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道傍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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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道明了来意,坦诚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也介绍了另外几人。老爷亲自领着他们进了亡女的闺房。刚走到门口,他看了一眼背着药箱的黛鸾,面露难色。 “……那场面,着实让人心寒,姑娘家家的,就……” 黛鸾没说话,直接走进屋里。尸体直直地放在床上,面上的白布沾了些许红褐色,想必发现的时候已经干的差不多了。枕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床边守着的老太太,似乎是林姑娘的奶奶。她已是满头白发,双目覆着层薄翳。见了他们直发愣,估计是看不清人。老爷简单地给他娘说了几句,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掀开了床上的那层白布。 不掀不要紧,这一揭开,老太虽老眼昏花,却不禁低声哀嚎起来。一个丫鬟不得不把她搀到一旁。她来扶老人的时候,侧着身,刻意不去看林姑娘的方向。 那场面确实可怖,慕琬与山海第一眼见到,都浑身一颤。 这脸曾经有多美貌,如今一丝也看不出来。少女的脸上被利刃划的千疮百孔,眉目狰狞,已经发黑的血块填满了皮上的沟壑。尤其是那张樱桃小口,现已被刀割至两端的二侧,露出洁白的齿与没有血色的牙龈,是一张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 就像是在笑。任谁见了都犯怵。 看得出,林家上下是真心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即使小姐成了这幅人见人怕的模样,多数人还是敢在这间房子进出的。山海胆子不小,但看到这幅场面,还是忍不住避开眼睛,心里头直叹气。 黛鸾估计也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她正努力在让自己保持镇定。仔细端详着伤口的断面,她反复打量着,最后回过头,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没有一道伤口是多余的,每一刀都横着切断了脸上的筋与脉。割脉是为了放血,断筋是让皮肉无法修复。我私以为……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是不该下这等狠手的。” “谁说不是呢……” 这是个陌生的女声。声线沉稳,略微有些中性。 众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发现一个奇怪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门口的下人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屋外,似乎也不曾注意她是何时进来的。这位不速之客,乍一看很难揣测年龄。她打理着轻便的随云髻,脸上浦发了淡淡的杏红脂粉,一身白色曲裾纹着水蓝的六出飞花,大片大片的。布料感觉有些旧,但却很干净。 看面庞,这女子还算年轻,约摸二三十岁。可周身散发出稳重端庄的气质,那是年长者特有的、丰富阅历所带来的聪慧。她手中提着一个小木匣,看木材和和黛鸾的有些不一样。在腰上,垂下一块禁步碧玉压在裙摆上,垂着柳绦般的流苏。 “师父?” 黛鸾脱口而出。山海楞了一下,知道她不是在喊自己,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是记得的,黛鸾自幼体弱多病,干脆就住在药房里。据说那时有个药师,算是她的二师父。但也只是听说,毕竟没有见过——如今阿鸾这么开口了,他便仔细审视了面前的来者,目扫过她手里的药箱上,最终,视线停留在她的那双平和的眸子上。 有一对三日月——如极月君的相仿。 她是六道无常。 “这位可是……请来的郎中?” 林老爷这样问了,女人摆摆手,慢条斯理地说: “你们要寻的郎中,一时回不来。我恰巧路过,代他看看,顺便,见见故人。” 她弯下腰,黛鸾跑到她面前,女人摸了摸她的头,喃喃着,长这么高了。 山海有些困惑:“请问阁下是……” “柳酣雪解·如月君。” 屋里的人缄默无声,相顾无言,屋外却传来阵阵窃窃私语,估计是几位下人见了陌生的人影,都好奇地围到门口。听了这话,也都悄悄地议论起来。 慕琬轻轻拉了山海的衣摆,低声说: “如月君?我倒是听过她生前的传言……是个画师,据说只要她画了什么人,那人便会死。