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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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天,大街小巷的告示都贴出来了。有识字的大声地念,说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各家各户按人头数领药,又说城外建好了六疾馆,可以把病人送去。 通告发出当天,领药的地方已经排队了,六疾馆那里却没什么动静。思昭想到了会是这样,预先安排好人手,挨家挨户去问,先找得病又没人照料的,家里穷没钱请大夫的。那些人左右是等死,听说过去了还有人给治,就肯了。再找病人多,顾不过来的人家,掰开了揉碎了劝。花了那么大功夫,馆里才多了二十来个病人。不过万事开头难,等有人把病患送过去,看到那地方照顾得不错,也有郎中来看病,回去后一传,陆续就有其他人把患者送过去了。 苏远芳也听说六疾馆在招郎中,但他这几天的心思都在那匹马上,管不了别的。好在那匹马虽然一直恹恹的半死不活,倒也一直没死。他知道这病马多活一天,就多一分治病的把握,心里很是鼓舞,但当真可以治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却还是难以决断。 这天他从外头回来,听到一声骡嘶,有辆车经过,车厢用白布挡得严严实实。只有送得瘟疫的病人时才会用这种车,其他人见了都躲得远远的。苏远芳正要让开,赶车的见了他,叫了声“苏先生!” 远芳见那人是个认识的,城西卖果子的朱大。朱大看到苏远芳朝车厢看,脸上就有些不自在,说,那是我兄弟,这就送到城外去。 远芳点头说,送去那里有人照顾,好过在家里,又照顾不过来,自己也容易染上。 朱大听了这话很欢喜,“苏先生也这样说,那就没错了。我天天出去卖果子,家里实在没人看。也是听说那边大夫不错,才送去的。”他见了苏远芳,像想起来什么,又说,“我老娘为这事哭了两天,骂我不顾兄弟。先生要是能一起去看看,回来后说那地方好,给她老人家安个心,那就最好了。” 苏远芳知道很多人都会担心,怕至亲送去了没人照料,他自己也是想去看看,就点头答应了。 朱大很高兴,让出个位置给苏远芳坐,然后挥鞭赶骡子走,一路又跟他说话,说官府给的药倒是管用,这几天少有听说病倒的,但那些已经得病的还是只能挨命,摇头说,“连宫里都得的瘟病,要是能治,那些老爷们可不早该治好了。无法,无法”,唉声叹气,非常愁苦。 远芳不作声,转头看着道边。走了大半个时辰,骡车停下。他看那地方是一连几进的房子,当中围着个院子,里外打扫得还算干净,墙根瓦上,都有新修补的痕迹。 车一停,就有人迎上来,“两位爷是来送病人的?这边。” 远芳与朱大跳下车,跟那人进去,就看到院子里拉满绳子,挂着床单被褥。那人先给他们两副帕子遮住口鼻,又领他们拿了副担架,回到车前。 朱大打开帘子,苏远芳看那病人只有二十出头,两层被子下露出个脸,张着嘴虚虚喘气。他帮朱老大把人搬到担架上,只觉得那人轻得异乎寻常,熬得不剩什么重量了。 先前那人指点他们把病患抬进屋,又带他们去洗手,还叮嘱说,病人在家用过的东西要么烧要么埋,两床被子要是留下,他们可以帮着烧了,要是不留,也不能再用了。说完这些,才领他们去登录姓名年岁,户籍住处。远芳听了这些,心里暗暗点头。他和朱大安置好了病人,正要离开,经过一间屋子前,却听到里头有人大声吵闹。 朱大是个热心的,停下了往里看。屋里摆着张床,床上躺着个七八岁的小孩,两个帮工正要摆另一张床,被个汉子拦在跟前,赶鸡赶鸭一样朝外扬手,嘴里还嘘嘘出声。朝他扬手的方向看,有个妇人站在那里,紧紧抱着个更小的孩子,眼神仓皇,茫然无措。 朱大看不过去了,踏进屋里大声说,“老哥,你赶她做啥?”那汉子看到有人出头,愣了一下,随即嚷起来,“这娃娃又不是齐人,咋能跟我娃娃放在一道!” 