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星奔

    第六十四章 星奔

    本朝第一位寿王乃是高宗宏鼎皇帝与继后赵道怜所生独子。当年赵皇后怀孕时身康体健,不料横遭意外滑胎早产,以致寿王先天禀赋不足,太医们皆道是撑不过周岁,他却半死不活病歪歪地硬是挨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

    寿王成婚多年无所出,已登基的兄长为他过继了一儿,便是后来的延初帝萧然,寿王视其如亲生,很早便立作世子。谁知近不惑之龄,王妃老蚌出珠生下一对龙凤胎,随之萧然自请回宫,将世子之位让予堂弟先寿王,才有了慜太子薨后舒氏女改嫁萧然为妃等一系列变故。

    龙凤胎中南康大长公主无愧母亲将门虎女声名,身形高挑丰健,能御烈马挽强弓,先寿王却如父亲一般荏弱支离,强在成婚后很早便与祥国公孙女李细君育下嫡子,和五皇子萧衢同岁。

    这孩子出生后也是灾病不断,延初帝念及伴读永安侯谢忱幼时也似这般,幸得云游的昆仑派青灵道长收入门中方免于早夭,故而宣召武林盟主燃灯住持,请他为寿王世子择师,谁知商虞山紫芝仙人亲身入宫恳请收徒。萧然思索着世子纵然离了天家累叶的尊贵荣华,却也好过如父祖一般在金玉锦绣中镇日参汤药材吊气续命,着实造孽,遂应允。

    是以当今这位寿王萧信终岁修行于渺渺商虞山中,仅隔上个三年五载偶有回宫参加皇室家宴,上一次现于人前,乃去年先寿王过世后的册封典礼,其排场之隆重煊赫,让不少京中公侯贵胄与文武官员都记住了这位年轻的寿王。

    萧信仅仅在洛京待足了一旬,陪过娘亲与祖母,便再度离去,不料竟会突然出现在武林大会上。

    有耳聪善闻的已听清了主台上孟公公脱口喊出的那声“寿王殿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驹空谷,人群不禁起了一阵骚动,倒也无他意,只这其中的确有着一段耳熟能详的前尘往事——

    商虞山虽非上古仙地,但比之偶有出仕的庞望梅海更加神秘难寻,千百年来历任紫芝仙多是抚养弃婴,长大后凭意愿或选择留下,或离开商虞山,且此生再不于外人前提起师门。

    前雍戾帝朝时,敬法殿巫蛊压胜案牵连所盛以致宫闱生变,周皇后与长子长女皆被逆贼所戮,唯有尚在襁褓中的幼儿由心腹拼死救出,冲杀过叛兵流寇,最后却是出关游历的商虞山紫芝仙将尸山血海中的十三皇子带走。转眼战罢兵休,戾帝大行追授行赏,失踪的十三皇子亦封为了悼怀太子。

    后天下祸乱交兴,各地干戈抢攘,枭雄英豪如麋沸蚁聚,时年悼怀太子弱冠方满,本已行过商虞山继任之礼,却违背师命回到满目疮痍的朝堂中,成为了被扶植作傀儡冲帝的十九皇子麾下大将,其间征伐蛮虏戎狄运筹帷幄,无往不利,竟令大雍短暂回光返照,却无疑遭奸佞张九凤所忌惮,调遣至钟吾与方兴未艾的萧梁起义军隔江对峙,终败北于谋略冠世的平王之手,身死苍莽白岳群山中。

    史书评说天意欲灭雍矣,悼怀太子去而再无人,安得不亡,商虞山至此隐然无踪,直至十五年前石破惊天现于人前,收下皇家宗室为徒。

    纷纷嚷嚷的议论交谈正如现在天际卷滚涌来的阴云,似有沉闷的轰雷隐于其后,慕二当家却是当机立断长身而起,从容朗然道:“既然昆仑与商虞仙山的二位高徒愿援手趋急,在下感激不尽;如若能成功晋位,自然可继续参加明日后日的比试。”随即抬手示意,便有慕氏子弟将谢黎与李不疑的名姓书上了悬挂展示的场次幕布。

