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车停在被飞虫环绕的几盏破败路灯下,没有任何停车示意。四周拥挤的蜂窝式住房是贫民窟的标志,一些家户开着灯,油烟不断从顶楼的巨大排气管涌出,把星海都遮蔽。

    阿威亚戟准备跟着她下车,却抢先被对方拉开车门。他觉得段霁月或许有些太紧张了点。

    “这里……”

    身后的墙上贴满陈旧的类纸画报,却已经被新的喷漆涂盖了好几层,还掉漆的厉害。老旧的混凝土里裸露出铁管钢丝,下面的垃圾堆积如山。没有多少人还在外游荡,只有一两个看似不务正业的少年坐在远处的台阶上打量他们。

    他往侧边看,弯弯绕绕的小巷里露出两三颜色暧昧的投影招牌,或因机器老旧,闪断得有些诡异。

    “算是我的旧居。放心,这一带都没有监控。”

    如果是维厄,这里就是第一整改对象。但阿威亚戟现已给不出厌烦的心思,他竟然接受,因为这里无法改变就是段霁月的故乡。

    “知道我以前在这里生活过的只有蒂娜和崔无,所以很安全。”

    男人理解的点点头。想必是她的少时。

    对方拿出终端:“我本来就准备让崔无明天来例行检查,看样子就现在吧。”

    阿威亚戟说明天也无所谓,可惜对方摇摇头,声称明天她或许不在。

    两人拎着少量行李,从一扇毫不起眼的手动铁皮门进楼。楼道是没有补救过的水泥墙,墙上琳琅满目不明真伪的招工广告和不晓来历的教派宣传,旧得被抠刮破烂、边角卷翘……电梯年久失修,挂着的停运标牌也落满尘灰。

    段霁月带他从旁门的楼梯上去,走到七楼,楼层的门在按钮的触发后机械的喊出欢迎回家的声音便才磨蹭地挪开。里面排列着五六套拥挤的住房,狭小的公共空间叫人难以喘息。粗糙的隔音效果能让他们在走廊听见别人的家庭争吵。

    阿威亚戟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仿佛不见天日般陈腐落后,他也不敢想段霁月的故居或许从她十五岁分化开始就没有再翻新过。

    段霁月走到702号房前输入十个字母的开锁密码。推开门,门前灯自动亮开,看来供电已经正常。阿威亚戟以为会灰尘扑面,实则没有,这里显然已经被打扫过,连餐桌的桌布都准备妥。

    只是和预想中一样狭小,整间住房呈蜂窝般的六边形,在侧边太靠墙或许会撞到头。

    他踏进屋,随手带上门,外面难解难分的争吵声终于在他们耳朵里结束。

    段霁月将没有太多的行李丢上铺着桌布的餐桌,倚着唯二的一把椅子熟练的扫视了一圈不算拥挤的迷你客厅,然后去厨台检查供水:“还是觉得那里缺点什么,小沙发之类。”

    阿威亚戟对这里感到十足陌生,他看见墙上没能撕干净的画报,和一旁无法卸下的小型供台。画报工整的贴在旁边,上面有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慈祥男人,还写着一句被撕掉一半的宣传语,他在楼下多半也见过类似的。右边的供台上已经什么也没有,只剩搁置过东西的痕迹。

    再往角落些的位置看,有个老式的充电卡座,应该是貅曾经用的。

    “没有也不碍事。”他回答对方,停顿一会儿,问她,“这些,都是你父亲的?”

    对方从厨具里抬头看,确认他问的是什么:“嗯。”

    “这里人都喜欢这些。”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寻找寄托,什么样的都行,信仰跟人尽可夫的娼妇一样,只要让自己觉得会得到拯救。

    阿威亚戟不能理解,因为他的母国早就没有这些,大家只把它们当成故事和历史,不会有人真的相信。

    “这是什么?”他指着旁边的供台。

    “供台。之前上面有个神像和香炉……”段霁月回想起糟糕的东西,“那个神像做工很劣质,设计也很诡异,我以前每次出房门看见它都能被吓到。”

    又补充道:“特别是在我爸上完香之后,家里还呛。这种时候我都觉得这东西不仅没用,多半还能把我送走……”

    她听见对方轻轻笑了两声,然后变成“什么也没发生”的一下咳嗽。

    “你父亲很严厉吗?”他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段霁月倒来两杯水后说了声谢谢。

    段霁月不仅否认,还说:“他是十足的笨蛋。”一个跟黑社会结婚的少爷,妻子死后经常被人骗走钱财的白痴。家里人逃去主星带不走嫁给黑道的小儿子,就留他在这里跟自己十多岁的女儿自生自灭。烂故事。

