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他回来了
程允站在病房门口抽烟。 他很久没碰烟了,这次却吸得狠凶,不多时,地下就积累了一摊烟蒂了。 满走廊都是香烟的苦味。那味道似乎都浸入了衣服了,程允烦躁地抓头,他讨厌这样浓的烟味。 于是他干脆离开走廊,在基地外站了一会儿。 漫天的黄沙被基地外刀一样的风吹的飞起,似乎天地都是茫茫的一片。 小季刚刚被送了进去,沈蘅他们给他用了镇定剂,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程允跟着到了医疗室,在病房外面等。 在这漫长磨人的时间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反复在他耳畔回放。 那张诊断书,还有小季听到自己叫他江临时的反应。 程允从未这样心如乱麻过。 他烦躁地踹开脚边的石头,黑色的石块被他踹飞到远处,砸进沙里时扬起一片尘埃。 这时候有人突然来叫他,说小季醒了。 程允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病房的门紧闭着,他推开时犹豫了一下。 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开,小季正安静的坐在床头。他脸色苍白,漏出的手腕上还缠着绷带。正靠在枕头上,注视着窗外。 病房里昏昏沉沉,程允却不禁屏住了呼吸。 他试探地叫那个靠在床头的人,“江临?” 他看见那个人听到声音,愣了一下。 那人旋即转过头来,勾起一个微笑,“允允。” 他没有否认,而是应下了这个名字。 他都想起来了。 程允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这时候他的脸色未必比小季,不,江临,好看多少。 病房里弥漫着一片压抑的沉默。 “你……”程允咽下喉里的苦涩,“你都想起来了。” “嗯。” 床上的人依旧弯起眼睛微笑着。让程允一时有了一些荒谬的错觉。 他看起来似乎很正常,情绪也很稳定,他甚至还对着程允笑,似乎是多年前那个兄长又重新回来了。 但程允却并没有因为这个开心起来。 他依旧皱着眉,三两步上前,掀开了盖在江临身上的被子。 不出所料,白色的被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江临看似正常的和他说话,其实被子下面一直在挠自己的手腕。他通过强迫性的自残,让自己保持着现在的冷静模样。 在程允掀开他被子时,江临就白了脸色,背过手想躲,但他的双手被程允强迫性的抓了出来。 指甲缝里都是鲜血,指甲的形状也很崎岖,应该是被他自己咬过,难怪会这样锋利。 程允举着他那双手,脸一下子就黑了。正想叫人来,却被江临制止住了。 他的手反被江临抓住,江临死死地盯着他说,“别叫人。” 程允深深看了他一眼,坐了回去。 江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正想把它缩回被子里,却听见程允急促的声音,“把手拿出来,别放下去。” 江临一愣,重新把那满是星星点点血迹的手腕放在了被子上,能叫程允看得见的地方。 他盯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腕,长叹一口气,“允允,对不起。” 而他道歉的对象却沉默了,似乎一点也没有因为他的愧疚而开心。“你在为咬伤我道歉吗?那不必了。” “但如果你是为了过去的事向我道歉,那么,江临,”他皱着眉头问,“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想割掉晚颜和我的腺体,又为什么要朝Alpha告发我们呢?” 程允注意到,江临的眼神,因为这些话又涣散了开来。 他手指无意识地动,似乎还想去抠他那手腕,却又生生忍住了,攥成拳头放在了自己的腿上,“我没有……我没有告发你们。” “那你告诉我,江临。那些带走晚颜的Alpha,把我关起来的Alpha,是怎么一回事?”程允也不禁攥紧了拳头。 他大概从来没有过这样接近当年真相的时刻。 然而江临却说不出来。 他又陷入了应激状态里。 那双手臂再次抱紧了头,似乎难以忍受一般。他再一次发出了野兽一样粗重的喘气声。 那喘息里夹杂着难以听懂的话语,“我,告发,不是,没有。” 他就像一个快要克制不住的疯子,手指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头发里,脊背反复弯曲,如濒死挣扎的活虾,“你们,不能,上那艘船。”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 他明显再次发了病,只消程允再多刺激他一下,他就会重陷入崩溃,就如同刚刚一样。 程允当然希望可以逼问出当年的真相,但他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再刺激小季了。于是他强行掰开他的手,大声叫他的名字,“江临!” 