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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139节

    第154章 杨府台,有人要害你爹

    刑部尚书掌管天下刑名,这个职位自然不可能由完全没有经验的人来担任。

    而这个职位是正二品,也只能是已经达到这个品级或者稍次一点的人才有希望。

    京城暗中用力的人们随后被一个奇怪的升迁搅乱了思绪:夏言以兵科都给事升任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南京都察院是不设左职的,按例只有右都御史、右副都御使,这正四品的右副都御使就是南京都察院的第三号人物了。

    但现在的南京都察院还有一个特别的人:胡瓒。

    因为他本身就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因此在南京提督操江的他仍然是这个职位。

    而去年张子麟南下,胡瓒一直与襄城伯李全礼一起在长江剿匪,颇有功劳。

    夏言又参与了裁撤在京官军冒滥和重设三大营一事。

    对夏言的这个叙功顿时打乱了许多京官大佬的节奏:胡瓒可能要升官了。

    他也是正四品,他不可能来做这刑部尚书。他可能在南京往上再走一品,那么南京就会有一个正三品得挪窝。

    正三品挪去哪?

    孙交头都是大的,杨廷和也不免看了看张子麟:在东南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暗中布置?

    廷推的初步阶段,提名人选的过程里,张子麟终于开口了:“应天巡抚、南京工部尚书李充嗣,历任刑部主事、粤州通判、隋州知州、陕西按察使司佥事、云南按察使。巡抚南京诸府时,李充嗣于宸濠之乱亦有功,尚未升赏。李充嗣任南京工部尚书,兼领水利事,疏浚苏、松河渠、吴淞江,开白茅港。三年国策有水利水患事,李充嗣也颇有心得。”

    好嘛。

    他到北京做刑部尚书的话,有两个位置都空了出来:应天巡抚和南京工部尚书。

    之前是李充嗣兼任着。

    王琼和孙交都看了看张子麟,又看了看工部尚书李鐩,随后还看了看王守仁,最后再看向杨廷和。

    南京工部与北京工部自是业务密切,李充嗣与李鐩又天然可以在今后三年水利水患一事上主导。

    宸濠之乱平叛,这个李充嗣与王守仁可以叙叙旧。

    另外……他是成都府人,杨廷和的同乡。

    至于资历,李充嗣在巡抚南京前,一直做的都是刑名工作,基层经验丰富无比……

    王琼和孙交面面相觑:这个人选真绝了。

    廷推主持人孙交咳了咳:“可为一选,诸位可还有其他人选?”

    他看着蒋冕、石珤、费宏:你们仨就没点进取之心?

    可现在大家心里想的都是别的。

    胡瓒是不是要升右副都御使巡抚应天?南京工部尚书又会是谁?

    夏言这个皇帝最早升职的人,去南京是要做什么?

    ……

    夏言这一下升得也不可谓不快。

    兵科都给事是正七品,虽然他的实际影响力是很容易被言官品级掩盖的。

    南京不算中枢,所以南京的正四品也不见得比北京某部的正五品郎中要更显赫,都察院在南京又算得了什么?

    南京各衙门里,都察院属于最没事做的了。所谓:“院在太平门外,惟操江、全院间来同堂。四五御史,雍容礼貌,体统森严,殊无事事。”

    操江都御史的实际地位就是最高的了。

    但品级上去了,意义不小。

    夏言接受完同僚的道喜,心里却在琢磨着陛下对他的勉励。

    这个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可能没什么别的职权,但可以上奏。

    他是天子亲自提拔的人,这就够了。

    而此去南京,陛下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他继续细心察事,多多建言献策,不忘言官本职。

    还是黄锦提醒的那句“陛下宽仁爱民”最为重要吧?

    和老百姓最直接相关的是什么?夏言想来想去,也只想到赋税、徭役、匪患、天灾、吏祸几点。

    更多的东西,夏言自然也想得到,新法、富国、京营……

    他有些惆怅:此去南京,是去龙潭虎穴啊!

    广东春早,杨慎看着桂萼一脸冷笑地看着自己,只是愕然说道:“桂府台言重了吧?”

