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鸾(九)(微H,SM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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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自由的手臂,一把扯掉了眼睛上的布。墨云飘逝,江水横流。天上地下的灿烂星辉汇集成银河,一瞬间将她的视野照得亮如白昼。纱帘上映出他们的影子,船上的客人望着他们起伏的影子,搂着身边红妆翠袖的女子耳鬓相贴,照上船舱的帘子也有一般无二的影子,在那些暗灰色的轮廓里,他们变换着各种姿态,享尽人世间的一切欢乐。 她跨坐在他的身上,慢慢拧着腰,细细地磨着。她学得很快,已经知道了怎么让自己苍白的脸廓,涌起一阵一阵的潮红。壁上垂下来一条铁链,锁住了他的一只手腕。她拿起一根细长的藤条,将鲜红的条痕印在他的小腹上,听见他一半含笑地低喘了两声,脸上一窘,一狠心,便用了十分力气抽了一记,又一转腕子,把藤条像一柄剑横在他的喉咙上方:“说吧,你想这么做多久了。” “自然是,很久很久了……”他浅浅一笑,伸出未被铁链锁住的那只手臂,揽住她汗湿的腰侧,然后慢慢向下移去,抚摸着她痕迹分明,仍然像火一样烧着的臀峰,“我想让你的身上带着我的印记……白日里坐下的时候,都会有一点疼……然后你就会想起我,想起我夜里怎么抱你……” ——想起我的亲吻,我的拥抱,与我肌肤相贴,身体相合…… “你可真会骗。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冰山一样……” “自然不是,我骨子里是个放浪的人。”他笑着回答,“只是世上许多人,与我同席而坐我尚觉得肮脏,何况做这种事……” 他招供得这样彻底,她反而说不出什么来,抿着唇,撇开脸,就算忍不住想踹他一脚,也还是藏不住笑意。她嘴上说他坏,才嫁给了他几天,就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放浪的人。可是,越是这样,就越觉得,这世上实在没有谁比他更好。 明光闪烁,万家灯火向四面八方缓缓流去。在绵长如水的激情中,她依偎在他的怀抱里,脸颊倚在他的肩膀上,意识渐渐模糊,放纵着指甲在他玉色的后背上刻划出鲜明的红线,描画着广阔大地上纵横的河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她一道道划下去,指尖下的细线交错纵横,蜿蜒的长河铺展成千里江山的模样,将千万艘明灯荧荧的行船,送往九州四海每一个角落。 “……天涯海角,哪里都可以去……”她一半睡去,仍然听见了他的回答,他的承诺。她在朦胧的睡梦中心满意足,不由得扬起了微微的浅笑: 一条丝线的尽头,有广袤无垠的大海照着无边星汉,呼啸奔腾的海浪日夜卷上崖岸,冲刷过嶙峋礁石上陈旧模糊的碑文。一条丝线的尽头,有高耸入云的雄山拔地而起,朱红的太阳从峰顶最高处升起,一直升到天空的中央。一条丝线的尽头,有扁舟草笠的渔家,往来于丘陵与湖泊之间,柳岸莺飞,蒙蒙细雨,终日不歇…… 第九天的晚上,阮诗在雕镂精美,金线银纱的床帐里睁开眼睛,入目是黑漆漆的长夜,只有滴水一滴滴坠进盘子里的声音,清澈而孤寂。等级分明的仆婢们,按照身份的高低,置身于房室内外,随时听候差遣。 阮诗面朝着床帐的里侧,背对着她同床并枕的夫君,整整齐齐地穿着中衣,发髻半挽着,相较白日,也只拆开了一半。她知道夏初也没有睡,和她一样用沉默假装睡去,却睁着眼捱过漫漫长夜。 蜘蛛在黑夜里悄悄地织网。 夏初推开被衾,坐了起来,穿上鞋子,下了床,坐在了铜镜对面。夜色一团漆黑,侍奉的婢女点起灯烛,柔弱的萤火油然亮起,缓缓照出镜中人的轮廓。婢女依次奉上巾帕梳盆,细碎的脚步声不绝于耳。阮诗惘然地伸手到袖中,试图寻觅一场颠倒乱梦里残余的痕迹。可是红绫何等柔软,就算曾经在她的手腕上纠纠缠缠,留下过束缚的红痕,也早该从她的身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梦终究是梦,他们或许曾经走出了京城,漫游过长河内外,大江南北,可是并没有证人和证物,可以给他们的流亡作证。 