    擂台上十四名选手星罗棋布,至百丈高空坠降激起的尘埃流散而开,那被认出是寿王的少年信步踏来,径自走向了冷眼相视的秦沧翎,仿佛视其余之人为无物。

    如今此方驹空谷,正是钟吾战场遗迹——相传这驹空谷本为白岳叠翠峰峦之一,竟因鏖战血攻而塌陷作巨坑,一切扑朔迷离也尽皆湮灭,如今情景却似再临当年,两位绝代天骄也仿佛这般,在锋镝硝云中走向对方。

    “琼萼山庄正是平王晚年隐居避世地,若说江南武林在这之后有能得其真传者,除秦沧翎外再无他人,当初为师在太行山拜访澹台律,秦沧翎不过垂髫小儿,便已经修成戚未扬所遗手稿中二十一套剑法,甚至自行补齐了失传的几式,但他显然志非仅于博得平王再世这类虚名而止。”扶听叹了口气,笔下不停,但他的两个小徒弟早已被引去注意力,完全没有听,水含珠与石韫玉都在往斜上方的明珠亭张望,那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自我介绍来自啸风吒云会的疤脸魁梧大汉扯开了被风吹得摇晃的遮阳棚,笑道:“你们那小兄弟居然就是从百八十年难见一回的商啥山出来的殿下,真稀罕。”

    但安骞只煞白着一张脸,跌坐在凉榻上双手捂心口,看起来几乎要晕了:“我就说李不疑是寿王!上个月的册封典礼上我见过哪里会认错!你非说寿王已经回商虞山了……不对!最要命的是刚刚谢黎看到我了!他看到我了!怎么办!”

    “就算是寿王殿下,他也不过是与我们碰巧同路结个伴罢,难不成你点破他的身份就能赶他走?”怀易知扶额道,“至于你表弟,他也没有立刻上来找你,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是……”

    “阿骞你叫得那么大声,除了聋子,别人不看过来才奇怪了。”虞吉在一旁落井下石。

    “这场是四人混战罢?但看不疑的架势这是想要单挑沧翎?”只有涂山长懋一个人还在亭栏边关心着赛场的状况。

    东旌赢了上午的一对一比试,下午混战场次排在第二轮,山顶的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飞舞,抱胸凝重道:“我听说商虞山在悼怀太子后四皓功法的传承一度断绝,看来传闻也不可尽信。”

    “好个抢风头的招数,这小子等着的就这一刻罢,”蜀中雁荡门的聂鸣廊接过话,“商虞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调表现了?”

    “但若不提前知道寨方清儿会弄出空缺,他也没法下场;而且就算有两人无法参赛,也可能直接被慕氏子弟填上,难道这些都是他算计好的?”

    “谁知道?旁人他瞟都不瞟一眼,明显想对战的只有阿翎,难不成他要给一百年前商虞山那啥太子吃的败仗找回点脸面?”

    这边闹闹嚷嚷,然而主台那边只是稍作调整,谢黎手执一柄斩风锏上场就位,填补了最后空缺,另有慕氏子弟为他们各奉上参赛选手皆有的录刻名姓的玉符。

    骤然风雨欲来,唯有自横云浮影的罅隙间漏出的金线似的明光落进山谷,秦沧翎右手拇指摩挲着粗粝玄黑的鲨鲛剑鞘,下颔微抬,但萧信只是咧嘴而笑,同一擂场的上官虹与嵩山剑派女弟子在二人野兽角力般的对峙压力中齐齐后退半步。

    重明谷的帐篷前,年抚生急得抓耳挠腮,头顶窝歇的乌鸦发出不满的嘎嘎叫声:“阿翎难不成真的要拔剑了?”

    寨方清儿闻言“哼”了一声,她身边的越女剑传人苏卿慧啜吸着手中那只扎了麦秆的青椰子:“秦沧翎这剑也是神秘得紧,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说道?”

    “别的我不知道,但阿翎曾给我说过这剑只要脱鞘必得饮血,所以他不到迫不得已基本不会用,仅日复一日以自身真气蕴养……”

    “你怎么知道?”寨方清儿偏过了头来。

    年抚生朝二人撸起了袖子,但见左臂上一道蜈蚣般扭曲狰狞的缝合疤痕,几近割裂至骨。

    “!?”

