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冬宰

    近腊月牲口会一天天瘦下去,因此要在冬初牛羊膘最好的时候进行冬宰,囤点好肉,预备过冬。

    老校长的小请藏在大请里。

    家养的肥羊肥猪贡献出来,全校吃肉,来场好伙食。吃不上肉的穷学生们有机会补点油水,同时自尊不难受。

    下雪了,电影送不过来,喝个羊汤,吃点椒盐猪油渣,美得很。

    对于高考,老校长的看法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也拦不住。去了一半,还剩一半,去的那一半,指不定还得回来一半。

    至于杜蘅,华红霞。

    老校长私心希望她俩能考出个好响来,给村民们看一看,读书有个“球”用。

    校长夫人带几名中年妇女在校门边扯猪板油,旁边大铁锅架好了,吴丰义在后面烧柴,舀水洗锅,忙得头头是道。

    “会弹琴还会唱歌,吴老师,婶子给你讲个相好,咋样,小丫头俊着呢。”

    “啥叫相好,城里人管这叫谈对象,处朋友。”

    妇女们用肩膀互撞,乐呵呵地笑。

    “想屁吃,人家吴老师什么人,连肥夹瘦加板油都是读书的料,跟杜老师一样,将来要做北京大学生。”

    吴丰义连连摇头,说他要回山东,他的寡妇老娘还在家里。

    多好的孝顺孩子,老校长边擦他的手风琴边说,多喝几碗羊汤,后天考试好好加把劲。

    四川老插抻长脖子说:“我记得咱们陈指就会拉手风琴,那曲子叫啥子来着?”

    “《山楂树》。”

    “是撒,丰义记性好了得。列车飞快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哦那茂密的山楂树……”

    在场所有人的耳朵,没一个逃过辣子风味的《山楂树》。

    耳朵辣出火。

    可爱的山楂树为何发愁不晓得,四川老插的歌声挺叫人发愁的,没一个在调子上。

    天上的云灰沉厚重,随时随地要下雪的样子,教室传出细细的读书声,孩子们在等肉汤也不忘读书,当然,有可能是想好好表现,赢得杜老师的夸奖。

    身为村长的陈父知道老校长宴请学生,也宰了两头好羊,让陈顺送去学校。

    四川老插开始鼓动,就说杜蘅同志想听,请陈指给咱们拉个《山楂树》呗。吴丰义立刻说,陈指在帮马师傅处理羊肉,别出馊主意。

    “怎么就成馊主意,咱们陈指的琴拉得可好了,一点不馊。”

    “喊华老师骂你两句,你才本分。”

    “别,千万别,她一说话,我八辈先人遭殃。”

    四川老插说到高兴,立马站起来,决定和杜蘅说说去,他手舞足蹈,突然停住,脖子转筋地盯着校门,一路跟随人影移动进来。

    “她怎么来了?是闵秋雯,我没眼花吧?”

    现在的闵秋雯,是从前闵秋雯的二分之一。

    瘦成一根干柴,穿着冬袄还是瘦,两颊肉瘦凹下去,眼睛鼓出,和女子牧马队队长时期完全是两样人。头发倒是盘得亮,红色小将的精神头还在。

    “秋雯。”

    吴丰义喊她。

    闵秋雯像是头回到这里,眼珠左一下右一下地打转,听人喊,猛回身点点头,请教华红霞在哪里,她来找华红霞。

    脸比天色还灰,目光抽象,手上捏着几张纸,大概是复习材料。

    吴丰义给她指路。红霞在二楼教室,参加高考的人都在二楼最后一间小教室,讨论昨天做的旧题。

    “谢谢。”

    闵秋雯露出一朵向日葵般的笑容。

    原生产队的知青都知道,当年闵秋雯军装丢失,大小够得上是个事件。身为队长,很快锁定小贼,毕竟出牧当天,只有杜蘅留在帐篷附近捡牛粪饼。

    入冬后,粪饼可以烧来取暖,一群人傻得像狗吃热牛屎,捡回的饼总掺狼粪,烧起来的烟能把人活埋。闵秋雯气得直瞪眼。

    不过杜蘅挺会干这活,扎营后捡粪饼的活一直是杜蘅在做。

    当天只有她留守,不是她还能是谁。

    谁知道几天后军装自己跑了出来,还带回个黑瘦男人。看起来应该是周围的牧民。身上没根好丝,一双大脚,直眉瞪眼的老实相,承认自己拿了,穿了,也还了。

    男人有一套自己的道德准则,还回来就不算偷。

    一个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活生生立在闵秋雯面前,他的话太具说服力,不是别人口中偷仙女衣服的牛郎,就算是,牛郎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工农民众的一份子。

    没多久,闵秋雯从侧面达成崇高理想。

    结婚,是革命浪漫的沸点。

    只是这片土地和她结合时没少揍她。

    女人要打,牲口也要打。疼,你才记得老子,才会一条心对老子好,老实窝家给我下蛋。

    蛋没下出半个,男人的拳头越来越狠,一边打一边说,打打你才清醒。打不坏就不算打,和还回来就不算偷一样,还是那套很有说服力的准则。

    柴瘦的闵秋雯化身女力士,举起椅子砸向人群的那一秒,也许正抱着一样的念头——打打才清醒。

    她的吸收能力向来比人强。

    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撕出来的,一个人,吼出千军万马。

    “最高指示!!”

    “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结合,将一事无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与工农民众相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