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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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希望早早完成采访工作从逢潭村离去,又似乎有什么吸引着我,让我舍不得迈开脚步。随着和方广才的进一步接触,我开始意识到,这个孩子的体内仿佛住着一个极其聪明的存在,他时常凝视着我,清醒又混沌,总是流露出不同于寻常的深沉目光。而其他人,对这样的他一无所知,甚至在我试探的过程中,那些长舌妇依旧念叨着他的晦气和蠢笨,居高临下,宣泄着自己生活里的不满。 无奈之下,我只好向领导请了假,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我不在乎,有些秘密若不继续探究,就会像清晨的露水、飞行的蜉蝣一般消失,再无痕迹。 方广才乐于和我交谈,尽管他看出了我的目的,仍然平静地叙述着和他、和这个黝黑的水潭以及整个村落有关的故事。他的话很多时候没有逻辑,或者说,缺少寻常人能理解的内在联系,总是跳跃式的,我花费了很长时间把这些内容详细记录下来,晚些时候再重新整理。起初他告诉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如何在水边争吵、搏斗,宛如一对凶恶的野兽,血液从女人的双腿汩汩流出,渗入了潭水,她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尖叫,正是那声音把他从久远的沉睡中唤醒。 “唤醒?”我有些不解。 于是方广才解释道:“……人类的灵魂,或者更玄妙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跨越了群星,亘古不变的黑暗,继而融进了这片潭水里。柔软的躯壳最终包裹着我,一层又一层,在僵硬且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中构造。” 我注意到他的视角——第三者——但不是腹中的婴儿。他将自己视为“外来的意识”,在女人面临死亡的那一刻,随着潭水一点点淹没她的皮肤,也一并夺去了她体内同样死去的小小肉体。这疯狂的话语激起了我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与此同时,我又为之激动不已,那枚陨石自遥远的、人类无法企及的世界坠落,仿佛一只手掀开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最引人入胜的神秘。 那么我面前的,是方广才,还是那个不知名的力量? 他垂下眼睛,张开十指,属于人类少年的皮肉灵巧地活动着。我便知道了:他既是继承了那两个人类血脉的儿子,又是天外的来客,只是躯壳和意识渐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语气变得严肃且敬畏,换做旁人,肯定会把他或者我看作疯子吧?然而我清晰地知道这一切带有超出认知的古怪气息,方广才谈论着那天聒噪的唢呐声和纷飞的纸钱,人们抬着棺材,摇摇晃晃,黑血一滴接着一滴落在泥土路上。从母体吸收了足够的养分而脱落的婴儿模仿着,他终于微弱地哭泣起来,宣告这一趟神奇旅途的开始。 然后方广才谈起了闪烁的星辰,我也曾深夜不眠,从窗户探出头去,看到笼罩在这个村庄上空的漫天光点,那是一个个未知的谜团,他便来自我们尚未探索也不曾有能力探索的之一。我几乎不能克制手指的颤抖,询问他原来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方广才沉默了片刻,随后用语言描绘出了最伟大的画家也不能用想象力创造的世界——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脑袋靠在一截弯曲的树干上,微微发疼,而方广才坐在岸边,双脚浸泡在黑潭中,紧闭双眼。我试图平复过分急促的呼吸,但很快我发现这是徒劳的,因为梦中所见大大震撼了我的精神,令我难以自拔。 那是一个无比潮湿的世界,天空如水面荡漾着涟漪,无数或宽大或高耸的奇异植物簇拥城市,我只能认出一些类似菌菇的东西,它们统一散发出虹彩,大得令人惊异。连片的菌子堆积成了地面,在其表面又伫立着圆鼓鼓的仿佛石球的物体,有些发白,有些深黑,我莫名感觉其中几个像是那天掉到水潭里的陨石。这里呈现出极其自然和原始的风貌,各种草木鲜花的香味交织,每当云雾从天空落下,伞状的菌面便柔软地蠕动起来,宛如波浪一阵连着一阵。 而穿过朦胧的雾气,我又看到了水母般的身影,可它们没有拖得长长的触须,反而摇晃起不定形的下摆,缓缓覆盖到石球上方。我这才看清它们的全貌:身躯是若隐若现的气泡形状,却无法从外部看透里面的具体构造,我甚至不能判断这是物质还是幻影,太过虚无缥缈。由于蕈菌时不时发出彩虹一般绚烂的光芒,这些气泡的黝黑外皮也浮现出相应的斑纹,我无端地认定那是它们交流的方式,只不过运用着人类不能理解的文字。 梦境继续推移,水雾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消散开来,气泡生物就又陆陆续续上浮,去往我看不见的寰宇。而地表的石球也随之剧烈地晃动,突然,有几个挣脱了束缚,径直冲向了不断漫开涟漪的天空。 “我看到了湛蓝的水球,经过亿万年闪烁着虹彩的岁月,降临至此。我摆脱了臃肿的壳,黑色蔓延,我只能把自己分割,一部分一部分依附到脆弱得不堪的躯体里。以另一种生物的方式生存,再被孕育,再延续到另一种生物体内,这是我的、我们的生存方式。” 我认出那回荡的声音属于方广才,也属于某个黑色的气泡,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的来历,绚丽奇异,我的梦境再次发生了改变。我看见数不清的细小光点散布在水体中,哪怕用地球最先进的技术,也不能把它辨别,它们一直发出锐利的尖叫声,呼唤着本该是一体的部分。那些复杂的、异样的声音冲击着我的大脑,四周的画面逐渐崩塌,然后,我便从这诡异的梦中醒来了。 睁开双眼后,我把视线投向方广才,此时他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与夜色相近的色彩,那些光点正沿着他的皮肤慢慢融进去,虹彩的斑纹漾开,和黑潭面上的波纹相呼应。周围安静得出奇,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连原本吹动枝叶的风也停了,空气好像凭空凝固成一整块,包裹着我们。 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直到他转过头,一切都重新活动起来,那些莫名的光点也消失了,只剩下平静的潭水。方广才朝我走来,那双眼变得有些糊涂,好像他又回到最初未适应这具肉身的状态。我连忙伸手扶住他,这时候,我的心态已经全然转变,手指愈发用力地攥紧他,就像攥住了最茫然、最神秘幽深的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