    还没等二人猜想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他便沧桑叹道:“还不是当初我偷了那剑来想探个究竟,结果抽出就被划伤,好奇害死猫啊,都是他给我缝伤口的时候告诉我的。”

    “……”

    “……”

    劈裂的盲目白闪同擂鼓声一道炸响,望天犼口中点燃的线香溢散薄烟转瞬消弭,不过失明的瞬间,此方擂台上竟然只剩下了锋刃交手后退走的秦沧翎与萧信二人。

    那柄甚少脱鞘的长剑终现于人前,黄金吞口封刃,难掩穿锷而过屈铁断玉的光焰,交鸣声如渐离易水磬筑之音,映得少年面庞茫茫肃杀的苍白,一双黑如点漆的双瞳却未曾激起半分波澜。

    那边厢萧信也未落了下乘,只见他轻松抽身收势,两柄烨然夺目的宝剑凭空握于手中,相叠在他胸前,真真佩之神采,乃器中君子也。

    全场数千双眼睛尽集于二人,脱口而出的惊叹尚未落音,出乎意料的竟是往素雅重持稳的秦沧翎先发制人,意在剑先,一招“洪炉点雪”轻灵已极,破军巨力却磅礴浑然掠至,正是平王所创中万端变化而理为一贯的起手之式。

    太一纯阳功相辅之下可谓臻至化境,如今驹空谷内自忖能接下秦沧翎此击的人寥寥无几,萧信也不至盲目自信到赴身相抗,双剑格挡交缠住那吞吐的锋芒,一招“南风不竞”递出,对撞的内力层层激荡冲解,随即追虚蹑影退走,弥散的微薄真气在空中划过青白二色光弧。

    拔剑后通透空明的心境蓦地震颤,在全场倒抽冷气甚至失声惊叫的惊骇中,秦沧翎悍然出剑。

    擂台之下乃是自山顶坠溅后迂曲萦绕的浅潭,那嵩山剑派的女弟子姚照容本来站阵位更靠近秦沧翎方向,当时一记爆雷劈下,她睁开眼时已是猝地跌坐在潺潺潭水中,惊魂甫定,转头便见不远处的嶙峋岩石阴影旁躺靠着一人,踉跄两步冲上前去,竟是昏迷不醒的上官虹。

    上官虹全身湿透,余照容将他扶了起来,只见上官虹后脑磕伤处渗出的鲜血淌流入潭水,晕红了一片有些骇人,但身上并无其他创口,应该只是撞晕了过去,幸而立时赶来了一名慕氏子弟,将他带去了重明谷看台的疗伤处,独留余照容站在潭水之中。

    拧着湿漉漉的长发,姚照容奔回当初摔下来的地方去寻她自己的失落佩剑,抬头望了一眼高隆的擂台,心想秦沧翎强至如此,说好的四方混战,但自己竟在交睫之间便被他送走,还好没有像上官虹那样受伤。自己和上官虹这两碍事的淘汰,他们应能放开好好拼杀一场。

    甫一从粼粼的浅滩中拾起武器,蓦地只觉全场静寂得不同寻常,突地有人高喊:“那是青凤白鸾双剑!”

    声音压过了其余的一切吵杂纷扰,驹空谷中竟齐齐响起了一片抽气,姚照容只觉自己可能耳朵进水听错了什么,赶忙运起轻功回到嵩山剑派看台,转头望去,只见擂场上剑光仿佛凛冽寒冬狂舞纷扬的漫天大雪,眼花缭乱至目不暇接,秦、萧二人身形已经快得肉眼无法捕捉。

    “师姐!”师弟郭寻忙不迭给她递上一条擦脸擦头的毛巾,姚照容接过追问道:“怎的一回事?”

    郭寻立时道:“那商虞山的萧信竟然在对战时同秦沧翎一道使出了平王秘传的浩然剑诀,虽然那招“南风不竞”非得上品,但他手执双剑正是青凤白鸾!”

    “这不可能!”姚照容脱口道,“青凤白鸾双剑不是早已在雁荡山随葬平王了吗!?”