妇人听到这话,抬起眼,声音细弱地嗫嚅着,“他爹爹是齐人,是齐人……” 那汉子说,“就算爹是,娃娃也不是!” 远芳听他们这样吵,再看那妇人的样子,已经明白了。这时有不少北燕妇人为着生计,在齐人家里做奴婢或妾侍。按宗法制,这些女人要是生了孩子,无论男女,都跟母亲一样是贱籍,没出生就先低人一头。他听那汉子叫嚷的越来越不堪,就要过去把那妇人拉开,忽然听到后面一叠声的“借光”,有人正用力挤进来。 两个帮工看到有人过来,忙过去把前因后果说了遍。那人看着像是个管事的,脸上很和气,听完了,上前先做个揖,对那汉子说,“大哥,这地方人多屋子少,房里还得加床。咱们可是早就说好了的” 那汉子脖子一梗,“就说要加床!也不能让我娃娃和那种人同住!” 管事的一点都不动气,好言劝他,“这位大嫂的孩子呢,得的也是这病。您行个方便,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彼此还能做个伴儿。” 那汉子却不肯就台阶下,还是嚷,“谁要跟那贱种做伴儿。这是官办的地方,咋什么臭的烂的都往里收!”那妇人羞惭无地,低了头,双肩抖动,发出阵阵压抑的啜泣。 管事的一直笑眯眯的很和善,听了这话却把脸一沉,说,“这位大哥,你去打听打听,这是我家主人办的地方,可没要官府一分银子。主人吩咐了,只要得病的过来,都是一样收一样治。可没你家孩子住了,就不许人家孩子来住的道理。你要是不乐意,这就把孩子领走,自找地方吧。”说完更不多话,直接支使两个帮工去挪床。 帮工们见有人拿主意,就自行做事,没人再理会那汉子。那人被撂在原地,又尴尬又没趣,对方人多势众,自己也不能真把孩子带回去,站了半天没人搭理,只能悻悻走了。那妇人跟着几个帮忙的走进走出,眼中含着泪水,嘴里只是喃喃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管事的见她这样,就又过去安慰了两句。 苏远芳眼看那人料理好这头要走,上前招呼说,“留步”。 管事的停下来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这位大哥?” 远芳伸手把脸上帕子取了。管事的认出他,就很惊喜,“我说呢,是苏先生,好久没见您来府里了。” 远芳方才听他说话,知道这地方是天璇府办的,所以要问详细。 管事的听他这样问,就笑了,“不敢这样说,我吓唬那人来着。虽然是咱们府牵的头,但太医院的大夫,京城官府里的人,林林总总,也都用上了,可不单一家出力。连那些帮工和郎中,”他说着朝院子里一指,“也有给了钱不要,巴巴来打白工的,都说这病害人,能做点事,就是行善积德了。” 远芳听着他说,又看到这地方的人来来去去,只要是能站着的,就没个停的——打扫屋子,引导来客,有人提着满篓的东西进了灶房,又有人从灶房出来,把滚水煮过的帕子和手巾挂起来晒……再想起那天思昭再三求恳,自己却认定他虚言矫饰,只是为了要救皇帝。现在天璇府出钱出力建了六疾馆,一视同仁,收治病患。管事的,帮工,太医院的大夫,卖野药的郎中,个个都在奔忙,自己却还因为一己私心,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手救人。比较之下,当真是无地自容。 他又是惭愧,又是后悔,听到管事的继续念叨,“……殿下要我每天来这里转转,看缺了什么,哪里不好的,就报上去。要不是他病着,这上下就该自己来了。您说,这要是不盯紧点儿,往后有啥不周到的地方,可不就是我办事不力的错。” 远芳只听到思昭病了,心里一惊,下面几句话就全没听进去。管事的见他脸色都变了,忙说,“苏先生,您别急呀。已经请太医看过了,说不是大病,也没寒热,也没起疹。就是用心太多,忧思,忧思……那个过甚,作息不安定的缘故。太医说了,只要殿下按时吃饭睡觉,别太过劳累,就没事。这不,这些天一直在府里养着呢。” 远芳听他这样说,知道思昭的用心和忧思都是为了眼下这疫情,这病一天不除,他也一天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