    “他老去些一看就是骗子用来坑钱的白痴讲座,被骗回来还要跟我装可怜……”

    阿威亚戟喝了口水。两个人聊了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没有谁动身把带来的东西整理好,大家都很累。

    直到半小时左右后有人敲门。开门便出现崔无阴沉的脸,大骂她让自己八九点还来加班扰人清静。进门后看见坐在餐桌前的阿威亚戟,愣住两秒便说怎么怀上了,这件事算是尘埃落定。

    明明场面很安静,但崔无觉得自己头快炸掉。无数抱怨的话被这个场景噎了回去,而该说的他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你们,呃,性生活看样子挺和谐啊……”

    没地方坐的段霁月干脆站在两人中间:“说重点。”

    “就是,你们也知道他不太适合怀孕吧?”崔无用手抹了把脸继续,“这么小的概率都能……算了。”

    “把手给我。”他对阿威亚戟说。对方狐疑的伸出手,看他把两指压着脉搏,“我没带什么来,只能简单看看,你们有时间还是得去诊所一趟。”

    “一个月不到,三周左右。”崔无浅舒一口气。

    段霁月不能自已的在脑海里算了算时间。变成这样大概是旅行时的易感期,阿威亚戟被不受控制的自己按在床上,直到他子宫再也装不下更多……该死,这时候想这些做什么。

    “孩子要打掉越早越好。”对方收回手,目光在前面两个新人父母脸上游走一圈,两人犹豫的有些明显,“留下也行,就是以他的身体状况麻烦点。”

    “不过无论怎么说都得去诊所做检查,后续情况待定。”

    崔无第一次见手不知道该放哪儿的段霁月,她棕红色的眼睛里把“怎么办”和“好耶”都表演了一遍。再看阿威亚戟,不晓得是不是官场经验所致,装得沉稳冷静一丝不苟。

    “打掉和生下来……哪个伤害更大?”段霁月问。

    “废话,当然是生。”崔无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她,“但主要都得看后续恢复。这种情况我反正是第一次见。”指把从Alpha人为变成Omega的男人搞怀孕这件事。

    段霁月觉得答案已经揭晓,没什么可顾及,只等到合适的时间:“那就打……”

    “我们再考虑考虑。”这时阿威亚戟抢过话柄,他看起来像深思熟虑过,然后稳重的告诉崔无,但实际上或许没有,“劳烦先说一下注意事项。”

    身边的女人看向他,带着不解。而他多半不用与之四目相对就能有所察觉:“怀孕的是我,恐怕我是有话语权的。”

    “这个你们好好考虑。”崔无点头帮腔,“提前说一句,这次怀上多半是意外中的意外,打掉之后再想要就没这么好运气了。”说完也得到了段霁月嫌弃多嘴的目光。

    眼下这两人似乎还没达成共识,但崔无依旧事无巨细的为他们讲完了孕期应该注意的所有。大到适当运动合理作息,小到忌口山楂狗肉……包括临走前再三强调前三个月后三个月不许性生活。

    “以他的情况,我建议是十个月都别做爱。”

    段霁月把他送到楼下,听他说自己把车停到拐角后,这块完全进不来。对方环顾一圈,发现是自己把蓝的车堵在了道口,但她决定不多话。

    “你最近惹了什么事要住回这里?”走在前面的崔无停下来,准备在巷口跟她聊完后道别。

    这个问题让对方夷由半天,几秒后心气不足的回答他:“项尘找我要人,我没给……发生了一些乱七八糟的。”

    “你真是……你是不是把阿威亚戟是维厄少将的事情在跟他做了这么多之后忘得一干二净了?”朋友眉头皱起,换上担忧的神色,“如果项尘真有什么不爽了,完全可以拿通敌卖国的名义治你的罪。”

    站定原地的女人一言不发,她没太所谓的看着对方,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些全部。崔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算了,都这种情况也没办法了。”

    “嗯,路上小心。”

