阿司匹林的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雪夜初霁在线阅读 - 061 孤身暗巷

061 孤身暗巷

    061

    布履在潮湿的石板上踏击了积水,溅在毫无遮掩的腿肉,大汉用尽力气往墙侧一跳,夺了里边正晾着的衣裳往腰间一系,就朝下一地点跑去。

    芳华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左拐右拐地躲了好几个弯,才与其余两人汇合。

    其外两人身着灰衣坐于两轮木车边沿,见他这番衣不蔽体的模样有些惊讶,“二哥,这是怎么回事?”

    跑得累,大汉喘着粗重的呼吸,“颇多变故。那侧可来了官兵,你二人既守此地,也小心些。”

    “官兵?自帝巡,巡查官兵早调去了旁处,”一人叹了口气,忧心道,“二哥,你可叫人骗了!”

    大汉这才恍然大悟,当即手拍大腿,懊悔不已:“他姥姥的——”又问道,“大哥呢?”

    “大哥在后边儿,不过既然有我兄弟二人在此,自然不需大哥出马。”

    “也好!”

    芳华窃听着三人交谈,下意识地摸了摸腰背上的两柄环刃,心道,看来还不止这三人。现下既不知背后何人指示,又不知而后还有几人,实在是疑虑颇多。若要寻个突破口,也只有从这三人里知晓答案。

    她从后背革带中取下环刃,一手持一柄,于墙上一跃而下,便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

    三人一眼就被那两柄环刃吸引了目光,随后腰刀出鞘,警惕地后撤了些。皆不知晓她的名号,更不知是敌是友。

    大汉身无武器,便只得屈于其余两人身后,以探究的神色在她身上徘徊,问道:“来者何人?”

    “……你们由何人指使?”芳华持刃以备战的姿态相迎,语气淡如水,好似一切如同用膳饮水的稀松平常,“若是交代明白,我可饶你三人一命。”

    持刀二人护住身后的二哥,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向了眼前来历不明的女子。许是觉着有趣——一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甚至试图以少对多与他们作对,实在令人发笑。

    倒也不是不能与这女子比试一番,灭灭人的张狂。只是现今有事在身,没有那么多的功夫与她嬉戏。

    “莫说你要追究哥哥们身后谁人,只说你这口气猖狂。”那人续续道,“倒有初生牛犊的气势,却也有眼不识泰山。既然你不知死活,那今日几个哥哥就让你领教一番。”

    语毕,那二人就朝芳华横冲了过来,刀刃与锋利圆环拼撞在一起,造出刺耳尖锐的声响。芳华一手抵住一人刀刃,比拼着如牛气力——

    那二人这才发觉此人不是善茬,不禁咬着牙用劲相拼,喊道:“二哥!”

    大汉心领神会,头一低垂下腰,一脚后撤,就要以光滑如蛋的头往芳华身上撞。

    芳华两手被那二人抵住,这秃头大汉又要撞来,若是遭他一撞,不知身上要断几根骨头。她蹙起眉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脚如风,迅速铲过二人下盘,来了个措手不及。

    持刀二人就此吃了个仰地斜摔,其中一人连手中的刀也脱了手,甩去了不远处。

    大汉身如直箭,以头作槌地往芳华处冲去,奈何那女子纵身凌空一翻,踏在他身后,又吃了一记猛踹,脚下受了惯性停不住,就这么头往前地扑了个“野狗吃屎”。

    大汉门牙磕在地,牙齿与地面作斗争,无异于以卵击石,就这么硬生生落了,口中立马弥漫了血腥的味道。他拾起地上掉落的泛黄门牙,心中升起极其羞耻的恼怒来——他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

    芳华一身硬骨,自小打出来的体魄与气力非是这三人能比。她立于二人面前,这俯视的样子让二人升起屈辱之感,问:“我只要个答案……你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呸!”其中一人淬了口水,吐在她鞋履之上,“你就算将我杀了,也得不到个话头。”