已经不必再装睡了。她彻底清醒过来,目光落在镜子上,镜中人刚刚放下了梳子,将满头墨色的长发束起,压在沉重的冠冕中。他接过婢女双手捧来的朝服,对着铜镜,抬起桃花般的眼眸,抖开绛红色的罗衣,仔仔细细地穿在身上。朝服上流金的刺绣,如山上日出,云中行雁,映着他昳丽无比的容颜,日月光华,集于一身。阮诗怔怔地望着镜中光彩熠熠的倒影,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几乎令她悲从中来。满打满算,她也只比他小两岁,入仕几乎同时,家世并不相差。可是到了今日,他一步一步从容自若地登上青天,跻身于满朝朱紫中做一个举足轻重的中流砥柱。她在众人的非议里熬了十几年,却不知何时,才能挣到一个上朝的资格。 自惭和悲恨,像无底深渊伸出的千丝万缕的蛛网,缠在她的身上,把她从残存的梦里完全拖了出来。 为了掩饰自己或许已经无法掩饰的失态,阮诗垂下眼睛,叹了一口气,苦笑着绕开触痛她的瓦砾:“……我想到这些天压了多少事情,就头疼的不得了。” 夏初没有回应她。他带着她走出京城,许诺她可以去天涯海角,却仍旧带她回来。他也会因此而怅然若失吗?阮诗已经对确认这件事而感到意兴阑珊了:“……我今晚多半要晚些回来——回来以后,我还是去别院里歇息,不打搅你……” “好。”夏初说。 今夜之后,无法证实的梦,就从他们按部就班的生命中蒸发了。他们之中,只有夏初是确凿无疑地离开过京城的,有天下人作证。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下,他佩上长剑走出京城,跨越迢递山川,来到北风猎猎的边关。在那片黄沙漫漫的遥远山原上,徘徊了三年之久。 直到她在京城张开明刀暗箭的天罗地网,等他回来。 阮诗知道那个时候有不少人劝他逃跑,趁他身处偏远,不要遵照上谕回京城,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出这个已经被蛛网结裹的国家,跑到异国他乡,跑到她的爪牙永远也不可能追到的地方,可以隐姓埋名,也可仍旧做人上人。如果那样,夏初就自由了,像蝴蝶永远飞出了爱恨纠缠的梦境。他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做一个潇洒的文人,提起笔随心所欲地写他的文章,尽情哀悼他的亲友,痛斥她的心狠手辣。不会有人毁灭他的文字,也不会有白刃横在他的脖颈上。 阮诗清楚这些劝说是真实发生过的,除了密探的报告之外,还有劝说者自己成功逃走的结局为证。可是夏初回来了,他分明已经离京城几千里远,却还是回来了,满面风尘,出现在巍巍的城门下。这一次,已经不再是他们似真非假的梦,而有着全京城人明明白白的证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森然端坐着,心中却生出一种暴怒的冲动,愤怒得想要立即用刀子割断他的喉咙—— 她一直想要杀死他,一直到今天。 以己度人,她无法相信夏初没有类似的,杀死她的欲望。毕竟她的恨落在世人眼中,是不可理喻的欲加之罪。而夏初却有一万个理所当然憎恨她的理由,复仇也好,争权也罢,自保也好,哪怕只是求一个同归于尽的结局,都足以让他在长久的隐忍之后,举起刺杀的匕首。 夏初的手指,徘徊在她毫不设防,一握即碎的脖颈上。她屏着呼吸,在紧绷的战栗中手足冰冷。他是不是也在犹豫,在天赐良机送上门的时候,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复仇的欲望。 如果他在这张床上杀死了她,如果她像他理想的一样,在断气之前不向墙壁上掷出暗号。她死了,他仍然要满手血污地摘下墙上的长剑,想走出门去,就要拿着这柄剑杀尽门外一重重的死士。从这一夜开始,他必须开始杀人,包括那些和他有仇怨的人,她的家族血亲和同党,对他不满的,嫉恨的,决定站在他对立面的人,当然还会有与他素昧平生名姓模糊的许多人,有些无辜,有些并非无辜,但他绝不会有时间来得及分辨这一点。 到了那个时候,所有希望她死的人都会感到绝望。因为他们将明白,她永远不会死。如果连这具完美无缺的躯壳,也被鬼附在身上,替换了魂魄,那将会扭曲成一副怎样的面貌。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慢得她不得不暗暗沿着新鲜的伤痕深深地咬下去,让下唇上重新添出一排渗血的齿印。