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的作品集 - 玄幻小说 - 夜半撞见非人类在线阅读 - 第61章

第61章

    他从不对古代人行事做任何对与错的断定,他少时读书,很能明白“在其位谋其事”的道理。

    姜王是君王,前朝国事冗杂,臣子后妃儿女众多,更新换代还快——他在宫里见到人未必能想到对方是谁,久而久之所有人在他心中都变成工具化的符号:文臣为他出谋献策,武将为他卖力打仗,后妃为他繁衍子嗣……你能指望他有君臣之情和儿女私情?他要做君王,心思就该放到政见大局上。

    做九五至尊没有想象中容易,也没有想象中自由。他很害怕徐流深变成姜王那样的人。

    谈善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看到一条无形的沟壑,横在他和徐流深之间。

    世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世子,是天下人的世子。

    “你又在想什么?”十一看他半天不说话,没忍住问。

    谈善:“在想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梦,梦如南柯黄粱,总有醒来的那一日。”

    “总归做梦的时间不算长,还来得及。”

    他双手拢在宽大袖袍中,发了一会儿呆,对十一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十一点点头,仍然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湖上有船,谈善挽起裤脚跳上去,船微微一晃,周边涟漪荡漾开。十一正要跟着跳上船,谈善冲他挥了挥手:“你在岸上等我。”

    是湖,禁宫中也出不了事。十一犹豫一会儿,答应了。湖边上生长出深绿的荷叶,月色水溶溶。

    谈善捞着浆划了到湖中央,确认岸上举着宫灯的人看不见才掀开了帘子,了然道:“公主。”

    徐韶娩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她没穿披风,缩在里头,小小一只抱着膝盖,情绪倒很是平静:“本公主就是心情不好,出来走走。”

    谈善坐在甲板上,递给她一方帕子。掏了半天又从袖子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两颗很红很大的枣儿,顿了一会人说:“我也心情不太好。”

    徐韶娩望了一会儿他的手,把自己抱得更紧,小声:“多谢你。”

    谈善坐得离她很远,想了想,对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孔雀神,他会保佑你一路顺利。”

    “我走了以后会有人难过吗?”徐韶娩仰着巴掌大一张脸,问。

    “会的。”

    谈善静了一会儿,回答她:“大家都会觉得公主大义。”

    “难怪兄长喜欢你。”徐韶娩唇边露出一对括弧,她冲谈善笑了笑,天真道,“他以后应该不会孤单。”

    只在私下她才敢称呼徐流深“兄长”,她回忆了一会儿,用说秘密的口吻对谈善说:“我其实也给他准备了生辰礼,但君父并不喜欢我与他走得近。”

    “是一把好不容易寻来的琴。”

    徐韶娩比划道:“大概这么长。”她嫣然一笑,“到时候等我走了,你告诉兄长,让他去我母妃宫中拿。”

    “送我回去吧。”她冲谈善伸手,示意他拉自己一把,想到什么又迅速收回来,嘟囔一句,“算了,我自己起来,万一兄长知道了生气。”

    “你送一送我,有点冷了,好不好。”

    谈善没说出拒绝的话。

    她拍了拍裙角上的灰,从船上下去时湖边全是禁军侍卫,那架势已经近乎要将她押回宫殿。谈善站在船上,被料峭寒意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御前侍卫周通面无表情道:“送公主回宫,有闪失提头来见。”

    谈善跟着慢吞吞走了一路,到栖忧殿时一眼看见徐流深。世子爷猩红披风翻飞,身后跟着一众禁卫军。

    “跑去哪儿了。”

    徐流深碰到他冰凉手腕,顺着腕骨往上,皱了皱眉。

    谈善撞到了什么,回头瞅了一眼。

    黑漆木托盘中有一套纯金的酒具,细长的壶口,瓶身上镶嵌着一颗幽青的宝石,华丽,残忍,别样心惊。

    谈善呼吸一窒,一寸寸地扭了头。徐流深将披风脱下来,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慢性毒之首鸩花,余下三个月。”

    三个月足够徐韶娩到达西戎边陲,那时是春末,寒冬过去,开战毫无后顾之忧。

    谈善脚底一晃,艰难地注视徐流深:“殿下,是你的意思?”

    徐流深替他系好披风,右手手腕隐痛。他垂下眼睫,看了谈善一眼,并不解释。他太阳穴跳得厉害,尖锐疼痛一下接着一下,半晌过去才开口:“是。”

    ——徐韶娩小他三岁,对兄长有天然的崇拜和信任。

    姜王明白,他带人送来这杯毒酒,宣敏会喝,也会恨他。

    谈善重重闭眼,简直站不稳了。

    徐韶娩这时候仿佛又快乐起来,她换了身明丽宫装,提着裙摆在台阶上,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你们用了晚膳没有,今日母妃给我做了梅花糕,君父送来酒……”

    她绞着手帕,鼓起勇气飞快地看了一眼徐流深:“兄……世子,你要不要留下来用晚膳,你们,你们一起。”

    徐流深没动,伸手想要碰一碰谈善。谈善脑子里没想什么,动作先一步后退。旁观的十一心跳几乎静止,徐流深手悬在半空,一顿。

    他眼睛漆黑深艳,似积蓄一场无形风暴。

    谈善抬脚,大步往里走,没有回头看他。

    掐丝珐琅酒杯小巧精致,美丽得不详。

    徐流深面无表情抬手,身后宫人压低身子,将托盘举过头顶,里面黑色酒液晃荡,波纹一般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