    芳华看着鞋履上的脏污眯了眼眸,一脚踹向这罪魁祸首。这一脚下得是狠劲,将人直直踹去了一侧的石壁,发出沉重的声响。她不知主子现今走到了何处,既然这几人是为他而来,便不能给这几人有站起来的机会。

    芳华看向另一人,故技重施,将人也送向了石壁。那人发出一声痛苦地闷哼——她挑准了内脏下得脚,为得就是令人短时间内不能再动。

    正要反身,身后那大汉早已悄悄拾起了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她的脚后,却因她微微旋身,而划到了脚踝。

    刀刃在踝骨深深割过,自皮肉流下殷红的鲜血。

    江湖小恶之辈身无大法,最善用的就是这割断手筋脚筋之为。这些法子为江湖大道之人不耻,却被大汉所用。她只好在气运不差,尚未割断脚筋,不然便是化作个一辈子的残废。

    心中还有余惊,芳华面色一瞬沉下,眉目中流露的杀意毫无遮拦,心中存着的善林由火点燃,将绿意盎然的心林烧成一片灰烬。

    大汉喘着极快的呼吸,在她面色的阴翳下,他看出那杀神一般可怖的憎恶,纵使曾阅千人,也不及此刻一时的杀气,直让人打着寒颤。

    “人在江湖,生杀皆不由己。我心存善念,留你一命,倒给了你可趁之机。”芳华踩在他叫人恶心的面目上,银光环刃抵在他肥厚的脖颈上,“生与死,你已做出了抉择。”

    一道寒光飞快而过,慑人的血便从脖颈处洒在了石壁上,地上一地血泉与雨后肮脏的积水交杂,又融为一体。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石壁处两人面前,那大汉死前瞪大的双眼与两人交汇,只让两人如同晴天霹雳,不禁呕吐了出来。

    自从跟着卿怜雪她许久未曾杀戮过,芳华轻蔑地甩了甩环刃上的血,手上所溅到的血是温热的,带来令人兴奋地杀戮感。

    她徐徐看向脚踝,那处被割破了血肉,许是在她踝骨上也划出了痕迹,这是来自肉体的疼痛——她也许久未体会到了。杀戮不是件值得宣扬称道的好事,总要冤有头债有主,在某一刻要人偿命。

    这句话是父母常常挂与嘴边的,芳华记得很清楚。

    芳华撕下衣襟,绑住脚踝上伤,那溢出的血水沁润了布条,又撑着身子站起。身上皮肉还连着筋,她不能倒下,她还能走,还有事等着做。

    ——照这三人此前所谈,此后应当还有人在。

    *

    “我昨日做酥甜饼的时候,加了些水在锅中,就是多做了这一步。哎呀,把酥饼都泡胀了,一点也不好吃,不过小哥你如若下次还来,我可以亲手做给你真正好吃的酥甜饼,这可是临川独有的美味。”

    “欸,还没说呢,适才我捣衣那处水中就有鱼虾,说不准可以做些香酥虾饼……”

    地下树根如何长开参差细末,临川巷陌便是如何盘根错节。小芳已不知带他转了多少道狭小窄道,却还未有见底之意。

    虽说小芳好闲谈,可一路不见底的拐弯绕道并非好事。

    卿怜雪有些焦急,问:“小芳姑娘,这一路深不见底,怎会如此偏远?”

    小芳与他交谈得欢,她难得见到这等翩翩君子,只想与人再待得久些。她知道二人只有这萍水相逢的缘分,便故意绕着道走远,被卿怜雪这么一提,倒确实不好意思:“啊、啊……小哥别急,快到了!”

    小芳实在不擅长打谎,所有心思皆如笔墨撰写在白纸面庞。卿怜雪也不擅长信任旁人,除燕征外,他只信他自己。虽心中颇多疑虑,却又在要张口时又忍了下来。

    隐在角落中的探子张望着两人的行踪,这方回去给大哥报信。

    这侧张虎正带着数十兄弟,蹲守在去往苏桥的唯一巷口拐角,正等着人来。

    探子回禀道:“大哥,人在路上了,那小姑娘不知安得什么心思,净带着人走弯路,不然早也该到了!”