    桂萼连连摇头,话里全是挑事语气:“我问杨府台,你辖下番禺、南海、顺德、香山、新会、阳山、连山、东莞、新安、三水、增城、龙门、清远、新宁、从化,这十四县再加上连州,各县州科则,你俱知来龙去脉否?正德五年朝廷准广东沿海军民疍户可私煎海盐,以代补征,你可知为否?”

    杨慎呆了呆。

    “海北盐课提举司岁办原额两万七千四十引二百斤,弘治年间减为一万九千四百八十三引四百九十斤,其中还有七千余引可折色,你知是为何?”

    “……”

    “弘治十八年准灶丁可按田亩计算丁役优免,一丁至三丁者、每丁免田七十亩。四丁至六丁者、每丁免田六十亩。七丁至十丁者、每丁免田五十亩。十一丁至十五丁者、每丁免田四十亩。十六丁至十九丁者、每丁免田三十亩。三二十丁者、全戶优免。你广州府的灶丁有多少,优免有多少,杨府台知否?”

    “……”

    桂萼小眼睛里都是鄙视:“整个广东,商税都在你广州府税课司征收,杨府台没想过这其中有多大干系?”

    杨慎已经快麻了。

    “洪武年间,广东计有田土二十三万七千三百四十顷五十六亩。弘治十五年,这个数字只有七万三千二百二十四顷四十六亩一分六厘了。解参政从你广州府开始忙了数月,广州府的田土亩数如今是多少,杨府台心里有这本账吗?”

    再傻的人听到这里也知道问题很大了,何况杨慎其实并不傻。

    “……此中情由,张抚台已上奏朝廷,请准此后新法章程。兼并实多,吾亦知之……”

    桂萼长叹一口气:“翰林院多好,杨阁老就算想让你到地方历练一二,为何要让你到广州府?杨府台,以我之见,你快完了。”

    杨慎不禁抖了抖,满脸纠结地向他行了礼:“桂府台来广东还在不才之后,于广东情势却比不才更加熟知,不才惭愧,还盼桂兄教我。”

    大才子听到一句“你快完了”,又被桂萼用数据糊了一脸,实在骄傲不起来。

    桂萼一脸看着猪队友的表情,过了一会才说道:“广东夏税额米五千九百七十八石,农桑丝、零丝共折绢一百三十五匹六尺二寸五分;秋粮额米一百零七万七百八十六石一斗七升六合六勺,科丝折米十二石五斗四升五合五勺。若在往年,广东只需起运米四十万石至京库,折银十万两整。去岁屯门海战,张抚台得了恩准。广东所请粮饷可以税赋抵扣,杨兄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势吗?”

    杨慎继续被数据糊脸,只能紧张地听着。

    桂萼冷笑一声:“广东上下都盯着这几年不用上交的那十万两及其他赋税,你治下各县州此刻还不知道在如何以抵饷之名加派!那些县尊县丞主簿文书,还有那些刚被清丈了田地的官绅豪族,只怕还不知密谋着什么!抚台大人让我和你一起以广州、惠州二府为例清理科则、上疏言其害,只怕立时会捅了马蜂窝!况且,中枢那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中枢?桂兄此言何意?”

    桂萼瞥着他:“有人要害你爹!”

    杨慎顿时浑身毛骨悚然:“桂兄请直言。”

    桂萼吹胡子瞪眼很烦躁:“广东这几天以赋税抵饷,上头也盯着广东!今年陛下大婚,广东有珠池,有祭器,有大木,多奇珍,宫里、礼部、户部、工部给广东派料那也寻常。然既知广东正在清丈土地人心惶惶,这坐办加到广东再派到各县,只怕翻倍都不止!再加上其他加派,广州府士绅豪族岂有不趁机鼓动百姓闹事之理?你治下若起了民变,你爹会不会受牵连?你爹再劝阻陛下莫要在广东新法,会不会惹恼陛下之后请辞?”

    “……张抚台在此,他们安敢闹事?”

