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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阴暗的中年妇女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爬

    周慕杨从小旅馆出来,看着漫天的星空,长叹一口气。

    她前两天接到省城的朋友,说她们公司在招人,本着试试的心态,她投了简历,收到面试通知,于是收拾行李,订了酒店,去省城那家公司参加了面试。

    但没面上。

    公司那边没有给落选理由,连落选了都没通知。面试的人事说聘用会给通知,直到周慕杨从小镇高铁站下车,时间已过下班时间,她都没收到通知,就知道这事儿没成。

    她还是不甘心,在微信上问了问那个朋友,朋友发来语音消息,周慕杨点开,开头就是一句叹气。

    “唉,周慕杨……”

    那个理由如一柄刀捅在周慕杨的心上。

    对方说,她的年纪“有一点”大。

    她举着手机,想要尽力抹去无力感。

    “我……我不是很明白……”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可她久久没看到对方对话。大概对方也是无言,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把答案放在明面上。

    对方还是发来一条语音:主要是你还没结婚还没生小孩,大概人事那边觉得你不够稳定……唉。

    “我不明……我还是不明白,我明明已经说了,我没打算结婚,也不打算要孩子。”

    “唉,周慕杨,要怪不还是怪那群女奸……”

    “女奸”砸的周慕杨耳朵嗡嗡响,她捧着手机,血液往头部冲,面孔涨得红红的,没听清楚接下去的话,只能点开再听一遍。

    “唉,周慕杨,要怪不还是怪那群女奸,你知道吗?现在有好多女人哦,面试的时候说的好好的,说不要孩子还没要孩子,一等到她们入了职,没多久一个个就说她们怀孕了要休产假!她们去休产假,工作怎么办?不还是甩给别的同事?其他人工资又没涨,还要做她们的工作,这些人根本没有给别人添麻烦的意识,就知道薅公司羊毛……我们公司人事说现在更偏向招男员工,不是我们公司性别歧视啊,实在是男人比女人事少太多,要是我我也更喜欢用男人啊,要不就是大学实习生,或者二三胎妈妈也行,孩子都生完了,也不怕她们休产假了。”

    周慕杨只觉得朋友的声音像是一只蜜蜂,烦人地在她耳边嗡嗡嗡作响,吵个不停,她握紧手里,手背青筋暴起,反驳的话一句接着一句缠绕在嘴边——

    她们去休产假了,工作怎么办?——这时候又不找短期实习生填补空缺了???

    不还是交给别的同事?其他人工资又没涨——没涨工资找你们老板去啊大姐!是你们老板不给你们涨工资,你懂不懂什么是主要矛盾主要敌人啊?啊??啊???

    薅公司羊毛——神他妈就薅公司羊毛,怎么你给人家上个班还上出感情来了,公司是你家是吧?怎么公司你有份继承好传了给你家二两男丁?她就不信朋友公司账目上一点猫腻都没有是清清白白奉公守法良心公司一枚,偷税漏税坑蒙拐骗的老板企业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你们这帮人群起攻之大骂老板是薅社会政府普通人羊毛呢???同志,要是别人是女奸你他妈也是个工贼啊你他妈在资本家眼里也就是一条好用的狗你能好到哪里去啊?!

    收到这条消息时,周慕杨走出本地的高铁站,她举起手机,放在嘴边,准备了一堆话,想要义正言辞地反击回去,告诉这位朋友她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她举了半天的手机,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高铁站前面有一处广场,周慕杨拖动行李箱,满脸疲色走在广场中,没有回家,找了一处供行人休息的公园椅,她坐在上面,行李箱放在一边,无力地弯腰,埋着头,长发垂落,快要碰到石板地面上。过了一会儿,她才直起身,点开微信,按着语音键,说了一句:“没关系,谢谢你啊。”

    面试的时候,面对那家公司的人事HR,她说自己没结婚的打算,也没生小孩的打算,虽然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却总是难以摆脱那股难言的羞耻。不管她对人生有什么规划,那总是属于她私生活的部分,是属于她的隐私,可她为了得到一份工作,却需要把自己的私生活扒开来给人看,极力证明自己是一条好狗。又是自证,她无力地想,又是自证,她想起父母一遍又一遍地自证她们家不是拜金的人,她需要一遍又一遍证明自己是个好女孩,到了社会到了求职,她还需要一遍又一遍证明自己是条忠心耿耿的狗。

    眼眶有点酸,她的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又是自证。

    她需要证明,自己是一条好狗,一条比较好用、忠心耿耿的狗,证明自己的私生活可以无底线让位于工作。可生活该是这样的吗?为了工作无私奉献出自己的所有?那样她不就活成了一个齿轮,一个零件,一匹牛,一匹马,那么作为“人”的那部分在哪里呢?

