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20）

    献祭。

    这神圣又残忍的仪式如此轻易地从威廉口中说出来，好像他是要大公无私地拯救一个人，而非命令一位父亲牺牲自己的女儿。

    天外最后一束余光坠入黑暗，忽然间，一道雷电轰然撕裂夜空，照清了汉斯惨白的脸色。

    威廉抬头遥望远方夜幕下聚集的黑云，兴致勃勃地对痛苦犹豫的汉斯道：“你听这震耳欲聋的雷声，就连老天都在为你指明前路，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他说完，又沉下脸色，垂眸睨着汉斯苍老如枯树弯折的背脊，手指摩擦着剑柄，毫不掩饰地威胁道：“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如果这一次你胆敢再耍把戏，我便让人把你儿子的两条腿齐根砍断，熬成汤扳开你的嘴灌进去。”

    他嗓音冷如寒冰，每一个字都如沉重的铁石砸在汉斯背上，压得他的身体支撑不住地摇晃了两下，仿佛要昏厥过去。

    在这偏僻的渔镇，威廉是个掌权者、十足的恶人，汉斯深知自己无力与他相抗，更无心与他相抗。他如同一滩抽去了骨头的肉泥在权贵面前卑怯地折下腰，在选择再次牺牲自己的女儿换取家人的平安和为了自己的孩子做一个勇敢无畏的父亲之间，汉斯又一次充当了懦夫。

    他唇瓣嗫嚅：“是，威廉大人，我会……我会按您说的做。”

    “三天。”威廉语气冷漠地下达最后期限：“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让我发现希娅还活着，我一定会先杀了你的儿子和你的妻子，再用沾了他们温血的刀，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汉斯像风里的麦穗颤栗了一下，汗水和眼泪混在一起，从他脸上狼狈地流下来，他以细如蚊音的声气道：“我明白了，只是大人，我能、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威廉微抬下颌，高高在上道：“说。”

    汉斯压低的背脊微微抬起，他壮着胆子望向威廉，结结巴巴道：“我、我不太明白，特里斯有这么多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献祭给海神的人一定要是希娅？一定是非她不可吗？”

    这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么或多或少会含着几分不屈的反抗之意，可从汉斯嘴里说出来却怎么听都只剩纯粹的疑惑。

    只因他的姿态太过恭敬，神色痛苦却又隐含期盼，似乎迫切需要威廉告诉他一个合理的答案，以此证明他的迫不得已，逃避这场献祭中属于他的罪恶。

    好几个月前，威廉的父亲威尔曾因军船在海上遭袭一事前往城中向公爵汇报，他也因此得知了特里斯流传久远的关于海妖的传说。

    和德加洛的那位将此事批判为故弄玄虚的公爵不同，威尔天生谨慎，对这类传说抱有几分敬畏之心。

    是以从城中回来后，威尔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威廉暗中寻找一位年轻美貌的处女，他决定效仿传说向海神献祭，以平息海上不绝的风暴。

    如果献祭成功，海妖消失、风暴平定，那么公爵或许会调遣他离开这贫穷偏僻的鬼地方，再不济他也可以捞得一笔不菲的奖赏。

    如果失败，那么也只是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而已，只要这事做得足够隐秘，那么对他而言可谓毫无损失。

    威廉并不觉得特里斯有什么不好，这里有酒有赌有妓院，对他而言是天堂般的好地方。但父亲的交代却不能不办。

    年轻漂亮的处女，威廉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当初毫不留情拒绝他的希娅。

    他自出生便被人捧着敬在头顶，除了他的父亲威尔，从来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决定，更别说求婚这般厚重的恩赏。

    希娅既然敢羞辱他，自然就要做好被他报复的准备。只要一想起她沉入海底之际将会感受到的那份痛苦和绝望，就足以令他兴奋得战栗。

    不过这种卑劣的理由威廉当然不会告诉汉斯。他知道汉斯想要什么，汉斯已经杀死过自己的女儿一次，事到如今才想起讨要一个原因，无非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合理弑女的借口，以减轻心中的愧疚罢了。

    可威廉生性恶劣，怎么会满足汉斯的愿望。

    他看着身前眼含热泪的汉斯，恶毒又畅快地在他心口刺刀子：“事到如今，你才想起问我非希娅不可地缘由，不觉得有点太晚了吗？你想让我说什么，承认是我逼迫你献祭你亲爱的女儿，实则你心中不舍，别无选择，仍是个伟大的好父亲吗？”

    威廉冷哼道：“简直是笑话。”

    他转身将汉斯扔在原地，讽刺的话落在夜风里，仿佛恶魔的低语：“汉斯，回去好好看看你那重获双腿的儿子，这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用你的女儿换来的，别想把罪名怪在我头上，这罪将如附骨之疽伴随你的余生，直到你死在地狱里。”

    夜空下，乌云涌聚，雷声轰鸣，汉斯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良久，才迈着沉缓虚浮的步伐，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