    桂萼心累不已地摇头:“我脾气差,说难听了也不好。只是你看看广东如今这都是些什么人?新科进士巡抚,翰林清贵知府,隐居养望巡按,王府闲臣参政,新科进士参议。我人微言轻,你们都是朝廷有人的,赶紧奏明情势吧,莫要连累我惠州府跟着闹!”

    他来了杨慎这里大肆吐槽一顿之后就告辞去惠州府赴任,只留下如坠冰窟的杨慎。

    “……快,快去问问黄参议、张抚台去了何处?本府台要请见!”

    广州府的辖区,着实不小。

    西北方向的连山县、阳山县、连州都已经半是山区。核心的清远、从化、增城、番禺、南海等又是膏腴之地,沿海的东莞、新安、顺德、新会、新宁、香山等也各有产出、商贸繁荣。

    桂萼初来乍到就把广东的一些残酷情况向杨慎揭开了,这是杨慎之前没有认真去思索的细节。

    应税田亩数目只有国初的三成这不奇怪,但额税数量还多了一些。

    隐户逃户本就越来越多,灶丁优免,这么多没减少的田赋都是在国初三成的田地上产出的。

    而海北盐课岁办相当于减了一半,这么多年以来,具体办差的各级官吏和地方士绅富商又在里面扮演着什么角色?

    只是配合着解昌杰在广州府先行清丈土地的杨慎,被桂萼用数据解开了广州底层可能存在的血淋淋的现实。

    去年战事,今年加派,户部杨潭,工部李鐩,礼部袁宗皋,到底是打着什么心思?

    杨慎还没有得知袁宗皋去世的消息,他越想越害怕。

    这莫非是陛下的授意?

    陛下知道广东形势,故意要激起民变,而后大军犁境,一举解决豪族难题吗?

    杨慎在胡乱猜测着,广州城里一个名为“远影楼”的酒楼里,坐到了最高层的雅间里确实看得到珠江口的远景。

    此刻,这雅间里坐着五个宽松道袍的人。

    他们自然都不是道士,穿道袍,很常见。

    虽然还只是正月里,但他们有的拿着象牙折扇,有的手上戴着光华内敛的宝石戒指。

    他们吃着早茶。

    雅间的周围,分左右站着四个妙龄少女,正随时准备帮他们沏茶,或从外面传进刚刚蒸好的茶点。

    桌子旁的人说着广东话,也并不避讳这四个少女。

    “张杀头还在,但两广的茶,湖南的茶,福建的茶,今年是不能误的。去年老子在陕西呆了一年,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近万两,这才得了这么多茶引!”这个开口的人显然只是个富商,“如果都去应了今年坐派的役,那盐还煎不煎了,茶叶还采不采了?”

    “雷兄不急。”摇着折扇的人就文雅了许多,“张抚台剑虽利,可他毕竟实务不精。采伐大木,珠池取珠,佛山铸礼器,这倒没什么。只是到了农忙时,这些都需要起运解京了。到那时,春雨急骤,道路崎岖,要多少脚夫、车马、舟船?误了农时,夏粮秋粮都是问题,百姓不答应啊。”

    他是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的。

    “……他奶奶的,那个解昌杰,我家里的良田足足被清出去了五十顷!五十顷啊!”另有一人愤愤不平,“骆兄,你堂叔在京城,参他啊!”

    “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去年陛下一口气罢了那么多言官,现在哪好参劾?”另一人吃着蒸好的凤爪摇头,“要参,也是广东巡按御史。”

    “霍家到底怎么说?”

    “霍家?”他冷笑了一声,“霍家在南海县的生意,和我们哪家没有往来?这个霍渭先以前怕事躲回来,现在也是和稀泥,不能指望他!霍家现在是宁可不赚,也要保他坐上这股风!”

    “请贡广东香茶的事有回音没有?”

    “放心吧。”有个人嘴角露出笑容,“陛下雄姿英发,太多事情想要一改旧制了。今年陛下大婚,你们都会大吃一惊的。这茶嘛,恐怕到处都会贡上去。我们张抚台也许会把其他坐办盯得严一点,但这广东香茶,他是无论如何会好好督办的。这位,可是去年就帮着陛下预选淑人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