床上人的颤抖没有停下。 “江临,我不问了,”程允长吸一口气,他最终还是在他面前败下了阵来,“今天我不问了。” “但是江临,”他语速急切地叫他,“你给我一句准话好吗?” “我觉得你这个人,真的很矛盾。” “我不觉得你这样恨我们,所以一定有理由的,对吗?” 他很快收声,不敢再逼问下去了。因为江临在他手下剧烈地喘气,胸肺发出风箱拉动一样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很叫人难受,似乎濒死一样。 程允哑然,只得把他抱紧在了怀里,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程允叹气,低头吻在了他的头顶。 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当年江临就是这样安慰他和晚颜的。 在江临还是小季的时候,即使心里再怎么想,程允始终有些束手束脚。但现在水落石出,他反倒放下了心中的约束一样。 这个人是江临。 所以他可以在这时候理直气壮做他想做的事。 江临最终还是缓慢地缓了过来,被程允抓住的手反过来攥紧了程允,他按着胸口低声地。再一次道歉,“对不起,允允。” “不要再说了,”程允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攥得死紧,“你今天道了太多次歉了。” 江临说,“我没有背叛你们。” 程允很低的嗯了一声。 江临抬头,很急促地瞥了他一眼,“你,如果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可以给我装遥控炸弹,或者给我注射毒品来控制我。” 程允却被他的话一下子噎住了。 心头的苦涩又再次泛了上来。 程允没有把自己的手抽走,他叹口气,说,“你在平权军,不是在帝国。” “这里没有那种东西。” “你有没有好一点?好一点了,就跟我回去吧。” 程允把缓过劲儿来的江临带回了房间。 他今天还有事要出门,离开前,不放心地叮嘱,“你不要乱跑。我晚一点回来,给你带治伤的药。” 那时候江临点头答应了。 那天程允难得回家很晚。 说不好是因为工作实在太多,还是他想借着工作的理由暂时逃避。 逃避等在他房间的人,不仅是那个小季,也是他的混账哥哥江临的事实。 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他逃离研究所的时候,江临虽然已经有些精神不正常的迹象,但好歹是个可以沟通的混蛋。他们分开之后,他还经历了什么? 而且今天他还得知了一个以前从不知道的事。 他们分开之后就再没交流过,他没想到,江临面对质问,居然根本没有提及告发,他说的是,他们不能上那条船。 他难道知道那条船吗? 程允暗暗皱眉,沉思着。 所幸的是,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江临身后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了。 等他做完今天的工作时,天已经全黑了。 小季是江临的消息在平权军里传开,知道程允过去的事的人,都有意无意的来找程允。 他们想试图来暗戳戳安慰他,搞得程允无奈又好笑。 也有人劝他把小季送回医疗室算了,但被程允拒绝了。 把江临留在身边,是他自己的决定。 程允当然知道他是谁,但不可能放着他不管。 他在回家前匆匆忙忙去了一趟医疗室,去给江临拿药。 等他再回去的时候,发现他一整天都没有看到的江临,正把自己绑在床尾。 绳子是他自己的衣服,他拿衣服的袖子把自己的脚踝和床尾的柱子绑在了一起,然后坐在床上抽烟。 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烟,程允注意到他脚边已经散落了好几个烟头了。 程允进来的时候江临抬头看他,笑了一下,“你回来了。” 程允对这副场景无言以对。他叹了口气,伸手就去解床头的绳子,“这又是为什么?” 江临没有阻止他。他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烟,把烟头在床单上按灭,“不好意思啊,又没控制住。” 程允一时语塞。即使江临没有细说,他也能猜到当时的场景。 一定是他不在的时候,江临再一次失控了。他怕自己打碎东西,也怕自己疯起来到处乱跑给程允惹麻烦,才把自己拴在了床角。 因为担心自己挣扎开,他打了一个特殊的绳结,越挣扎越紧,不知道他挣扎时都干了什么,再反应过来时,那绳结已经紧到自己都解不开了。 “是什么药物的问题吗?还是……”程允习惯性地想问,但又想起江临最近应激的状态,即时的住了嘴。“对不起,我不问了。” 他现在不问了,反正他以后总能知道。 而现在的程允烦躁地折腾江临脚踝上的死结,就连拿刀来直接给他割了的心都有了。 突然他被江临叫住,“程允。” “我搬出去吧。” 程允正被那结整的烦躁,听他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由得抬起头,问他,“你什么意思?” 