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的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雪夜初霁在线阅读 - 060 迷宫巷陌

060 迷宫巷陌

    060

    四月里的雨来得阴晴不定,午时刚飘飘洒洒下过一场,留下些清清冷冷的气息,又无声无息地逃去。

    院外的粉蕊桃花张了笑靥,有灼灼芳华之姿,连着瓣尖坠下几点清如许,只是叫雨浇过后有些低垂,不多些桃花经不住风雨,坠下化作春泥。

    正是个倒春寒的时候,总也沾着些凉意。

    临川是座水城,水路横错交叉于城中各处,处处以古典木桥相连,桥侧两岸院内多桃树,放眼望去这溪陌两岸皆是一片粉意汪洋。卿怜雪一身月白长衫,面容素净,是漫天花瓣中的白蝶。桃花原本做着这景色的主,只悄悄来过一抹素白俏丽的倩影,便将这粉末花蕊化为了衬托。

    木桥下岸边捣衣声声响,一女子挥着捣衣杵在白石上清洗衣物。听到脚步声响遂反头往后望,见他一路直走,好心提醒道:“小哥这是去哪处?前方的路昨日教贼人截了去,可走不得呀。”

    “截去?”卿怜雪停下脚步,不大能明白如何将路截去,“姑娘,这如何说?”

    那姑娘回:“那前方的木桥昨夜叫贼截断底下的木桩子,断了桥,过不去啦!”

    “现今正是帝巡之时,帝临晋州,应当是最为安全的时候,竟也还会出现这些贼人。”卿怜雪问,“当地县府未有人管吗?”

    姑娘讪讪挥着捣衣杵去了,良久才出了声:“这非是稀罕事……官府哪里管这个。现下好歹是帝巡,碧溪那事一出,这些县官都老实不少了。原本这些贼恶应当是不该出来的,也不知是怎么,昨夜还是出来了。你既不知,就是外地人,问这些做什么呢?”

    卿怜雪莞尔,与下落桃花相融,默默记下这一桩,“在下正是听闻帝巡而来,知晓此处苏桥得名,欲浅览一观,也是口上快,随口一问。若是得罪,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你要去苏桥呀?”姑娘提着捣衣杵缓缓站起身来,给他指了条路,“那边瞧见没有,往这巷子里右拐,等见着个大榆树,再往左拐,一路直走,遇着拐角再往左,下一拐而往右……”

    “姑娘,”卿怜雪看向她指得那条幽深小巷,在袖中下意识地扣着指肉,“还有什么近路吗?”

    “有的呀,就是这处一路直走,可这里不是断了桥嘛。你要是过去,只能走巷子里拐过去。”她有些不解,“是怎么了吗?”

    燕征昨日说得也是过座木桥一路直行,总不用这些拐弯绕道的,他这才应了燕征。卿怜雪不烦旁的,就烦这路狭窄无底。若是没应燕征,而在房中闭门不出,现今也是在提笔书字的好时候。

    “无事。”卿怜雪朝她行礼道,“多谢姑娘,在下告辞。”

    自卿怜雪二人交谈处往上望——三层高楼顶端,芳华正背着两柄环刃,坐在檐侧于空晃腿。

    口中哼着曲,颇为有兴致。

    她在卿怜雪居处外守了数日,现今终于一见其人。

    芳华站起身,借着这高处眺望,只见临川巷陌乌压压一片,似树根交错而崎岖,弯弯绕绕,犹似迷宫,不禁有些担忧。

    脚尖点于处处檐顶,随风而动。她轻着动作,怕被卿怜雪觑见。

    巷中卿怜雪步伐不慢,四处的迂曲巷陌长得皆是一个样,看不出区分。他不爱此处狭窄,不爱此处幽深,只想着要快些走。

    那姑娘说过先右拐,他就右拐,可面前忽而又岔出三条道,像是把玩着什么棋局,要来人落子无悔。

    “……”卿怜雪在袖中微握成拳。

    芳华远远在高处,可见步步路该如何走,可卿怜雪见不着,困在这狭窄的巷陌中不免显得拘束。他做事有着自己的一套体系,姽婳莫变又不知其踪,只让人无可挑剔,但遇见这般路却也只能束手无策。

