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屋外由远及近响来摩托的嗡鸣,声音轻车熟路地熄灭门前。

    阿威亚戟瞟了眼电子钟,时间恰好在晚饭点。当看到湿漉漉的女人,才意识到自己泡在书房的这段时间外面却在下雨,然而房屋隔音效果很好,让人误以为雨声是洗衣房某个模式运作的声响。

    “还好吗?”他严肃且担忧地问。

    段霁月只是缄默不语,取下头盔后两鬓还软软贴在脸颊,尚在滴水。

    她把购物袋和背包随手放在墙角,任由阿威亚戟把它们挪到餐桌上排列。这些东西里只有那碗包装严密的汤面毫无水渍,但已经温得发凉,阿威亚戟不得不将它加热食用。

    约莫一刻钟后,一楼的浴室被占用,段霁月需要一个放满热水的浴缸令自己冷静冷静,消化这一天内发生的所有。

    期间阿威亚戟先用晚餐——一碗重新冒起热气的牛肉面。他中饭吃得很难受,消磨了大半食欲,现在才重拾对食物的兴趣。他向来自觉自己不算能吃辣,这回却意外合口,流往下腹的粉面汤汁带着股暖意,烧向四肢百骸。

    等到段霁月擦干自己从浴室出来,阿威亚戟已经差不多整理好食材,坐在桌前看剩下一些东西的保质期。

    “对接得怎样?”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被抱住,对方从两臂中探出,又将脑袋埋在他脖颈。这里茶香幽深,令她平静。

    阿威亚戟不迟钝:“出什么事了?”

    “……让我充会儿电先。”于是段霁月把脸往下移,枕在他丰实的胸口,这能让半张脸都陷入温软,而半干的发丝逐渐沁湿了对方的胸襟,触感湿粘。

    对方也闻见在沐浴露的调制香下,那缕熟悉的微薄的酒韵,好像发酵太久的桃花。

    两人于桌前拥抱,阿威亚戟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寻求慰籍,如此颠沛的时光里,能回以温度的也只有自己。

    “明掣死了。被杀了。”段霁月回答了他的疑虑,在此之前想不到吐露真相会令人如释重负。

    阿威亚戟惊讶了一刻,理解了对方的反常。但他们无一不心知肚明这种悲剧本就司空见惯也不足为奇,无论是战争还是腌臜市井,它们不值得见过这一切的人真的震惊。看着女人的发旋,他察觉出自己正忍不住苦涩的轻笑。

    在为不值得的事下定决心后,悲剧与不幸往往只像多米诺骨牌接踵而来,几近蝴蝶振翅的效果。

    段霁月现在一定吞声忍泪、引咎自责……

    【她需要我。】

    产生这一想法的阿威亚戟回过神,回想起如今一切的开端不正是由自己而起吗?在想要逃避悲剧的本能与占有自己Alpha的潜意识下,他差点忘记。

    若真的为她考虑,就依然要说出及时止损的托词,但他也试过了不是吗,就这样吧,不要再想那些望不见的全局。

    “有什么头绪吗?是谁杀的?”他放下安抚的手,机械臂发出动作时咔咔的微响。

    沉思中的女人犹豫着,在脑海中寻找合适的措辞。

    嘀——

    细弱的电子声突兀的跳进对话中,熟识的声音打断了话题间隙的沉默。段霁月暂且越过他的疑问从怀里探头,看到充好电的貅正迟缓地滑出它的卡座。

    等等……貅?

    她把困惑的眼神移到阿威亚戟的脸上,听对方告诉自己——貅在两小时前修理完毕送到家门口,又因为电量亏空无法运行,这段时间一直处于充电模式。

    重新打量回它的段霁月感到不寒而栗。

    这具缓慢挪动到他们面前的AI比曾经喋喋不休的家务智能更加冰冷。在段霁月理解了自己的的确确对它的感觉是陌生的瞬间,“貅”开口了:

    “死了——”

    寂静的空间里,一声犹如铁锹凿在冰川、指甲抠刮铁板……尖锐又冰冷的机械音,咒语般在封闭的四面墙间回转。

    段霁月放开了对方的身体,两人皆是疑惑的看着这个几乎陌生的智能机械。

    “什……”

    “死了——死了——”它疯魔地重复,像触发了某键机关,诡异得令人窒息。

    下一秒,鸣叫的AI聚像投影出了她母亲的脸,一幅她熟悉到毛骨悚然的场面——邮寄箱中不得瞑目的人头。鲜血淋漓,面目全非。那嚎啕与尖叫震耳欲聋,眼泪和惊慌也历历在目。

    “貅”话锋一转,加速嚎叫:“段澜——死了——段澜——死了——……”

    阿威亚戟义肢的掌心中,段霁月手指的温度随这几声突兀刺耳的鸣叫急速退却。

    持续不断的噪音最终换来一声响彻的枪响:

    砰——!

    “貅”的投屏器被轰得粉碎。

    砰砰砰——!

