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的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梦蝶在线阅读 -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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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线倾倒,静云整个人都像是被倒转过来似得,视线从黒沉的天际一路下沉,扫过灰茫的雾气,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霉味,没入被浸润潮湿的土地中,视线不断从周围黑暗中飘过,直至看见一线曙光,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谁硬生生塞进了地里,胸肺都被一股巨力挤压着,就在这种幻觉中,静云猛然呛咳出声,口鼻和眼角似乎都在不断向外溢出滚烫液体,灼烧着每一寸流经的皮肤。

    他挣扎着挥舞手脚,试图睁开双眼,却在一片黑暗中面向着那一道微弱曙光翻滚而去,躯体不知滚了几圈,又似乎只是整个人被翻了过来,那种压住他五脏六腑的力道骤然减轻,他的后背咚的一声敲在地面上,连着那应该已经好全了的伤口,带起连绵的疼痛。

    静云终于用力睁开了双眼,他面前的那间新房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喜烛翻倒满地,将地面烧出了一片片焦黑痕迹,然而这些焦痕并没有蔓延多远,更像是被汹涌而来的潮湿扑灭了,最终在边缘形成了一圈水渍。原先红色纱幔层叠交错的大床上已经光秃秃一片,只有繁复的雕花上还卡着些被撕碎了的布料。床上喜被也被打湿,表面一片亮晶晶,刺绣精致的龙凤呈祥现在反倒像是只杂毛鸡和菜花蛇交叠在一块,那种喜庆热闹的氛围荡然无存。

    静云垂着胸口站起身来,他不断呛咳,好像肺里被人灌了大半壶井水,凉得刺骨还怎么都咳不干净。眼角被干涩的东西糊住了似得,抬手抹开甚至黏连着皮肤,有些刺痛,他回头看去易炎和云流都被他护在身下,此时此刻也不过是紧闭双眼,躺在地上,好在呼吸平稳,只是怎么推也醒不过来。

    余光中,窗外的天空隐隐显出一丝光亮,灵力在天际翻涌,如缠绕即将出炉的利剑的滚烫岩浆,又像是挣扎在漆黑云海中的晨曦,不断跳动闪烁,最终却汇集成一道隐在浓浓烟雾后的亮线,发出隆隆震响。

    如果此刻易炎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定然不会让静云和云流任何一人走出这扇木门,然而就如同静云在奇怪的梦中挣扎一夜,易炎此刻也身处诡谲梦境无法自拔,不论是奇异复活的村民,还是双层的特制棺材,那个从墓地中走出,贴在他背后试图夺舍的活死人,涌进房间的大量村民,又或者是那个裹挟雾气驱赶尸体的婴孩,都令人识海翻涌不断,只能在这场冗长又潮湿的黑暗中沉浮不定,无法脱身。

    静云挣扎起身,将云流和易炎拖至角落较为干净整洁的地方,原先拥挤在房间内的那些村民早就不知所踪,不管是压在他们身上的那群,还是被自己和云流斩断手脚的残躯都已经消失不见,静云回想起昏迷前一刻看见的那个,滚在自己脚边的头颅,又一次回身朝向床尾,但是那里早就空无一物。

    然而不知是被卡住还是别的原因,静云弯腰从地板缝隙中抠出了一片碎屑,不过比指甲盖大了一圈,整体呈现一种近似人体皮肤的黄色,手感细腻柔软,甚至有弹性,尝试将其贴在手背上,肉眼看去与周遭皮肤毫无二致,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静云虽也从书上和各种传言中听说过易容术中的人皮面具,却从未见过其实物,总觉那些话本和传闻中的毫无瑕疵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哪里有正儿八经用灵力构成的障眼法来得精妙,却不曾想在今日此时此刻得到了最有力的反驳。

    正在此时窗外陡然响起一声惊雷,雪亮光柱划破长空,如一柄出鞘利刃直直指向了远处山坡上的坟地,静云抬眼看去,湿润的土壤簌簌滑落,在闪光余韵中能瞧见无数黑影正破土而出,然而不论是村内还是远处,都只是静默一片,这座村落宛若一座空城。

    静云推门而出,街面上是散落一地的白色纸钱,大红喜字还张贴在自己手边,灯笼随着微风摇摆,红白亮色上下交相辉映,荒诞场景中远处有人缓慢走来,一手提着一个破败竹篮,另一手一抓一撒,漫天纸钱飘落,缓慢掩盖住了那些早已熄灭的灯笼和飘落在地的囍字。

    佝偻的身影蹒跚踩着如同覆盖着积雪的地面,手中抛洒的动作却一刻未停,走近了,静云才发觉这人正是与顾入江相识的村长。后者也看见了静云。他缓慢走近,最终停在静云三步外。

    “喜酒好吃吗?”嘶哑的声音摩擦着静云的耳膜,让他忍不住想要皱眉退开,然而村长只是又抓出一把纸钱,直直撒向静云面门,“大梦将醒,却无人睁眼。我活过这几十载光阴终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的笑声很低,听上去更像是在哭:“顾家罪孽深重,早该永无后日,罪魁祸首却毫无自觉,甚至褫夺邪术为己所用,仙君已知晓吧?”