    换位思考,要是换成周慕杨在人事的位置,大抵她也会更喜欢录用男性员工吧?男人不用怀胎十月不用休产假没有生理期也不用被推以照顾小孩的责任,他们当然比女人好用,可是这样不也是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工具才会有好用不好用的区分,男人、女人在他们的眼中不过都是被利用干活的工具,大家都是工具,工具要比较性价比,才会觉得男人比女人更好用,可这样也不碍着有些男人沾沾自喜,在女人面前耀武扬威:看吧,我们就是比你们能干比你们能赚钱。

    打开手机屏幕,一条一条的推送新闻跃入眼帘,周慕杨看着上面的消息,讽刺地勾起唇角。其中有一条是专家为了提高生育率的献策,周慕杨觉得真是讽刺,这个社会,既想要女人生孩子延续社会,可又不肯考虑解决更实际的问题,也不肯给予女性多少尊重,嘴上喊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分出点肉汤都能让一堆人哇哇乱叫。男人事少是真的因为他们事少吗?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困难罢了。周慕杨打开微博,就看到热搜有个话题就是天价彩礼。她冷笑一声,“傻逼”,她默默骂了一声。多少女婴的死亡都没见过上热搜,大龄剩男一多就开始引起热议。男人事少?是男人的问题总有人操心罢了。那群操心的人就像是男人家的保姆,一看到男人有什么问题,就自觉贴心地为男人费心费力想要解决男人们面临的问题减轻男人的生存负担。至于女人的问题呢?那就是女人自己的问题罢了!

    为什么女人们的问题总是那么多呢?女人,你为什么要生孩子?女人,你为什么不生孩子?女人,你为什么要来月经?女人,你穿的衣服为什么那么少?女人,你为什么不打扮?女人,你为什么要工作?女人,为什么你不挣钱?女人……女人……哦,女人,你为什么不听话!你为什么不好好的,任劳任怨地,老老实实地当牛做马?!

    周慕杨没有骂回去,没有大义凛然地痛斥那个朋友想法错误,有问题。她再蠢,也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知道自己的朋友圈小得可怜,没有多少“朋友”可以供她来衬托自己的“大义”。那个朋友在公司招人之际,能想到推荐她已经是朋友人好,虽然朋友内推成功也能得到一笔奖金,但至少这个朋友还记得她,周慕杨已经很感激。说到底,朋友也不过是打工人,她能改变什么?周慕杨也同样不能改变什么,只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一天天过去,发生了一件又一件这样那样的事,然而谁都不能改变什么,只能待在一艘大船的最底层,争抢掠夺那些为数不多的口粮罢了。

    所以她有一堆话想骂回去,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肚子饥饿的声音响起,她才想起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半。她茫然抬起头,眼圈还有点红,望了望周围,高铁站有不少小餐馆,她站起来,拖着行李箱走过一间间餐馆。肚子叫的频繁,抗议她这种过了饭点还不提供一点补给的行为。可她不怎么想吃东西。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还想干什么。她只是拖着行李箱,像一具还能呼吸鼻孔还能出气的干瘪尸体,顶着一张麻木的脸,在广场上走了一遍又一遍。

    她吃了一碗牛肉面,走出面店,没有走上回家的路,而是穿过广场,进了这高铁站里唯一一家小旅馆。

    周慕杨接到朋友的电话正在家里吃午饭,她爹妈知道她又要去省城找工作,反应很激烈,尤其是她的父亲。她才知道她的父母对她想去省城这件事已经彻底换了态度。周父话说得很直白,要她老老实实待在老家哪儿都别去,好给父母养老送终,周慕杨没有忍住,一句话问回去:“那你们干嘛生我?当我是养老的工具?”

    这是极为大不孝的话,周父也没有忍,当时就冲周慕杨砸过去一个吃饭用的碗。那碗砸偏了,飞过周慕杨的耳畔,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

    事后,周慕杨整理行李离开家,周母发来了消息,是劝和,但其中也有一句:你别怪你爸,你年纪也不小了,应当为我们考虑考虑,我们年纪也大了,你要是在外面不在我们身边,我们有个病痛怎么办?

    周慕杨回了一句:有病痛去看医生啊,我是药吗能治你们病还怎么?