    弹壳摔落在地。AI的声音和仅剩的提示灯也都逐一熄灭。

    确认对方彻底安静后,段霁月止住心跳,将手枪重新丢回包内。

    面无血色的女人目光呆滞,注视着地上相伴二十余年、那段温情过后唯一还剩下的废铜烂铁:“我没有要修理店邮寄,更没有给地址。”

    话音刚落,屋内在一阵电流声后闪断了所有光源!洗衣房的声音、微波炉的声音……无一例外都戛然而止。

    令人发怵的恐怖桥段接踵而来,两人对此却还保持镇定。貅可以控制整座房屋电路,这不过是始作俑者借此唬人的小把戏。

    身边的人皱眉,不愿去猜对方现在是怎样的心情:“…是我疏忽了。”

    “这不怪你。”黑暗中的女人找回思路。顺着这些与他确认了收货时的情况,确保阿威亚戟的反侦察能力让他没有暴露在任何人视野里。

    而垂垂老矣的家务AI恐怕再也醒不了。

    当下没有多少时间给人犹豫。段霁月摸出终端,发出一串消息后说只能先从这栋房子搬走。为了万无一失,她显然已经找好了后路。

    阿威亚戟决定不再追问之后的打算,他没有足够的把握真的能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帮助。即便真真切切在段霁月的身边,却无法掩饰他不过是用来摧垮她的人质,而他也对她的世界如此陌生。

    此时此刻,在未能被霓虹星光眷顾的黑暗下,男人感觉到那个触摸过自己无数次的温度攀上他的手。他仍旧冷静且理智,而他Alpha的声音已不似平常:“会好的……”她轻声说,像兑入细碎的风浪与沙。

    在等到驾车而来的蓝之前,两人草草腾出一部分必需品。连着刚买的食材丢上了车。

    毕竟蓝是现在她身边唯一见过阿威亚戟的人……为了不打草惊蛇,决定以后再处理这里的残局,转而先把明掣的后事安排在前。

    段霁月将摩托的钥匙交给了她,以防万一,让蓝驾摩托离开。

    “今天时间还早,我想见一下崔无。”一路的沉默下,后座的阿威亚戟看着窗外绵延的灯火,终于开口。

    段霁月从后视镜里瞧了他一眼,看见他不断被外面规则的光亮铺上,又随即褪去一切五光十色,循环往复。“为什么?”

    “我想之后应该很难再跟你有这样对话的时间。”

    “……为什么这么想?”女人有些疑惑和不满,“这和你要见崔无又有什么关系?”

    阿威亚戟没能直视她:“如果我没有想错,现在应该是去藏身之所。发生了这么多,你应该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之后或许很难再见。”

    段霁月无法否认,只是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猜到。也是,他可是玄豹,又不是凡桃俗李。

    “所以有些事必须现在就说。”他张了张口,也还是被这种话稍稍绊住了脚。

    对方感到些许不安:“什么?”

    “我可能怀孕了。”

    “……”

    “……”

    “……”

    “段霁月?”他把目光从窗外牵回车内,看着现在双手正用奇怪力道紧握方向盘的段霁月,和她被头发挡住的侧脸。

    对方吐了口气,有些虚心:“哇…这种玩笑能不能不要在我踩油门的时候说……”

    话虽如此,但她多半觉得对方不会诓骗自己……

    “……我没有开玩笑。”阿威亚戟感到气氛不再紧张,“只是可能,所以想让崔无看看,毕竟你我都没经验。”

    沉默了一会儿,驾驶座上段霁月的手开始无意识敲打起方向盘:“你有反应了吗?”

    “如果反胃呕吐算的话。”

    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松开又收拢:“……那你的发情期?”

    “已经很久没来了。”

    她轻轻吸气:“这么说你让我买……”

    “这些还是等确定了再谈吧。”

    “……好。”段霁月从不觉得自己有哪天跟现在这样没底。

    窗外灯火阑珊,霓虹逐渐远去,亮得稀稀拉拉,连照明都变得昏暗。

    她感到了紧张,从阿威亚戟宣布自己怀孕开始。心跳很清晰,脑子却比上车前迷糊。她没发现自己脚趾头正在鞋里挣扎,手握得更紧,背僵的像块木头。再看阿威亚戟,他说了出来,但没有因此如释重负,段霁月这些紧张和犹豫多少给他了点其他的负担。

    于是他把准备好的台词告诉她:“我知道这种情况怀孕会很麻烦,你如果不想要可以早点决定。”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很……”对方否认,试着在宕机的大脑里寻找措辞,“——奇妙?”

    “我以为你不会……怀孕。”虽然这个概率确实小的可怜,但大都没意识到并不是没有概率的事。

    “不是不想。”她把心里话重复了一遍,怕阿威亚戟真的误会。

    却又觉得自己一下子说得太多:“你呢?”

    毕竟怀孕的是他,孕吐恶心涨奶发胖最后妊娠的都是他,决定权不在自己手里。

    男人余光从前排的后视镜略过,看见一瞬间段霁月躲开的眼神。从没有这样过。

    他们水深火热的现状,一团乱麻的关系,尴尬的政治立场……却要在落荒而逃的路上讨论寻常结婚夫妻在婚床上耳鬓厮磨时的话题。

    “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有怀孕的实感,到现在也觉得离自己很远。或许连需要作为Omega度过下半生的实感都没有,只是个跟你做爱时会被你内射的男人而已。”

    段霁月第一次被这种非一般的直球噎到想要把头藏起来,她平时不会这样。今天比她人生中任何一天都诡异、离奇、精彩?跳脱她匮乏的想象,乃至不在自己的认知范围。

    “你问我想不想生产,我不知道,可能不想。”

    “但你问我想不想要我们的小孩……不能说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