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鹿 1

    番外 蕉鹿1

    因着每日锻体修习,若是躺倒床上,秦沧翎总能睡个昏天暗地,不足五个时辰决计起不来。

    但那夜的一切,却是没来由地反常,冥冥之中,仿佛那丝缠于指节上的红线若收若紧,牵引着命中注定的相遇。

    入晚前,便是一片凄惨惨雨僝云僽,影绰绰风猎电鸣;待到三更之时,天地间已然战鼓轰掣,铁骑浑奔。秦沧翎困得迷糊昏沉,趺坐榻上,直至那好似永无止境的雪盲白闪与霹雳爆雷锲而不舍地将他彻底震荡清醒。

    男孩奶狗儿似的甩了甩头,爬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滋润干渴的唇舌,心脏却因着一声声鞭响般的炸雷不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

    秦沧翎闭目调息,却是愈发气短头晕,遂起身下了床。

    疾跑几步穿过厅舍,直奔向后庭。拉开廊下障门,登时被飞溅的水珠扑了一脸满身。黢黑与雪亮的交替中,但见满池摇乱翻飞的藕荷纷红骇绿,不由大喊道:“皎皎!皎皎!皎皎——”然而在这喧嚣鼎沸的夏夜中,却是半分声息也未传出。

    秦沧翎只觉骤雨敲打的各处都生疼,勉强再唤了几声,赤裸的脚下一个不稳,竟是被狂风给掀得倒仰过去。一式鹞鹰旋翻,猛力踹上了门,男孩稳住身形,抖抖身上湿透的睡衣,一边拧着蓄饱了水的头发,一边往回走去,地板上留下了串水渍足迹,在昏暗摇曳的灯笼映射下微微反光。

    抬头却发现正厅内灯火通明,秦沧翎讶然走近,爹爹和娘亲都在里面。

    秦庭光立于琉璃轩窗前,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漆黑雨夜,沈寸心却同婢女南风一道铺设着凉榻。

    已是运用真气烘干了周身,掩饰了浇湿的狼狈,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四下张望,父母见了他,只示意南风牵他回卧室去,秦沧翎摇了摇头,跑到母亲身边,二人倒也不再说什么,抑或其实不愿分神费力在这雷暴中交谈,沈寸心轻轻握着儿子的小手,同他一道坐上了凉榻,男孩却察觉出了母亲手心微凉轻颤。

    前年满五岁的时候,便同父母分了房睡,隰华院地势虽然低了些,但他偏爱那池接天的莲塘,便择了此方搬入。

    心思雪亮,思及隰华院本是这杳然岛上离白鸥渡口最近一处房舍,料想爹爹阿娘应是在等人,却又忧心着皎皎,眉心微微拢起,秦沧翎抿着唇,无所事事地望着烛火发怔。

    风雨晦然,雷声终是渐渐小了,秦沧翎从正襟危坐,到不知何时歪倚着母亲,最后四仰八叉倒在凉榻上睡着,突地但听由远及近的急切脚步声,男孩蓦地复又惊醒,正疑惑这重音不似熟知的任何一人,父母已是霍然起身迎出。

    翻身下榻想要追去,趿拉着鞋踉跄了两步,便和大步入内的三人擦身而过,转过头,朦胧的光亮下,分辨出来人背影,却是澹台律。

    但见师尊将什么抱上了榻,秦沧翎凑近前来,却见斗篷风帽揭开,登时看清了那人模样。

    长发洇湿后黑得仿佛收束了所有的光芒,弯弯的睫毛挂着水珠,像是西域胡商兜售的羽毛缀晶石的耳珰,嘴唇泛白,双颊却是浮着不自然的潮红,漂亮的眼睛半睁,迷蒙了流利分明的黑白,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迷,瘦弱的双臂搂着澹台律,却是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愣怔同他相望,秦沧翎却是不曾注意父母惊愕的神情。

    “无生阴摄,当真便是……?”顾忌着澹台律怀中的谢阑,沈寸心只得含糊发问,但见澹台律点了头,秦庭光同她相望一眼,已是明了,悬空了多时的心终是落到了实处,却也哽住喉咙。秦庭光抬掌抚上谢阑的额头,触手滚烫,低声道:“发烧了。”

    羽缎防水,然而雨势太大,几乎无甚作用,澹台律将谢阑胸前的系带解开,为他脱下了流翠斗篷:“这孩子体质太差了,这些日子奔波强撑着一口气,今儿眼看着要到山庄了,心里松懈,竟是一下便病了……先帮他洗个澡暖过身子,喝了药再睡。”

    闻言,怀中人却是睁开了眼睛,一双熟悉得令人心口发颤的秀媚眸子里漾着水光,眨眼间便化作了泪珠而滚落而出,却是紧紧抓住了湿透的夏衫领子,低声嗫嚅道:“我……我不洗,不冷,很快、很快衣裳、……就干了。”短短一句话,因着齿列不住打颤,竟是万分艰难。