    两人面面相觑,当年钟吾一役可谓萧梁起义军定鼎扬威的先决之战,羲和阁上十七功臣泰半展露于此间,更因最后的扑朔迷离引人探赜索隐,无数话本传奇戏文评书各有演义,其中便有颇为吊诡趋异的一版,道是当年悼怀太子汇聚帝王气运于一身,原该中兴大雍,是与大雍皇室有着血海深仇的平王篡改天命,强捧萧太祖为真龙,更以邪法魇镇封印悼怀太子尸身,在晚年时遭反噬折磨,为求破解寻上商虞山,发现悼怀太子溢散的游魂附身前来寻仇,不得已将修为剑法全部给了传承断绝的新任紫芝仙人,终是制服了夺舍的傀儡,最后将青凤白鸾双剑留在了商虞山。

    本是哗众取宠贻笑大方,但这世间阴谋论的爱好者不在少数,所以江湖许多人对此嗤之以鼻,却也都晓得这版,但密不外传的浩然剑法与青凤白鸾双剑竟然同时出现在商虞山传人的手中,竟于这荒唐的杜撰故事吻合,姚照容一时心如乱麻四顾茫然。

    尚未及她平复思绪,只听得“锵”的一声巨响,却是萧信故技重施,再次以双剑绞缠压制,秦沧翎却是空门大开,凿破浑沌的一次交付,洪荒奔流的骇然真气如星垂江涌,对手意欲相抗的内力仿佛早已被蚁穴侵蚀的堤坝般土崩瓦解,那两柄所谓的“青凤白鸾”当场皴裂粉碎,萧信似是不敢相信这般一力降十会的碾压,震惊之下刹那分神,被秦沧翎左手狠狠抓过了面庞。

    反转来得太过突然,驹空谷中众人只见避走远退至擂台最末端的“萧信”抬手捂住脸,然而残破的假皮之下,狰狞的鲜红纹路像是眼球上暴突的血管,爬满了他裸露的真正面目。

    少林怒达摩将重逾千斤的十方金刚伏魔杵狠狠砸向了擂台,咆哮声响彻驹空谷——“挽天心经!罗浮宫残孽!”

    伏魔杵被一柄横空出现的九环金背砍刀挑开,数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至“萧信”身边,亮出兵器戍卫,多是之前伪装作散修分布各处驹空谷栈连的看台上,亦有一二名门大派不甚起眼的弟子。

    剑拔弩张的混乱嘈杂中,清晰传入姚照容耳里的竟然只有澹台掌门冰冷的一句——“为虺弗摧,为蛇若何!”

    便是这时,一颗滚圆的物什自高空抛下,直直落向秦沧翎与“萧信”对峙距离的中点,洒落一片急雨,被擂台上不知是是谁的银杆长枪贯扎在地。

    慕清露的眼睛凝固在那物什之上,神情短暂地从紧张转为愕然再凝结为惊恐:“父亲!!!!!——”

    但见最高处的明珠亭之巅,不知何时已是矗立一人,衣衫因血污而看不出本色,手腕脚踝悬挂的残缺铁链叮铃撞击。

    他漠然睥睨蝼蚁般的人群,最后的视线停留在那颗被钉在擂场中央慕家家主的人头上,眼神流露出一抹凄凉的轻蔑,众人只觉脚下猛然剧烈震荡,山石迸裂,驹空谷竟然开始倾覆塌陷!

    “萧信”身前的几人率先攻向秦沧翎,越过混乱的人群,只见陆英已是飞身跃上了重明谷摇摇欲坠的看台,向帐篷里冲去,少年遂收回了视线,手中长剑裂空刺出。

    “阿阑!”陆英正欲掀开帐篷各段的挂帘,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竟是正往外冲的上官虹,说时迟那时快,身旁斜刺里杀出一人,猩红的灵駮披风在陆英眼前掠过,他霎时反应过来——竟是是与他同一擂台的谢黎!

    一把甩开上官虹,陆英几近目眦欲裂,但冲进谢阑所在最西面的隔间,唯见山壁如门扉闭合,二人皆不见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