    段霁月送走崔无,往返路过了自己停在道口的车,发现上面不知道被谁拿刀划了好几道口子……

    回到家,阿威亚戟已经开始整理带来的少部分用品,食材塞在迷你版电冰箱中几乎已经放不下,看他苦恼地把一些不会那么快坏掉的酱制品和蔬菜腾出后置入橱柜。

    进门的段霁月领他到曾经父亲的房间,解释说因为空间太小,最好分房睡觉。接着从柜子里托出新买不久的床上用品压缩套装,一同合力铺好。

    解决完一切后的段霁月问他要不要先去洗澡,但对方靠在床上说想要休息一会儿,于是她先进了浴室,在洗过的基础上草草清理了一下。

    无事可做的阿威亚戟感到乏累,在抱怨是否是孕期所致,但这才怀孕多久,想必是心理作用。抬头环顾四周,这里拥挤得令他觉得需要蜷缩着睡觉,虽然伸直全身又刚刚好。再看整间住房,什么也没有,没有书,没有投屏电视也没有健身房……他或许会觉得非常无聊,应该拿什么打发时间?想到段霁月的父亲容易被人骗财,恐怕也有太过无事可做的缘故。

    阿威亚戟抬手看了看机械臂,回忆起段霁月跟他说有急事可以用左手贴脸的方法喊她的名字。出于无聊与好奇心的驱使,嗯,或许还有些捉弄她的心思,他尝试了一下。果然浴室里段霁月的终端炸响,她穿上内衣匆匆跑出来,看到对方后就听见他忍不住呵呵直笑,像个把自己当笨蛋的混蛋长辈。拜托。

    “你今天一直很烦闷,这不像你。”他说,“开心一点。”但他自己心情很好吗?不一定,毕竟除了确定怀孕之外他一无所有,每日为明天担忧,厌恶习惯了这一切的自己……

    段霁月用鼻音吐出一声轻笑,告诉他已经可以去浴室。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床桌子和一扇窗……全部是熟悉的摆放位置,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毫无变化,能让人想起些过去。那扇窗还在原处,悬在床旁,小如一口深井,只见得到被云烟遮瞒的一碗天。段霁月已经不能习惯,她盯着这里,试图在多年后继续进行和解。

    阿威亚戟擦净自己穿好衣裤,从浴室出来探了一眼对方的房间。

    房门无所谓的开着,段霁月靠在床头伸着脖子从那一小处破窗望天,房间同样很小,放置的东西犹如被匪徒洗劫过那样干净,不禁让他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

    他首先喊了声对方的名字,得到注意后走了进去:“今天发生了什么?”

    段霁月看他坐上床,准备告知关于明掣死讯之后的种种,杀害他的凶手和项尘的那通电话……但徒增烦恼对孕夫不利,于是只说了交接顺利的好消息。

    “那很好。”他说。

    “看这个。”段霁月转移了话题,指着墙上那扇窗,让阿威亚戟也看见。

    “二十岁之前我都睡在这里,现在想想也就六年之前的事。”

    “这窗户有跟没有一样……那时候坐井观天的样子有够丢人的。”

    对方听到她讪笑一下,推心置腹的剖析自己的前半生。那个逃出过这个星球之前,尚未见过他的段霁月。年轻、倔强、莽撞、不谙世事,虽然现在也很倔强。

    于是他尝试安慰:“有些事无法改变,也不用太过勉强。”至少现在没有那么惨烈。未来也会比现在更好,或许。

    “先听我说。”

    阿威亚戟安静下来。

    “直到六年前在你的空间站见到宇宙之后……”她重新回忆起作为囚徒躺在那张偌大的落地窗前,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里的全部——角斗场、钱、名叫城郭的黑社会组织、母亲、父亲、等着自己回去的蒂娜……毫无用处。面对宇宙,自己简直跟白痴一样。

    太虚辽阔无穷,这些充其量也只是蜉蝣尘埃。似乎什么都没那么重要。

    “算了。”她突然放弃了,把目光转向阿威亚戟的脸,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抱歉…”她又轻声说,为这一切。

    但对方已然无所谓,他见到面前的人是微微皱着眉的,但却带着一贯的笑,耳尖还有点红,可能是为他怀孕的事。

    他摇头,告诉对方这些不重要,像苦口婆心的长辈,虽说他确实要大她许多。

    半晌下来段霁月都没再说话,但看起来她显然有话想说。阿威亚戟认为她或许需要点时间,多半是讨论腹中生命,他知道现在留下孩子不明智,却也希望以后再聊。

    男人说了句晚安准备起身,但段霁月选择在这个时候开口,她用力拉住对方的手腕,强迫他与自己靠近。

    “我有话想说,”一直以来悬而未决的,“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