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的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梦蝶在线阅读 - 1、梦醒

1、梦醒

    当静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窗外早已天光大亮。他抚开沾在额前的长发,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那阴冷潮湿的水牢里泡着一双白骨累累的腿,被人用尖锐的短刀刺进胸膛。

    “你能赎的罪也就只有这点了。”男人一身黑底金纹的袍子,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眼前模糊不清,他甚至分辨不出在视野中摇晃的光是月亮还是倒映着的烛火,“该还的,我都从你这里拿走了。”

    男人的声音是带笑的,静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半身白骨,半身将腐,只能感觉到有东西剖开了自己的皮肉,将什么温暖的跳动着的东西从胸膛中取出,同时还有少量血液滴落在了水面上。

    “阿云很快就会醒了。”另一个声音道,“你我之间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了。”那个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又带了点轻松,他似乎偏过了头,因为静云觉得那个声音变远了一些,“这场交易谁输谁赢……”

    静云听不见了。他觉得身体轻飘飘地,但是终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黑袍男人拿着他的心脏,走向了不远处的水晶棺,与自己浸泡的肮脏水牢不一样,那里铺着薄薄一层淡银色的水液,漂浮着他不认识的花,每一朵中间都燃烧着一节红烛,只是那点烛火实在太过细小,仿佛谁动作大些就要熄灭了。

    那是一盏盏魂灯。静云想谁那么大手笔点那么多魂灯?暴殄天物先不说,这么多灯要用多少人的血续呢?

    而另一个人抱剑站在不远处,一身弟子袍仿若九天上下来的仙人,长身玉立,黑发如瀑,眼角眉梢都带着百年不曾改变的少年凌厉感,他嘴角微微抿着是见惯了的表情。

    那是他的师弟易焱。此时那种专注的神情正盯着远处水晶棺中的人。

    静云试图看清楚那是谁,但是他越飘越高,越走越远,只能依稀看见那人长睫在被放入心脏后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眼角内一颗鲜红泪痣与苍白的嘴角鲜明对比着,眉尾似乎还有什么花纹。他睁开眼看向的不是在场的二人而是已经飘在半空的自己,随后是被吊在哪里的,正在逐步瓦解,像是被抽干了的自己的尸体。

    静云看见他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字——

    “大师兄!!”

    静云猛然从床铺上弹起,看见了正蹲在自己枕边的人和扒着门框往里看的外门小弟子青禾。

    蹲在边上的人幽怨地看了静云好一会,才阴恻恻地继续道:“我喊你喊得好苦啊大师兄,怎么?我王二狗已经入不了您的法眼了?要您闭目塞听才能安心过活了?”

    静云后知后觉喘匀了气,第一反应竟是伸手去摸那自称王二狗的友人,他脸颊是有些婴儿肥的软,嘴角微微上挑就算是生气了也是带着笑的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执着于这张笑脸,只是不断抚摸着他的嘴角,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擦干净。

    “诶!您别哭哇,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王晨。”静云喃喃念着,“今日……是何年何月。”

    王二狗——王晨也不知道自家友人是犯了什么病,平日里都是一副温柔好说话的样子,现在的脸上却挂着成片的泪珠,一颗一颗不知疲倦地往下掉,沾湿了那双好看的杏眼。直到这时王晨才发现他跨行的大师兄里衣湿透了,手又冰又抖,哪里还有半点素来冷静自持的模样。

    “今日是收徒大典的最后一日,已经卯时一刻了,大师兄,再不……再不起,可能赶不上了。”青禾咽着唾沫,到底是只有五六岁的小孩,知道现在情况不太对,但是也不想大师兄迟到受罚,两相比较之下还是被好说话的王师兄骂两句比较划得来。

    但是王晨也没那心思管到底会不会迟到,他抓着静云的手,按住脉门闭眼仔细感知一番露出了有些了然的模样。

    “做了什么噩梦吗?”

    静云没答话,只是强硬地把手收了回来,吩咐青禾,“替我更衣。”

    玄天宗分剑门、药堂、法门、外门四大类,其中以剑门最为出名,乃仙门中位列榜首的存在。静云便是在七十年前被师尊从凡间捡来的孤儿,成了剑门这近百年来的大师兄。然而也不知道剑门仙尊是看走了眼还是单纯被小辈们催得烦了,捡回来的这个孩子除了一身浑然天成的仙骨,不论是灵根还是资质都差得惊人。别人家天资聪颖有些气运的小弟子十年练气二十年筑基,再往后推些时日就要为了准备冲击金丹到处历练。只有这位名不副实的大师兄还在哼哧哼哧地准备冲击筑基期。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这并不奇怪,但是放在有一身仙骨的剑门首徒身上就太过奇怪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静云太过废物,还是因为剑门仙尊看养孩子挺有意思的,没过多久就收了二徒弟易焱,赐剑流火。