    澹台律闭了闭眼睛,指了二人,柔声劝道:“阑儿,这是你光叔、心姨,他们便是这琼萼山庄的主人,同你阿娘与我,便如亲生的姊妹兄弟一般。”

    谢阑泪眼迷蒙望着二人,单薄的夏衫在手心里抓得紧皱。

    “绾姨既然将你全权托付与舅舅,你身子的情况,我们自是知晓的,也唯有我们知晓……让心姨陪你去以热水暖过身子,喝了药再睡好吗?不然会病得更重的。”

    没有再出声,秦沧翎怔愣看着,只见一颗颗晶莹的水珠自他下颔不住滴落,苍白的小脸上一片水光,手却是渐渐松开,由着沈寸心抱过他,往浴房走去。

    南风与西洲抱了干净的被褥前来,将榻上被雨水沾湿的床品换了,澹台律从怀中取出一包药材,吩咐两人去厨后煎上。

    默然几息,秦庭光率先打破了沉默:“是岸芷汀兰的‘兰’字吗?师姐当年最是喜欢兰花,重明谷中她庐前的花圃里,培育了好些,蕙兰、剑兰、墨兰、寒兰……屉柜的嵌槅上、吊盆里、晒药的架子角,也移植了各式栽种。”

    “不,”澹台律打断道,“是夜阑的‘阑’。”

    闻言微微蹙眉,澹台律心如明镜,不待师兄开口,只道:“谢忱嫡子单名一个‘黎’字,黎明的‘黎’,阑儿名字是两岁入侯府时取的。这个名字寓意不甚完满,更比不得他正大光明娶做天家连襟来的嫡子……但阑儿生辰正月十六,已是满了十二岁了,名不好再变,但若他愿意,可改姓随阿姊和我。”

    “也好。”秦庭光道,却是不由叹了一口气,“原先我只半信半疑,但现下见了那孩子的模样,却是由不得不信。”

    “我何尝不是。”澹台律脱下外袍挂上衣桁,只低声道,“此番若非入京会晤檀歇方丈,我许是此生再无法得知阑儿存在……侯府中他与素绾相依为命,我赶到时,素绾已是形容枯槁,弥留危笃。她托付完后事,我同阑儿陪了她最后一程。”

    “谢忱他既同意你带阑儿走,可有再提任何要求?”

    “不曾。”

    “当真?”

    “少则五年,多则十年,他自知命不久矣,本打算送阑儿入宫去,姑且算是尚存半丝良心。但我既已知晓,无论如何,也断然不能让阑儿留在他身边了。”澹台律停滞片刻,道,“阑儿体内的蛊灵曾经在六岁那年复苏过一次,谢忱得知后,让阑儿服用瘗离散,以抑制无生蛊。”

    秦庭光面露不忍,摇了摇头,但听师弟继续道:“孩子哀恸太过,又因着赶路,不敢在我面前悲伤流泪,今早开始发的烧,也躲着没有跟我说,下雨我给他披斗篷的时候才发现。”

    叹了一口气,澹台律道:“既寄宿无生蛊灵,本也无法再修习一切功法武学,谢忱狠心毁了他根骨,我虽恨他,却也不知道,若非如此,还能有和方法能做到这般万无一失……我错失了这十二年,让他生受了这十二年凄苦,只望他平安顺遂长大,只要我活着,便将顾他一世周全。”

    “嗯。”

    交谈间,沈寸心已是抱了谢阑回来,坐上榻,二人止了交谈,澹台律捧起了外甥漉湿的长发烘干,西洲捧来了药,谢阑接过了碗,汤汁腥涩难闻,他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垂下眼乖顺地小口小口喝完,秀气的美貌略略蹙起,微掩住了嘴。

    眼前却出现了一双小手,托着半盏食盒,谢阑抬起头,是先前那个生得如珠似玉的男孩,年纪比谢黎和萧溟还小些,约莫六七岁左右,见他望来,一本正经道:“蜜煎果子盒,有蜜金橘、蜜木瓜、蜜林檎、蜜白桃、蜜嘉庆、蜜香梅、蜜枨儿、蜜杏子……你喜欢吃什么?吃了嘴里便不会苦了。”

    沈寸心怔愣一瞬,反应过来今晚实是太忽视儿子了,微微笑道:“阑儿,这是我同你光叔的孩子,唤作阿翎,比你小五岁。”轻声催促道,“端过来挑一个罢,酸酸甜甜的,翎儿偶尔吃了药,定是一定要吃的,但将睡了,不可贪吃哦,你若喜欢,明天用过了早膳再吃。”

    谢阑低声道谢,双手接过,拣了一瓣蜜白桃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依偎在沈寸心臂弯里,口中化开砂糖的甜味,体温透过衣料温柔地传递蔓延至肌肤,恍惚似乎是过去绾姨还不曾病到无法起身的时候,窗口探进一枝横斜的桃花,那最是短暂又最是难忘的珍视温柔。

    很快,药便起了效,谢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秦沧翎不愿意回去,好在凉榻敞阔,秦沧翎望着谢阑红扑扑的小脸儿,终是很快一同沉入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