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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是炸雞塊啊。」武內枝海感嘆,「我以為妳會準備不需要油炸的料理。」

    面前的大便當盒裝著炸雞塊、維也納腸、玉子燒、炒蓮藕、燙花椰菜和蟹肉棒,白飯上灑了芝麻和紫蘇,小章魚形狀的維也納腸壓縮了飯的空間,滿滿地佔據一角,花椰菜川燙時加了鹽,保存了鮮綠的顏色。

    蜜生沒有問她吃不吃得完,也沒有客套地用「我只是不小心煮得太多了」之類的理由來遮掩,彷彿一個纖細的女孩子吃得比棒球隊隊員還多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小海喜歡,怎麼能不做呢?」

    朝日奈蜜生頭也不抬,忙著壓扁武內準備的三明治而不把料給擠出來。裡面夾了煙燻鮭魚、酪梨、半熟水煮蛋和生菜,吐司可憐地擠在兩邊,厚度不是她張大嘴就能應付的。

    「因為妳怕被油燙到手。」看她慎重其事的模樣,武內不自覺放軟了語調,「太厚了吧?抱歉,我應該做成兩份再對切。」

    「沒事,我可以。」蜜生小心翼翼地捏起三明治,「其實是夏生幫我把雞塊丟進去的不過裹粉和醃料都是我準備的,所以這個雞塊依舊是我的作品!」

    蜜生強力維護自身的正當性。說好交換親手做的便當,她更是強調過一人完成,哥哥的幫助是個瑕疵,必須好好說明清楚。

    「啊,真要這麼算的話,其實鮭魚我也是買現成」

    「哎呀,妳很少進廚房,這樣子就很優秀啦。快吃嘛,我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哦。」

    蜜生率先開動。

    「唔,好吃,小海是三明治天才!」

    武內枝海確認了蜜生的稱讚是真心實意,才安心吃起自己的午飯。

    她慢慢夾起形狀緊密的玉子燒,咬了一口,頭再也沒抬起來過。

    蜜生見她吃得又快又安靜,不禁擔心起是否口味不適合,所以她想趕快結束用餐。

    小海討厭青椒,愛吃肉,尤其是炸雞塊,而且食量很大。可是便當裡如果有青椒,她會面不改色一口吞下,份量太少,也不會表現出沒吃飽的樣子,讓人難以分辨她的真實想法。這些事還是一起吃了兩年的便當,蜜生才觀察出來的。

    「沒有那回事。是太好吃了,我一時忘了說話。」武內尷尬地回答,「妳的便當和晚餐都是哥哥準備的,我沒有料到妳的廚藝會這麼好。」

    「哼哼。」蜜生驕矜地抬起下巴,「只有節日的時候,我才會下廚。」

    「那我真是榮幸,在平常的日子吃到妳做的飯。」武內笑著說。

    「還可以啦。」

    兩人到洗手槽清洗餐具。武內枝海問:「今天一起回去嗎?」

    「今天夏生和祈織會來,所以小海不用等我。」

    「怎麼突然要來?」

    武內指的是表哥,朝日奈祈織。

    大蜜生兩歲的哥哥夏生對武內枝海來說是熟面孔了。若不是她和蜜生一起回家,他絕對會放棄參加社團,每日從布萊特聖特麗亞學院繞到帝光接妹妹放學。

    她對夏生的擔憂感同身受。一起回家幾次後,她的想法從單純的「沒人會不喜歡小蜜」轉變為「這種吸引力已經屬於超能力的範疇了吧?」以及「男的都給我去死」。

    近來,聽蜜生說起祈織,武內枝海莫名聯想到放學路上遇見的怪人們。微妙的既視感讓她覺得這位表哥有些危險。

    但她缺乏立場要求蜜生對她的親戚保持距離,只能希望是自己的錯覺。

    「說是很久沒有拜訪我家,正好他換了一家咖啡廳打工,店裡的甜點很適合當伴手禮。」蜜生說。

    「這樣啊。」

    武內枝海看著身旁的女孩子。她的周遭瀰漫著沐浴在午後日光裡的慵懶氣息,動作慢條斯理,其實很仔細地清理餐具的髒汙,手法相當熟練。

    朝日奈蜜生做什麼很認真,從每天至少練習三小時的小提琴,到洗碗、刷牙這樣的瑣事。

    不會給予旁觀者壓力,使其自慚形穢、心生厭煩,而是讓人打從心底承認,她得到的榮耀和她的付出成正比。性格中的自信自傲也實屬自然,甚至為她博得「誠實」的印象,因為驕傲的人不屑說謊。