    这位二徒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出来的,刚来山头的时候小小白白的一团,和现在青禾差不多高,手里拖着一柄比他人还长的剑,指着依旧在研读剑谱的大师兄就要打架。

    彼时静云也不过十几岁出头,没有辟谷也没有驻颜,就是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他也不恼,随手折了一支梨树的枯枝还真就像模像样地和这位刚认识还没互通姓名的小师弟打起来了。

    当然是易焱惨败,他连剑都举不起来,就算静云再怎么废物也不至于被打的落花流水。

    但是经此一役静云也算是明白为什么师傅要收他为徒,他揉着自己手臂上被剑鞘出其不意抽青了的地方带着小师弟下山去玩了。

    之后也算是一段孽缘。

    王晨只记得回来的时候静云头发上粘着糖画,手上提着一只被烧得只剩半截身子的小木马灯,满脸怒不可遏。

    从那之后剑门仙尊闭关,再未添人。只有这师兄弟二人守着山头,自己琢磨着修仙大道。

    玄天宗收徒大典每十年一次,每次进行七天,包括了初选和仙门大选。

    今日是这七天来的最后一天,登上山门大殿的就是内门弟子,爬到半山腰的等几年后再进行一次选拔,至于余下的,有资质的留下做外门弟子去留随意,无缘的只能告别修仙这条路了。

    静云其实不太爱凑热闹,特别是这种人很多的地方,他身份特殊,平日里遭受的白眼就不少倒也不是说在意这点打量,更多的是怕自己作为门面站在那却只有这么点修为,把人都吓跑了。剑门仙尊虽然在闭关,但是还有别的师叔们要挑人的。

    静云换了白底银纹的弟子袍,不顾王晨絮絮叨叨‘神魂不稳,脉象紊乱,内府空虚’的阻拦,随意拿手边的桃枝挽了个髻,就急匆匆出门去了。

    剑门首徒住的地方距离山门大殿有些远,一路上称不上翻山越岭,却也要路过几座山头,静云踩在微微渗着水迹的石阶上,也不管自己衣角沾了水汽,踩着灵剑两三下消失在了王晨眼前,徒留对方在原地破口大骂他枉顾兄弟情义要,白白浪费他翻过山来找静云,现在又要自己翻回去。

    静云学艺不精,御剑飞行其实是没多久前才刚刚熟练起来的,他实在不敢带人上剑,就怕还没到地方就双双摔进了沟里。

    不出多久,静云从层叠的云中穿过,听见了热闹的议论声,他脚尖点着剑尖,让自己平稳而缓慢地放低了高度,才跳下剑去,稳稳落在草地上。

    “来得够早。”

    静云还未站稳收好灵剑就听见身后悠悠传来这么一句挖苦。

    霎时间他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一般,捂着头跪倒在地。

    来人也未曾想自己一句话有这么大刺激,一时慌了神,赶上前来扶。

    静云看见了那双手,掌心带着茧子,指尖微微泛着红,在食指侧面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记忆如同潮涌,一时间冲得他头昏脑涨。

    思过崖上的争吵,掐着他脖子的怒骂声,撵着他半截仙骨的指节,剔下皮肉的痛楚,以及那一声声的……叛徒——

    “师兄?”

    “你别过来!”

    易焱本是站在树下闭目养神,他等在这里确实是为了等师兄来,他知道大师兄并不擅长应付这种热闹又充满好奇目光的场面,一个人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总是会有些没由来的紧张,他手里攥着一根断了半截的竹签,想一会大师兄一定会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小心地下飞剑,而后轻手轻脚地混进人群里,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站在那里等着第一个踏上台阶的小弟子。他太过平凡普通,几乎可以称得上泯然众人,如果静云不想,没有人能够发现他来了又去,但是自己不一样,引人瞩目,天资聪颖,不用说在同龄人中,年长的人也比他逊色那么一截,去到哪里都会被人注意。

    那如果他和师兄一起出现,那么别人的记忆里……

    啪的一声轻响,易焱缓慢垂下视线看见了静云焦躁而不安的眼神,他握紧了灵剑的剑柄却犹豫着不敢拔出。眼角眉梢晕着一层红,眼下却带了一点青色。

    “我能……自己起来。”

    易焱用拇指蹭着自己被打开的手心摸到了一片冰冷。

    “师兄来了便好,别一会有人问起,你还在房里顾影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