    张虎一手摸了摸额头,又悠闲地往手中吹了口气:“老二和其他兄弟怎么还没回来?”

    “许是没能将人杀了,不大好意思回来。”

    “这有什么?”张虎抬眼与探子对视道,“老子好面子可不在这事上,若是有危险,他倒是会第一个说。我觉着这事不对,你再沿路多找找,看看能不能给老二叫回来。”

    “都听大哥的。”探子抱拳鞠了个礼,反身窜了去寻人。

    却有人出声问:“大哥忧心作甚?二哥刀在身侧,再不济也有两个兄弟帮衬着,总不至于……”

    “老二与我数十载情谊,虽未同胞而生,却已胜似亲生胞弟。他许久未曾做事,此次向我请缨,也是求了几日,我不得已答应了下来,只盼他毫发无伤。”

    “大哥真乃重情重义之人!”

    众人守株待兔,还未等到卿怜雪等人前来,却等到了探子搀着二人带来的死讯:“大哥,二哥他……”

    他的二弟,数十年的兄弟,就为了这么些钱财死了,他心有不甘,再多的钱也是换不回人来的。

    张虎瞠目结舌,接过了二人用衣裳包裹的一个圆物,那衣裳全浸了血,腥味浓重,他用尽了全力才敢揭开一睹,而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他的二弟死不瞑目。他颤着手,将那一双未瞌目的眼拂下。

    众人有眼力见地陪同着沉寂,良久,张虎才咬牙切齿地蹦出二字:“是、谁?”

    小芳见卿怜雪答话愈发少,也不再带人兜圈子,讪讪看他一眼,还是眉目如画的谪仙面貌,不禁面颊醺红。可她再不忍与人分离,也总归是要送人出去的。

    前方只余下最后一条道,小芳指了路:“这处巷口出去,过了木桥,再直走就到了。”

    卿怜雪耐心差些被磨尽,“多谢。”

    小芳摇了摇头:“不、不用客气。”

    张虎周遭氛围低沉恐怖,探子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忙招呼道:“大哥、大哥,目标来了。”

    张虎唇色泛白,面色阴森地朝他所指看去,眼中的杀意止不住。想复仇,想杀戮,杀谁都好,他要的是猩红的血液带来的安宁:“……杀!”

    芳华坐于檐上俯瞰着两处动静,眼看着卿怜雪离这数十人越来越近,心中也不禁紧张起来。她没有后备,没有支援,有的只是孑然一身,若是腿上无伤,兴许能在这数十人中全身而退。

    可那柄刀刮了骨,差些断了她的筋。她此前伤的不过是底下的小喽啰,而下面则是吃人血的豺狼虎豹,不知手中多少血腥,可若就在此处安身不动……

    她不能不动。

    芳华呵出一口寒气,取出腰包中仅剩的铁球在手中攥了攥,往地下数十人中抛去,冷冷道:“你要找的人,在此处。”

    铁球沉重在石板之上,砸出若小窟窿,众人纷纷上望,那适才被打过的二人伸手指认道:“大哥,就是她,就是她——”

    那探子心系钱财,扯了扯张虎衣襟:“大哥,先杀目标。仇大可日后再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这话,可对得起你二哥!”张虎一掌甩在探子左脸,他瞪眼上望,恨不得吃她的血,“抓,把她给我抓起来。”

    天近黄昏,无边天际由雾紫与绯红交杂,烟霞如同凤凰展翅,绚丽非凡。芳华面色如常,见他烟霞迎面而出,人立光下,如同神只。她把这一刻镌记在心中,心想,世上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刀刃拼打与厮杀在暗巷中踏出云烟,芳华环刃伤及前者,后者既在她身后砍下一刀,纵使反应邃快,也再不及人多势众的消耗。

    人撑得过一时,总有撑不过的时候,张虎深谙这道理。待她体力乏尽,身后中下几刀,便带人步步紧逼,芳华随之步步紧退。

    两柄环刃沾血成了血刃,数十人化作了铜墙铁壁,将她困在巷中脱身不得。张虎奔着她的命来,就要拿着她的命走。芳华最懂杀人偿命的道理,她也无路可逃。

    随着张虎抬手一挥,她身后两人便猛地扑了过来,一人执住她一方的手臂,束缚住行动。其余几人趁此机会一报怨念,拳脚轮番迎上,在她腹上布满伤痕。

    “你杀我二弟,可有想过今日的下场!”张虎横眉冷目,抱着遗骸气涌如山,“让她跪下!”