    面容年轻却步履蹒跚的丽娘,睡在陈芸尸骨上方小花的完整尸体,紧贴在易炎背后的死尸,以及那些两层面皮的村民,一切都在此时像是被一根锐利丝线捅破紧密穿插在一起,形成了完整的线索。

    这根本不是什么偶然撞在一起的红白事,而是一场为期百年,图谋已久,充满私欲的借尸还魂。

    “你们从那两位仙侣后再无法生出正常的孩子,所有出身的顾家血脉的婴儿都畸形孱弱,无法满月就会夭折,所以村民动起了找外村人的心思。”静云深吸一口气,双层棺木,白骨和新娘,从墓地里起出的顾家男子尸首,“但你们依旧不希望顾家血脉断绝,一代又一代,让外村女生下健康的孩子,养他们长大成人,再让已经死去的顾家人夺舍、寄生在他们的躯体上……续命。”

    村长一拱手,沉默着承认了这个事实。

    “但是我不明白,你们又是为什么要用小花的尸首复活那名叫陈芸的女子,她并不是顾家人吧……”

    村长哂笑:“顾家村早已穷途末路,仙君还要问缘由吗?”

    小花不过是千百个嫁入顾家村的其中一个,或许她未婚先孕,又或者嫁入村子后才有了孩子,但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为了今天这场闹剧的一个引子,从喜帖到讣告,从毫无音讯的省亲日到剖开肚腹杀鸡取卵的刀痕。

    静云不再说话,只是透过缓缓飘落的纸钱空隙,看向那个垂垂老矣的凡人,他不似村中其他老人那般健康活力,也不像他们那样开朗健谈,从头到尾一天一夜时间,这名村长不过几面之缘,却透露着这整个村子的‘老’气,和即将到来的死气。

    静云抿着唇,任由纸钱劈头盖脸飘落在自己的头脸上,只听一片白茫中脚步声又一次响起,缓慢而坚定,村长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守墓人,在这满村寂寥和死尸中循环往复,做最后的哀悼。

    就在此时,远处拐角冲出一人,身后一同追出数十具已然手脚残缺甚至掉了头的死尸,那人原本还拿着长剑劈砍,谁知一回头看见了表情一脸空白的静云,便二话不说掉头跑来。

    “大师兄——!”顾入江又哭又喊,声音响彻整个空旷街道,“救命啊!!这群家伙杀不死啊!”

    静云下意识抽剑出鞘,却猛然响起那个出现在门口的‘竹生’变成的鬼婴,和醒来后空无一物的房间。

    顾入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静云将已经拔出的灵剑收回鞘中,借着刚恢复的灵力转身没入了另一条巷子里,走时还不忘回头向着顾入江招手叫人过来。

    顾入江:……

    他一时无言,抽空又砍下两条即将抱住自己腿脚的手臂,脚下一点追上了静云。

    “易…易炎呢?”顾入江气喘吁吁,想来这一路被死去的行尸走肉折腾得够呛,灵力几乎要见底了,“把它们烧了应该就不能动了。”

    静云抬头看了眼方向,朝着坟地行进,转头问顾入江:“你之前在哪里?”

    “我?”后者惊讶无比地抬手指着自己的脸,又很快转变为明明是你欠了我人情的苦涩表情,“我为了云流,拼命引开那群东西,在坟地跑了快一夜,大师兄你还问我去了哪,真是好狠的心。”

    可静云毫不在意,转头抛出下一个疑问:“你用过灵火符烧过了吗?”

    顾入江脱口一个‘啊’字音未落,只见面前斜着冲出一具无头尸身,挥舞着仅剩下的一条手臂,朝二人奔来,静云二话不说,挥剑砍下,将对方从中间一分为二。

    顾入江在静云背后看傻了眼,人人都说玄天宗剑门大师兄是个不世出、不食人间烟火,空有仙骨的废物点心,却谁都不曾想过,这位大师兄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即便没有高深莫测的修为和深厚灵力为基础,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剑意飘渺,比之那些空有修为的弟子更称得上一句仙君。

    顾入江还未来得及从对方剑气招式的震惊中回过神,只见那方才凌厉劈开尸体的剑尖,闪着寒光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调转头来,架在了自己脖颈上。

    “.…..大师兄?”顾入江喉结上下滑动,剑锋挑开他的皮肤留下一道醒目白痕,而顾入江的手已经下意识放在了剑柄上。

    “顾入江,我从前就觉得奇怪,你父亲明明是执法堂长老,却放由独子在药门成天瞎晃,和王晨学了满嘴有口滑舌不说,甚至不要求你学习剑法或符箓,而是让你浸淫药理多年,几乎是不闻不问,其中渊源究竟是什么,想必现如今也已不难猜测了。”

    顾入江沉默良久,直至听见背后再一次响起纷杂的脚步声,才抬手轻轻挡开了静云的剑锋,展颜一笑:“大师兄说什么呢,现在逃命要紧,我们快走!”

    静云感受到剑尖传来的阻力,余光瞥见脚下被他砍成两半的尸体再次蠕动爬行,不再继续纠缠对峙,收剑入鞘,就着晨光和声声闷雷,朝向坟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