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再见，阿廖沙

    “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阿廖沙问我，把我脱下来的风衣挂在衣帽架上。他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盒芝士蛋糕，放在厨房里。我窝在沙发上看最新一期的搞笑综艺节目。他在我的身旁坐下来，靠着沙发背，懒散地支起双腿。我瞥他一眼，他也在看我。我挪过去，故意撞了他一下。他顿时笑起来，和我打闹。

    “出去走了走，总是闷在家里也很无聊。”我道，“昨天，我在湖边认识了一个人，和他聊得很开心，然后一起去酒吧喝了几杯酒。”

    “那今天呢？”

    “今天也是去喝酒。”

    “和谁？”

    “小七。”

    “你怎么和他一起？”阿廖沙紧张起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道：“只是去和他告别而已。”

    “……真的？”

    阿廖沙埋首在我脖颈间嗅了嗅，金色鬈发蹭着我的面庞，像只毛毵毵的兽。我眨了眨眼睛，搂着他。他好一会没有说话。我也不打扰他。他闷闷道：“你身上的味道甜滋滋的。”“因为喝的是甜酒。”我回答。“

    “真好，我也想去。”阿廖沙嘟哝道。

    “你前几天不才说了要戒甜食吗？”我道，摸了摸他的额头。那里曾经长了一颗痘。

    “但我不陪你去，你就会找别人陪你去。反正你眨眨眼，张张嘴，就有人没头没脑跟你走。”阿廖沙又开始嘀嘀咕咕。

    “才没有……”

    “要不这样吧！”阿廖沙忽然直起身子，“我辞职好了。”

    我愣了一下，道：“说什么胡话。”

    我们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屏幕里头传来的夸张笑声。

    我们都没有笑，只是握着手。

    看了一会，阿廖沙说：“他有点蠢。”

    我知道他说的是节目里那名穿蓝衣服的男嘉宾。“他好像卯足了劲要讨人喜欢。”阿廖沙道，“真讨厌，真讨厌，到处都是笨蛋。”

    他倒在我的肩头。

    “裴俊白，你看我的时候，也总觉得我是个笨蛋。”

    “没有，那些只是打趣你的话。”

    “真的吗？”

    “……好吧，你有时候很聪明，但偶尔确实是个傻瓜。”

    他立即咬了我一口。咬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月牙。可他只是和我闹几下便累了，不一会就靠着我的身旁睡着了。

    我还精神得很，继续看着综艺。屏幕里的蓝衣服男嘉宾趴在地上，心知肚明等待一桶水浇淋到他的头。

    我问小七，要不要和我一起。

    或许是因为我的语气太过轻松，小七愣了愣后，问我，你是在开玩笑吗？我说，当然不是，我是认真的。

    小七便没有说话。

    我想，那时他一无所有，在千叶城寻觅我那么久，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我，他是爱我的，究其到底，会不会只是想问我一句，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可是时间不一样了，境遇不一样了，那么……要问的问题自然也是不一样了。但我还是决定给当时的他一个答案。

    最终，小七摇了摇头。

    我心知肚明，便没有再问。

    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今天约我出来，根本不是这个目的，你只是在和我说再见而已，是吗？

    我垂眸不语，低头间看到他搁在桌子上的手。他苍白的指尖抖了抖，然后收拢，捏紧在掌心，仿佛抓住了一只虚妄的蝴蝶。

    我想，我以为那时的小七一无所有只剩下我，但事实上，他只有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想起我。说到底，爱究竟是什么呢？在小七的大脑深处，他仍然爱我，但他的爱和烟花一样，只是一瞬的情绪。或许，是我一直以来理解错了。爱，并不是什么人类的伟大诗篇。它可以很卑劣，可以很自私，甚至……它可以与被爱的那个人无关。

    我曾经因为有人爱我而感动，现在想来，或许那些人也并不一定将这份爱当做是一回事。它一点也不纯粹，一点也不高尚。我根本没有必要一一回应。

    我回答小七，是的。

    你会和你那个朋友一起？小七问道。

    我说，不知道，或许……只有我一个人。

    新的一周，阿廖沙的假期终于结束。他回到驻扎斯普罗尔的花滑表演团，开始他的新人培训工作。

    “我前段时间在斯普罗尔的旧城区看了几间房子，觉得还不错。你今天若有时间，就到那里看看。喜欢的话，我们就租下来。”阿廖沙道。

    我说好。他又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去斯普罗尔？下定决心的话，就早点告诉我。”

    “我还没想好。”

    他好像有话要说，但想了想，还是把它咽了下去。“你手头上还有钱吗？”他忽然问我。

    “不多。”

    “裴俊白”名下的账户已经被BABARA集团以“人口失踪”为由冻结了。幸庆的是，父亲在这之前便以监护人的身份向银行提出申请，将我的资产转移到他的名下。他打算等他给我定制的生物体正式出厂后，再给我新建一个社会身份，然后把我的资产顺利过渡到我新的名下。因此，我还暂时保留着我要支付给阿廖沙的三亿法郎，只是目前还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一笔资金提取出来。至于“June”的资产，也随着“June”这个伪造身份在千叶城大爆炸后被安理会注销而冻结了，连同我花了一个多月才考到的调酒师资格证一同完蛋。秀村通过伏特加军工厂帮我注册了一个正式的仿生人编号，又用这个这个新的身份帮我开了一个账户。我现在使用的资金全都来自这个账户——可惜，秀村只在里面给我充了3000法郎。