    發現她連無關緊要的小事都付出一定的專注時,這種敬佩開始摻雜愛憐。

    而她和朋友相處,尤其同性,又是那樣好脾氣。

    她一定是個純真、善良的人。

    武內知道這種想法與事實有出入,卻依然認為她需要呵護和照顧。

    「他讓妳很困擾嗎?」武內隨口問道。

    「那個啊。」蜜生輕快地笑了,「雖然我總是告訴妳他有多煩人,其實他對我很好。這在兄弟姊妹之間很正常啦!」

    「那就好。」

    「如果有這樣的人,我一定會告訴妳的。所以,不要著急哦。」

    武內聽了,有些難堪地抿嘴,「我不著急。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只是共犯之間的小玩笑,但她仍輕微地焦慮起來。

    也許蜜生改變想法,後悔了?對某個明亮、單純的人產生興趣,想丟下她,和其建立一塵不染的友情?

    朝日奈蜜生擦乾手,將武內枝海臉頰邊的碎髮攏到耳後。頸側,一道淺淺的肉色疤痕若隱若現。那是她的父親留下的。

    「我知道,我知道妳是真的擔心我。」蜜生說,「但是,是那個意思也沒關係哦,我不介意。從一開始,我就喜歡這樣的小海啊。」

    剛升上中學不久的某一天,武內還不姓武內,而是村上同學的時候,她遲到了。遲到的村上同學帶著傷口走進教室,滿懷敵意地迎接全班的注目,像一隻不信任人類的野貓,弓起背脊,毛髮直豎。

    朝日奈蜜生和村上同學就坐在隔壁,「沒人不喜歡」的蜜生沒有成為例外,被一視同仁瞪了一眼。

    蜜生若無其事地和她說話,從她刺蝟般的言語中得知她需要一位律師,於是蜜生向身為律師的表哥右京求助。

    右京早年工作忙碌,兩人的交情在十三個兄弟之中算是末尾,除逢年過節外沒說過幾次話,不過,他顯然為妹妹首次的求助感到非常開心,特地從工作間隙擠出時間,詳細詢問整件事。最後,右京列出了一串律師名單,其中包含他當時的女友雨宮憐子。

    雨宮憐子以訴訟未嘗敗績聞名,按照她的收費和挑選標準,僅憑村上同學的母親出面,有可能請不到她。經過右京的幫助,雨宮接下了這個案子,進行離婚訴訟。

    隔年,中村枝海改名武內枝海,蜜生成為野貓唯一接受的人類。

    野貓極富攻擊性,自我厭棄,又無法控制,惡性循環。

    人類和野貓談起她生活上的困擾,源源不絕,屢勸不聽。

    野貓被需要了。野貓找到了發洩途徑。他們互相幫助,快樂而祥和地待在一起。

    武內枝海過去的樣子,連自己都覺得討厭。

    她為蜜生改變很多,學會禮貌,接受善意,懂得收斂脾氣,保持平靜。但蜜生一如既往。

    蜜生重視的是好壞之外的東西。她不明白是什麼。

    武內枝海的思索遭到後背突如其來的癢意打斷,腦海一片空白。

    「小海的頭髮長了。」蜜生的手指劃過武內的肩胛骨,「以前,妳頂多留到這裡。」

    為了避免多餘的注意和探詢,武內枝海選擇把頭髮留長,遮住傷疤。每到夏天,她都會嚷嚷著要剪短,卻還是乖乖綁了低馬尾。

    「嗯。」武內枝海垂眸盯著滴水的水龍頭,耳朵逐漸泛起桃花的顏色,「很奇怪?」

    「怎麼會,很可愛哦。」

    「甜言蜜語的騙子。」

    武內枝海掉頭就走。

    朝日奈蜜生看著女生往前走了一段,又停下來等她,臉還泛著粉紅色。

    真的很可愛。

    一定不要變得和其他人一樣啊,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