如此可怖的女人,阿鸾怎么喊她师父?” “我……不大清楚,我只知她当今是位药师。” 有其他人在旁边凑过来接话,有人说是巫医,有人说不是,的确是画师,但只画草木。一片议论纷纷之中,忽然有人冲进了屋子。定睛一看,原来是林家的大少爷。 “够了!你们竟在我亡妹面前喧哗,成何体统!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是如何进的了林家的大门?你说你是如月君,又如何自证?” 先前,女人一直对那些闲言碎语不管不顾,只是同黛鸾说着话。现在被激怒的死者家属冲进来讨说法,她自然要给个交代。女人慢吞吞地直起身,将那木匣放在桌上,理了理衣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失礼了。私闯民宅,确实是我的不是。不过,我的确是如月君,有黄泉铃为证。” 实际上,有阴阳眼的人,灵气深厚的人,以及妖怪,都能从那眸中的三日月认出六道无常的身份。但对于绝大多数凡人,是看不见那抹金光的,因而黄泉铃成了他们自证身份最有效的信物。 黄泉铃是奈落至底之主,为黄泉十二月所配之物,诸如令牌或玉佩那样,用于证明身份以便在人间往来。那是一枚银色的铃铛,无法仿制,也无法丢失——据说那铃铛是牵着他们一缕魂魄的,一来是防居心叵测的歹人偷窃,二来是为了个别妄图脱身的无常丢弃。山海记得极月君是有一个的,他也只见过一两次。 自称如月君的女人,从怀中取出一枚一寸大的银铃。那铃铛圆润细腻,光滑可鉴,上面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雕饰,唯独镀着一层浅浅的金色新月。那月纹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不论将铃转到怎样的方向,都映在银铃的正中央,泛着淡淡的金光。 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云戈,见到那银铃,露出些许惊诧的目光。对于他这样专业的银匠而言,黄泉铃的确是圣物一样的制品。究竟是何种工艺,或许山人自有妙计,人类的手法自然是无法企及的。 但更值得一提的,是铃的声音。 只见如月君轻摇银铃,从里面传出的却并不是清脆悦耳的声响—— 而是接近于人的呜鸣。 那是非常悲伤的声音,如泣如诉,仿佛低沉的陶埙,或是别的什么乐器,至少绝对不是金属应当发出的动静。就好像里面传来的,是黄泉路上无数的鬼魂,伸出羸弱的手,挣扎着、摆动着,发出哀怨的喁语。 在场的人无不缄口结舌,连大少爷也一时失了声。 她确实是六道无常,柳酣雪解·如月君。 “但不请自来,确实是我的不对。为了赔不是,我为林姑娘画一张像吧。” “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还能……” “不打紧。” 她让人取些好纸来,一面打开了匣子。那匣子里格子分明又精巧,里面却不是药,而是被更密闭的竹节所保存的颜料。还有些大小长短都不同的画笔,各有各的用处。 “师父不是说,不再画人了?”黛鸾问她。 “不再画活人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丫鬟取来了上好的纸、水,还有各种小碟子。她摊在桌上,黛鸾在一旁熟练地磨墨。 慕琬叹口气:“看呐,果真是画师。” 如月君只是笑了笑,回应说:“你们方才说的,都是我。” 门外的人也不敢涌进来,只是一部分人低声附和着。云戈稍微走进了些,也想看看她到底是如何下笔的。林老爷赶走了下人们,自己也转身出去,不再打搅,只是让其他几位客人自便。于是,房间里一下子宽敞许多,只剩下一位道长、一位药童、一位役魔使、一位银匠,还有一位来路不明的画师——六道无常的如月君。 如月君画着画着,忽然头也不抬地开了口: “你们可是来寻万鬼志的?” 她的语调很平淡,就像先前每句话那样,不像询问,而是陈述。山海心里一惊,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他不知此事是否该承认,但如月君既然这样问了,她定是知道失窃之事的。他望向慕琬,她也有些疑惑,唯有云戈脸上写满了茫然。 “是啊,师父怎么知道的?”黛鸾直截了当地问。 “我自然知道。只是……”她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这是不可能的事喔。” “此话怎讲?”慕琬接了话。 如月君又低了头,一面动笔一面说着: “那万鬼志,凉月君从不离身。知道么?无常鬼是不需要休息的,但睡眠可以让灵力恢复得更快些,也有人喜欢拿睡觉当消遣,或是打发时间。为了看管万鬼志,百年来凉月君的眼皮从未合上过。又有谁能近他的身,窃走这本书呢?” 慕琬与黛鸾对视一眼,都不禁皱起眉来。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