    芳华了望三条道终,却在窜出墙外七尺高的榆树移不开眼。

    那树上有人。

    身着是不像样的装束,别着把大刀站于粗壮的树杈。是个粗胖的大汉。虽远远的看不清面容,却也让芳华不免心疑。莫说爬上这高榆,且说这刀柄裹上红布的大刀,便定然不是常人。

    一声轻快的女音在身后喊道:“小哥——”

    这一句声唤将几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卿怜雪反身往后看,来人正是方才的捣衣女子。

    姑娘跑到他身侧,累得捂着肚子喘气,直起身道:“你是外地来的客,这巷子又多又杂,我怕你寻不到路,闲来无事,我还是来带带你。”

    这姑娘不像是别有异心,卿怜雪正愁不识路,有人带路自然是好的,他问:“那你适才浣洗的那些衣物……”

    小姑娘红着脸摇了摇头:“那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没人会拿的,我只给你带路便是了。先不说这些了,你既站在此处,就是不知该如何走,要去苏桥,我带你去。”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若人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识抬举。

    卿怜雪只好莞尔相谢:“那就有劳姑娘你带路了。”

    他眉眼温柔得让人如沐暖阳,小芳未曾见过这样的人,羞赧地摸了摸后脖颈,捏住卿怜雪的衣角将人拉着走:“嗐,这有什么呀,我还想问问你从哪里来。对了,我叫小芳,你可以这般唤我。”

    “小…”卿怜雪眉间蹙了一刹,话语停顿,又恢复了原貌,“小芳姑娘,我从武京来。”

    “武京呀,那真是个好地方,我从没去过,只听说书的先生说过,存在人的嘴里,眼睛却看不到。那种地方我可能一辈子也去不了,说是冬日里冷得叫人骨头都打颤呢!”

    小芳朝他呲出白牙,像天刚蒙蒙亮时散出的清晨的雾,干净而纯洁。她作出浑身一抖的动作,两手交叉抚着胳膊,好似现今真冷得彻骨一般,“嘶嘶,真冷。”

    卿怜雪见了也不禁含出笑意:“倒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地方,你若是以后要去,我可以派人来接你……”

    “你说的可是真的?可不能骗人!”

    幽深小巷,小芳拉着卿怜雪闲聊不止,女子在前男子在后,寂静小巷染上零星热闹,不复此前寂静。往日与人交谈,旁人非是话中有话,便是深有城府。小芳却是一干二净,热情温善,又好与人谈,卿怜雪爱与这种人打交道。

    他们二人聊得畅快,这场景也让芳华心头一热——以往她也是这般陪着他的。

    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温柔的声色,每年岁新齐度时,在炽热炭盆前,他会白如葱根的纤手摸过她额头……那些都是她曾拥有过的。可现在站在卿怜雪身侧的人不是她,是另一个陌路女子,若她卓芳华在身侧,何须要这种陌路人来带路?

    芳华越想越按捺不住心头的火热,她想回到卿怜雪身侧。

    她甚至想过很多次,如果她在卓林君掳走卿怜雪之前,就与卿怜雪坦诚相告,而不是避而不谈,一切的结果会否天差地别。她想过,可想过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独身一人的脑中枯想,并无分毫的用处——毕竟木已成舟。

    芳华知道他最嫌恶背叛,她回不去。

    陪在卿怜雪身侧的人可以是燕征,可以是陌路人,但绝不可能是她卓芳华。她思及此处,又给自己浇了盆冷水,叫自己清醒一些。

    树上的大汉鼻孔冒着粗气,虎视眈眈地死盯住卿怜雪。

    芳华长吁一口气,平复了心绪。随后睨眼而视那树上大汉,没遗漏对方的一举一动。她越过数数屋檐,择了一处好角度,从皮革腰包中取出两颗圆滑的铁球。

    铁球在她手里如同羽毛般轻盈,她只手数次抛起又接下,欲等对方的行动。

    “小哥,你看!”小芳指了指不远处的高大榆树,“见到这榆树呀,然后左拐。”

    卿怜雪随着她所指而看去,高大榆树枝叶茂密如小小森林,虽瞧不清内里也知生长得极好。

    树上大汉粗眉一抖,如同两支狼毫大笔上下勾勒。慑人的大刀被插在树干中,他将手中画像对着来人确认再三,这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单生意来得大,他自个向大哥请愿先来会会,若是他能成,那酬劳起码能有三成是他一人的,天底下还真没有过这么好的买卖。