就像交媾的时候,她不愿意发出声音,就只能咬破自己的嘴唇来忍耐。 然后,她听见夏初说:“你病了。” 她微微错愕,而后轻轻地冷笑一声。她隐藏得很好,没有人可以察觉她的病,毕竟连她自己,都只是刚刚听到了死亡在远处的潮声。但是阮诗想了一想,从始至终,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不为夏初所知。只是,今天的夏初,还会因为生与死而惊讶震动吗?她忍着头脑里的剧痛,淡淡地说:“医官说,我脑中气血积聚瘀阻,药石难愈,命不久长。” 夏初找到她单薄冷峭的纤手,缓缓地拨开她紧紧握住袖口的五指,指腹滑过她冰冷枯瘦的指节,尖锐的指甲像凌厉的刀片一样,很快便陷进了他的肌肤里,他却一动不动,浑不在意。阮诗避开他的目光,不看他。因为她有些畏惧,害怕迎上他不恨不怨,无喜无悲,只因为怜悯而温柔的目光,像远远挂在天边的月亮,用银色的光辉普照大地众生。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人生在世,终有一死,也不过如此。” 阮诗咬着牙冷笑:“你别想的太好。我死之前,不会放你活着。先帝留给你的密诏,让你做什么,你再拖延下去,别到了地府再后悔。” 夏初淡淡一笑:“你也知道这件事了。” 除此之外,她再也无法从夏初那里听到多一个字的回答。那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死之前她一定要弄明白这件事。一直有很多人对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指手画脚,甚至直接插手进来,把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搅弄得复杂莫测。叶老伯是一个,先帝也是一个。阮诗知道先帝忌恨她,那封密诏,多半是悬在她和她家族头顶的铡刀。可是夏初却迟迟没有拿它出来。她真想揪着他的衣领逼问他,逼他说出密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可是,那样就显得太被动了,在他的面前,阮诗仍然要保持着掌握一切的姿态。她推开他的手,意兴阑珊:“你藏不了多久,什么密诏,总会落到我的手里。” 她抵抗着困倦坐起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衣裳,重新穿在身上。她已经习惯孤独了,不可能再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直到天明。可是,虽然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她还是迷恋着他的身体,想念他美丽的躯壳,所以还想要再见他。她到底还想听他说话。她有许多揣测,却仍然想听他亲口说,在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怎么看她,又怎么看自己,为什么回来,有没有后悔——几分爱,几分恨——但是,夏初至多只愿意吐露无关紧要的只言片语,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于是阮诗向外走去,用冷淡的侧脸向他告别:“你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背水一搏都不愿意,只能认命了——有什么冤屈仇恨,黄泉下再去寻公道吧。” 走到屏风之外,她仍然没有听见夏初的回答。他不在乎诏书的下场,也不在乎自己的下场。他是天上的月亮,早已勘破了生死轮回,又怎么会真的在乎人世间的事—— “我对不起很多人。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夏初说。 阮诗脚步一顿,刻骨的酸涩涨满胸口,涌上喉咙,变成眼睛里沉甸甸的东西。她想嘲笑,想反驳,想让他清醒一点,丢掉书生般天真的妄想。可是她竟然说不出话,也再没有回头。她承受不了他的目光,也就无法接受他的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