    周母也生气了,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消息。

    周慕杨走进旅馆,正要看小旅馆的价目表,却看到一对搂搂抱抱的男女走上小旅馆的楼梯。她眉一皱,牙齿那边泛起一阵酸意,看了看前台,想问问他们这边隔音如何。但是只要一想到她今晚很有可能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不可描述的内容,周慕杨还是拉着行李箱,走出了旅馆。

    夜晚星辰闪烁,周慕杨仰望天空,不得不面对今夜无家可归的现实。

    家……

    她想到这个字眼,长叹一口气。

    她的前半生里,她爹妈给她灌输了二十多年做人要做人上人,她一定要往大城市发展的念头如今却站在了这种观念的对立面。周慕杨知道父母的心思,她今年三十,事业可以说没有成功的地方,也没有在省城结婚生小孩,他们已经不指望她能再在省城有什么发展,她这个人也就只剩下给他们养老这一用途,当然,还是离不开她得结婚生孩子的前提。

    周慕杨承认,她是很虚荣,她的确贪恋发达城市的繁荣,她也能说大城市的医疗教育都比她们这小破地方好,最要紧的,是发达城市的确够大,大到能容下她一个小小的身影。哪怕她住的是一间小破租房,可是从小房子到她们公司,都没有人每天对着她唠唠叨叨,管她什么时候结婚催她赶紧减肥就为了找个老公也没人催她赶紧生小孩。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可能是周慕杨的人际关系网足够小,小到她生活里也没几个朋友会来管她这档子事,但,在一座发达城市,她的呼吸的确足够的自由,而不是每天要面对父母的狂轰滥炸,还得在饭桌上听父母逼叨哪家人的孩子结了婚什么人家的孩子已经在生小孩抑或是听上去和她们周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爹妈还能八卦人家离婚了围绕抢孩子父母两边人都做了什么。

    周慕杨也不想过这种生活,她那被父母灌注了二十多年的大城市发达梦也还没死,还跃跃欲试的想去碰碰运气,但在被父母打脸以后,紧接着她就挨了现实一顿揍。

    她不年轻了,网络上有关大厂三十五岁就裁员的消息吵得热火朝天,而她才三十岁,就已经被认为是“不稳定”,就被那些公司拒之门外了。连在她父母眼里,她也是一个失败者,已经没有了去省城发展的资格,要是她有个孩子,她父母那去发达城市光宗耀祖拼事业拼成功的梦想可能还会寄托在她孩子的身上,可她,已经是被淘汰掉的人了。

    她不明白,生活是只有成功和不成功两条路吗?她就非得有成功的可能才去挤入那些大城市吗?她就不能是因为喜欢大城市的开放包容和自由才去的吗?她他妈的……就非得和这座小破地方捆到死吗?

    高铁站马路边的车子还算多,多数是网约车出租车,都是载着客人来的。周慕杨看着那些车,琢磨今晚她到底要去哪里。她再一次叹气,认真考虑起买房的可能性。她没有自己的房子,她觉得这是她无处可去的根本原因。她也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可是省城的房子太贵,六十来平米都要四五百万,她觉得这些房地产商怎么不去抢钱呢?老家的房子嘛……她不是买不起,起码首付还是付得起,但是买了房子以后她就要背负房贷,每个月都要给银行上供,上供完以后她手里也剩不了多少钱,可以预见她的生活质量将大幅度缩水,而且万一将来发生点什么,她手头没有现金也实在是不保险。可是人还是得有套房子……想着想着,周慕杨的脑子里升起一个念头:她爹妈怎么还不去死呢?

    要是她爹妈死了,她们家的房子就是她的了……她知道这个念头实在是恶毒,可还是忍不住让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滚滚。再说想想又怎么,她也不会真的去做什么,她只是现在由衷地期盼而已,期盼她家爹妈能发生个什么意外,来个暴毙,这样那套房子就是她的了。除非将来来个什么意外,什么时代啊或是她们家发生点什么……不不不,她不要去想,她不想去想未来发生什么意外,她只是想让自己脑内爽一爽,想想吧,将来的某一天,她家的二老都不在了,而她,单身,未育,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过着孤零零的生活,她都想好了,等她爹妈一去,她就把房子里空余的房间都租出去,到时候她就做个脾气暴躁尖酸刻薄的包租婆,以观赏房客被她挑剔气个半死还不得不委曲求全的神情为乐,她还要天天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玩耍的小孩子小年轻缅怀自己逝去的青春,而她老了只有一套父母的房子和父母留下来的存款,还有她大半生的积蓄和养老金,这么痛苦的生活,这么孤苦无依凄凉的晚景,这一切,难道不是她在忍受父母长期高压管束以后应得的吗?!要是有哪个男人跑过来说让我解救你于孤独之中让我们一起结婚生孩子吧!周慕杨只会想要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狗男人算计得这么精明想从老娘手里抢钱?!

    周慕杨一想到前方还有这么美好……不是,是这么痛苦的未来等着自己,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保持身心的愉悦才能苟得久,为了在迎来黎明之前度过漫长的黑夜,周慕杨决定以后都要好好的取悦自己。她不要再省钱,起码今天晚上她不要省钱。她决定去找一家好的酒店舒舒服服地度过今晚,两晚也行,反正她不想回家,回家就得受气,为了她的乳腺着想,最好找个舒舒服服的地方过上几天好日子再考虑回家的事。

    她想拦下一辆出租车载她去酒店,抓着行李箱奋力跑起来,像是去迎接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