    大汉看了看身侧的大刀,自与大哥办过山头后,他也许久未曾亲自动手过,不免有些激动。又将肥臃酒肚下的亵带解开,未免打斗时松垮,欲系得再紧些。

    但这动作落在芳华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

    她见对方愈发猥恶的动作,黛眉紧蹙,原本的悲怆化作了怒火,以极大的力攥住了手中的铁球。

    还不等那大汉系上,芳华看准了时机,铁球便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带着抛球人的怒火直直砸到对方脚上。

    铁球虽小,却是实心重。大汉看不清,只察觉到脚骨被什么猛地一砸,如同被巨石从百尺高空打在脚上,这疼痛让人倒抽一口气。

    一只脚失去重心,还未等他惊呼出声,就掉了下去——

    那数不清的树杈像是无数锋利的剑,迅速地划过他的皮肉。由着这树杈的层层打击,虽稍稍减去些下落的速度,可又勾住他肥大的裤口,褪去了他下半身的遮掩。

    大汉以极其狼狈的姿势摔在地上,急忙爬起,下半身却是光溜溜的,毫无遮掩。

    “啊——”小芳瞳孔骤缩,尖着嗓子喊了一声,连忙捂住了眼躲在卿怜雪身后。

    大汉被这一声尖叫惊醒,抓了抓光秃秃的头,起身时带着身上横肉也一震一震,一阵风过时,身下凉飕飕。

    这凉意来得莫名其妙,他往身下看了一眼,两手极快地捂住了胯下,登时怒目圆睁,朝着二人骂道:“叫什么叫,你他娘的看什么呢,日你姥姥!他娘的……”

    这树下骤然掉下个大汉,无法无天不成礼数,反倒将人倒打一耙,态度也极其猖狂,让人厌恶。

    卿怜雪将她护在身后,厉声道:“仪容不整在外,何故怪人去看。你若不想多惹事端,便趁现在离去,不然我大可禀明官府将你拿下。”

    “还给爷爷整这官府一套,官府是我孙子,还不把眼睛给我转过去,他娘的,我日你姥姥!”

    这粗话是对着卿怜雪说得,小芳虽被护在身后,也不是个软性子。那人可以骂自己,可不能骂这护着她的小哥。

    她挤眉弄眼,朝着对方吐了吐舌头:“呸!谁要看你的,倒是自作多情,你那物都比不上我三岁的弟弟大!”

    ……

    这话一出,只剩下了诡异的寂静。那大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一副变幻色彩的名画。

    卿怜雪不知该回些什么好,而右侧不远处屋顶上的芳华则憋笑憋得肩头直擞,脚下一滑,差点摔个脚朝天。

    大汉拖着伤脚一拐一拐地就要往卿怜雪处去,怒气冲冲道,“死贱人,你倒是来看!”

    卿怜雪原本不作出刀的打算,可人越近,倒让他生出些不安。他从袖中取出银刃匕首,直直朝向对方,原本一身的温润气质,自握刀的一刹那消失地无影无踪。

    银刃在天光下若隐若现地反着光,折射下的光影映在卿怜雪眼底,他掷声道:“你若再敢靠近一步……”

    大汉不知他是装腔作势,还是真些身手,再加之这人手握武器,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

    小芳见他犹豫,指着一处拐角,装作大惊若喜道:“官兵,官兵!快来抓人啊!这有个大淫贼!”

    腿上再痛也比不得牢狱之灾,大汉连忙往她所指的方向看,那处确实有着些影子,像是来了人的迹象。

    两腿便自然有了反应,脚底板抹了油,大汉立即脚下生风往右侧跑。

    ……

    官兵早就由着官府调去了热闹地方,那处哪有什么官兵,不过是树影绰绰,貌是相似。

    待卿怜雪收起匕首,小芳这才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连额上都冒了汗,“太可怕啦!不过你别多想,我们这里还是算安全的地界,往日没有这样的人,也不知怎么今日突然跳出来了。”

    卿怜雪往树上扫视,瞥见一抹红,有些心神不宁:“我们再走快些,早些出去。”

    小芳有些心虚带着人往左拐,“好。”

    芳华瞥过二人,心中五味杂陈,还是决定将人暂抛。几步越于青瓦之上,一路尾随大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