江临垂下眼,手指插进程允的头发里缓慢地抚摸,温柔又缠绵,“我说,允允,我搬走吧。” “你的朋友会看不起你,你也会觉得麻烦的。” 没有想到,程允一下就翻脸了。 他把江临的手从头上拽下来,恶狠狠地拒绝了他,“你休想。” “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江临似乎也被他难得的强势震惊了,张着嘴一时没反应过来。 程允解不开他脚踝上的绳子,一时竟然觉得,干脆别解开好了。 就该把这个该死的人一辈子拴在这里。 但他看到江临脚踝上被勒出的痕迹,又不忍不住心疼。 最终的结果是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拿出了刀,把衣服给割断了。 程允解下绳结,把药丢给江临,看着他自己擦上,然后又监督他吞下口服的。 江临对外伤还要口服药有些疑惑,“这是消炎药吗?这么点伤口不会发炎吧?” “不是消炎的,治你激素紊乱的,”程允抱着手,跟他秋后算账,“你早把体检单藏起来了,不让我看是不是?” 江临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自然而然地提他作为小季的时候的事,抿唇笑了,“对不起啊,允允。我当时,大概还是怕你知道就不带我去了。” 程允很不满他的行为,又不能跟他生气,只好扭扭捏捏地问,“你现在怎么样?身体?” “你说激素吗?”江临摇摇头,“那个应该好多了,不用担心。” 程允怀疑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 那天晚上,江临又犯了病。 他在床上辗转颤抖,却死死咬在胳膊上,不愿意打扰到程允。 但程允还是醒了。 他把江临那条可怜的手臂从他自己的口中解救出来,那上面齿痕很深,差点就被江临自己咬掉了一块儿肉。 他发疯时涎液也不受控制,看起来就像淌着口水的疯狗。程允能感受到他竭力地压抑着,让他自己不至于发出兽类的呜咽。 为了不让他在无意识间伤害到自己,程允按住他的手脚,把他压在床上。 江临的眼神时而清醒,时而又涣散开来。 他听见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呼唤他们的名字。 有时候是在叫允允,有时候是叫晚颜。 只有一次,在江临瞳孔涣散的时候,程允听到他叫自己,“程哥。” 只有小季会叫他程哥。 那时他的手剧烈的一抖。他几乎以为,他又要变回小季了。 但江临没有。 他在自己亲爱的允允身下剧烈而痛苦地挣扎着,直到重新恢复平静。 等他终于恢复了正常,两个人都浑身是汗。 他们靠的很近,在疯狂之后。炽热的体温和彼此的喘息都交织在一起。 程允只看见江临一双眼眸。那里面还残留着刚刚未滴落的泪水。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眸子。 但当他清醒了,就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讨厌模样。 他把自己的脆弱藏得很深,而程允最讨厌他这样。 江临四肢都被他禁锢着,只能咬了咬他的领口,示意他低头。 程允垂下头去听,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事,结果他咳嗽了一下,说到,“看吧,我说过我会是一个麻烦……” 他还没说完,就被程允的一个吻堵住了。 程允也没想到自己会吻他。 只是因为,他的手都用来按住江临不让他伤害自己了,他没有放开,下意识就用了一个吻来堵住他的嘴。 这个吻来的没名没份的。他们之间怎么看都不适合有亲吻。 但程允就是这样做了。 尽管这个吻更近似于啃噬。他们都没有更进一步张开嘴,只是唇齿狠狠碰在了一起,牙齿磕在嘴唇上,两个人都见了血。 他身下的江临惊讶得几乎呆住,不会说话了。 程允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当,他松开了口,从江临身上下来,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着你的……” 江临在黑暗里看到了他的背影,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并不介意这粗暴的亲吻,但是—— “你不该这样的,允允,你不会想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什么的。” 一提到这个程允就来气,他还在为江临那什么都不说的态度生气呢,“我不会想知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想知道?” 他也在看着江临。 看着他慢慢收回了摊开的手脚,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最后,江临说,“允允,白天,还是把我绑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