    执她手臂的二人踹向她膝后,芳华死咬着唇肉不跪,腿肉想必被踹得於紫,她有些察觉不到痛楚了。

    ——但她走得每一步,她都不后悔。她被卓林君所抚养,为报恩而遵从卓林君的安排,她不后悔;她与卿怜雪所经历的一切,她不后悔;适才杀去那“二弟”,她不后悔。

    如若今日这些人得逞,那来日便是她卓芳华寻仇而来,与现在的场景别无不同,不过是两人位置有所不一。

    “你要杀之人,亦是我兄长。若你此番功成,将我兄长杀去,现今的位置就是你我置换。”芳华气力耗尽,舔过嘴角的血迹,强撑出笑意,“你可知,世间最有意思的,就是这冤冤相报。”

    “杀我家人,现今还敢猖狂。”张虎怒容满面,接过身侧之人递予之剑,迎面刺向她心腹,以刀剑在她腹中翻搅,忽而又笑道:“…你这张嘴是最硬的,可腹中倒不是!”

    芳华口中呕出血来,眼前越发朦胧,竟恍惚看见了叔父的面容——叔父身侧站着她早已由时光而记不清的两张面容。她做梦都梦不到的两张熟悉面孔,若是他们还活着,她可以做一世无忧无虑的潇洒女子。

    ——爹,娘,叔父。

    耳畔似有熟悉的温声在轻唤,“芳华,芳华。”一瞬又变作了厉声,“卓芳华,你给我滚出去!”

    到最后她又有些庆幸,所见到的最后一面是他迎光而立的身姿,而非那夜赶她出去的模样,她觉得一切值得。

    ——芳华承蒙八载相照,愿君一得意,二安康……生生岁岁喜乐无虞。

    不知何处飘来的桃花落在她眉心,身躯渐渐冰冷,再无生息。

    卓氏芳华,字剑兰,死时凄凉孤身,年仅十九岁。而后的数年时光里,卿怜雪试图寻找她踪迹,却想方设法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任清流到时,卓芳华身上无一处好肉,连死后也未被吝啬拳脚。张虎一行人守在一侧,见他蹲下身来,无声地看向死去遗尸,面上瞧不出有任何的情感。

    任清流掐着指肉,朝张虎笑道:“你做得实在好极了…世上难得你这般的天赋异禀。才能不可浅没,若我举荐你去万氏公子手下做事,你可愿意?”

    武国第一世家万氏的手下做事,那自然不吝钱财。张虎怒火消散了不少,一时未想起来是万氏哪位公子,答复道:“公子大恩,我等没齿难忘。”

    任清流每每总是一副如沐春风的笑意,见他答应,转身又换上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目,“何必客气。”

    身侧的亲信颔首,知晓他的意思——万世昌少爷看来又能有新的玩物戏谑了。

    *

    燕征等卿怜雪许久不见,沿路寻过各处也不见人影,终在木桥之上与人相遇。卿怜雪面色不似往常,带着忧虑,燕征握住他双手,问道:“要将我急死了,我找你许久不见人影,你可遇到了什么事?”

    桥下水面上满是桃花花瓣,一番无与伦比的景象。卿怜雪却莫名地心神不安,将燕征的手攥紧了些,“我觉着哪里不对,很怪,心中闷得痛。”他摇了摇头,不安到了极点,“我们回去,我不要去了,我心中不适。”

    燕征不知他这情绪从何而来,将人拥进怀里,抚摸着他后首安慰道:“好……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