    “拿着。”阿廖沙给了我一张卡。

    红丝绒银行，我记得这是一间由猪笼组控股的数字货币地下钱庄。猪笼组的势力主要在色情业和黑市。红丝绒银行是黑市上唯二认可的网络支付结算平台。另外一家是九龙寨控股的“钱聚多”——九龙寨的命名方式一向简单粗暴。

    “这张卡绑定的是我Knights的账号，你登陆我的Knights账户就可以使用了。它抵扣的是我黑客账户的积分，不能转账，但你可以用它在黑市上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前提是不要超出它的余额。”阿廖沙道，“我没有申请红丝绒的信用卡，手续很麻烦。”

    “那这张卡的余额还有多少呢？”

    “五、五千万吧？”

    “……你好有钱。”

    他瞪我：“根本比不上你！”

    “可我的账户里大部分都是我父亲给我的零花钱。”我接过这张卡，问道，“弄丢了会出大问题吗？”

    “……可能要多花200法郎再办一张卡吧。”

    “欸，这样吗？我第一次见到红丝绒银行的实体卡，还以为会有什么特别。”我道，把这张卡放在阳光下看了看。

    “听说可以把它作为身份凭证，出入某些地下秘密场所。不过目前我还没有用过这个功能。”阿廖沙道，“何况，现在猪笼组应该被教父控制了吧，还有疑似我们老大的人工智能对你虎视眈眈，平时最好还是不要随便把它拿出来。”

    “真麻烦。”我说。

    “这是很重要的提醒，你不要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阿廖沙突然生气道。

    我顿了顿，说：“……阿廖沙，我没有不在乎你。”

    他愣了一下，很快就泄气了，脸颊红通通，眼角亮晶晶的。

    “裴俊白，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一直都是秀村泽明的附赠品？”

    他到底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我看着他。他闭上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我很蠢吧？”

    “当然不是了。我是他的小狗，你是我的小狗。”我上前抱住他，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低声地一抽一抽。

    “我会去看房子的。”我道。

    他终于破涕为笑。

    亲爱的阿廖沙，

    当你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离开了亚特兰大。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如何猜中我心中的想法，否则你不会给我那张卡。我不想跟随你前往斯普罗尔　。我知道这个决定会很令你失望。其实，直到写下这封邮件的前一刻我都还在犹豫。我雇佣了你，但在做决定的时候又总是弃你不顾。这几天来，我一直思考该如何和你商量这件事情。但是我一个人在家，又什么也思考不出来，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在发呆，等你回来。

    我觉得烦、无聊、郁闷又很苦恼。我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但是最近我又什么都不想做。我这几天想了想，其实那些并非我活着就非要完成不可的任务。它们不过是我困于过去，追寻父亲，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难题。就算一直找不到答案，难道我就不是我了吗？我就无法存活在这个世上了吗？倒不如说，知道得越少，反而我会活得轻松一些。毕竟我的父亲也曾和我说过，活着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去看看花，荡荡船，喝喝酒……不需要什么意义，也不需要什么答案。

    我想，我可能太紧张自己了，又太贬低自己了。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利用我，又觉得所有人都不需要我。或许是因为自我出生以来，我看到的世界都太小了。在我还是一条海豚的时候，便困在水族馆里。后来做了人类，也总是粘着父亲。离家出走后去到千叶城，虽说遇到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情，但说到底，也是一直待在酒吧里，被动地接收着，恋爱着，逃避着……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与秀村相反，我的视野太狭窄了。因为狭窄，便容易患得患失。因为害怕失去，便过分追求纯粹。我的想法有时候确实太过天真。到头来，也只是让自己变得越来越脆弱，就像养在动物园温室里的植物，受不了一点伤害，一旦离开了假设的阳光与降水，就会迅速地死去。

    秀村离开后，我便全然依附在你的身上。想你的假期永远不要结束，想要你永远陪着我。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你愿意为我很多事情。但有时候我也很困惑，搞不懂我哪里值得你如此为我付出。我本质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我得到你的喜爱太过轻而易举，自然就不会珍惜。或许，你也早已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总是要我给你这份感情一个答案。但是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只知道就算你能永远陪着我，我也不会满足。没有人能够真正填满一个空想的鱼缸。

    我决定离开一段时间，或许我会去其他城市旅游一趟，又或者到城外的寨看一看。

    我知道我这句话十分任性。你听了之后肯定会十分生气，说不定会全力阻止我。因此，我并不打算和你告别。

    阿廖沙，或许你会觉得我抛下了你。你那天问我，我是否把你当做是秀村的附赠品，但是我真的从来不曾这样想过，只是我也不得不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确确实实是靠着秀村联系在一起的。

    这并非你的问题，是我太过迷惘。在父亲的梦中，我之所以会诞生，是因为我遇见了他。我依赖着他，才建立起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崩塌之后，曾经的我也应该随之崩溃了。后来，秀村用绳索拴紧了我，我才得以继续正常思考下去。但是我真的还“正常”吗？如今，秀村也离开了，我又变回了一团混沌。我想，这或许是我难以回应你这份感情的其中一个原因。

    总之，不用担心我。到了其他城市，认识了新的人，说不定我便能更准确地了解自己，也能明确以后前进的方向。

    我会定期和你联系的。

    爱你的，

    裴俊白

    又及：对了，我去斯普罗尔看了房子，选第二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