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春夜的呢喃

    天黑了，街灯都亮了起来。

    亚特兰大寂静得像一座废墟。我和小七告别。小七问我，什么时候再联系？我说，过段时间吧。那是什么时候呢？……不知道。他的眼神便沉了下来，如同一颗星星沉入泥沼中。

    我受不了他这种姿态。不知为何，我感觉他的影像在我的心中，竟逐渐与当年的许鹤宁重叠起来。我转身和阿廖沙坐上了回城的电车。由于车上乘客很少，电车开得很慢。他跟在车后面，对我挥手：“再见！再见……”可是夜里的风很大，吹打着玻璃，发出噗噗的声音。虚拟的小月亮悬在城市上空，洒落一地苍白的光芒。

    电车缓缓驶回北区。我渐渐觉得很困，靠在座椅上开始眼皮子打架。阿廖沙还在发脾气，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说着小七的八卦和坏话。

    “他是个婊子。”阿廖沙道，“我以前在‘栅栏’里见过他。他叫Otori，但这不是名字，只是他继承的姓氏。不知道他被大先生带回猪笼组后，有没有取新名字。不过，大家都叫他七公子，可能是嘲讽他的出身吧。当然了，我也是‘栅栏’出身，倒不会拿这点来说事。我跟你说这些事情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他，而是我以前就很看不惯他的行事。他也做过时装秀的演员，那会便很会耍手段……”

    Otori……我念着小七的姓氏，“嗯嗯”地应着，阿廖沙便越说越起兴，没完没了。我一边听得不耐烦，一边又觉得好笑。或许我永远没办法讨厌阿廖沙。我捏了捏他的脸颊，他恼我打断我的话，瞪我一眼。

    “你不想继续听了？”他问我。

    “我累了。”

    我倒在他的肩膀上，他嘟嘟囔囔发着牢骚，然后说好吧。他把手臂环过我的胸前，搂住我。我睡着了。

    醒来后，我已经在出租屋里了。

    我困得简直不想睁开眼睛。一股令人沮丧的情绪盘踞在我的胸口，仿佛许许多多不高兴的事情一同涌上心头。这种感觉真不舒服，让人只想把被子盖过脑袋，埋在一团纯粹安静的黑暗中……谁开了灯？光线真叫人讨厌。有了光，继续躺在床上便有了负罪感，逼迫我不得不起来。

    我烦躁地掀开了被子，看到了秀村英气俊美的脸蛋。

    说来也奇怪，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顿时调和成一种欢快雀跃的心情。我腾地仰身起床，搂住他的脖子，低低叫了一声“主人”。可惜四肢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软绵绵地挂在他的身上。

    “小海豚，你身上的能量已经下降到20％了。”秀村道，轻轻拧了拧我的鼻子，“今天怎么没有喝奶茶？”

    我忘了。

    当了两个多月的机器人，我感觉按时进食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一件很陌生的事情。何况，这具赛博格躯体每日消耗的能量远远超过了正常指标。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根斯巴克幻象引起的异象之一。然而，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是我的电子脑一边连接着本体，一边运行着这个移动身躯，才导致“我”一直处于耗能异常的状态。

    可惜现阶段也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只能大量补充糖分。

    秀村给我温了一杯蜂蜜水。我喝完后犹觉得不满足，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秀村注视着我，笑着用指尖揩走我嘴角的糖渍。我心里顿时也甜蜜蜜的。

    我问：“阿廖沙呢？”

    “在客厅里。喝了一瓶营养剂，大概在犯困吧。”秀村道。

    “叫他进来呀，我和他一起睡。”我又想躺回床上。睡眠也可以有效补充能量。虽然我摄入了一些糖分，但是身体还没有调整过来，仍然很疲惫。

    然而，秀村只是帮我掖了掖被子，却迟迟没有答话。我觉察出不对劲来，不由敛了敛神色，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秀村这才微微苦笑道：“June，我遇到麻烦了。”

    麻烦。

    我很少从秀村口中听到这个词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秀村给我的感觉就是他总能找到办法解决我们遇到的一切难题。或许是因为主人要想我乖乖听话，他就得无时无刻不表现出可靠的一面。

    我问：“是那位Mr.　T吗？”

    秀村点点头。

    “我感觉……我的大脑快要被它控制了。”

    “怎么可能。”

    半晌，我才发出声音。

    我微微挺了身子，尽可能理清脑中的思路，道：“虽然你的大脑里植入了电子芯片，但是全息系统被停用后，我们已经无法实现人脑直连网络了。现在要想登入网络平台，需要使用连接器，跳转到公民信息保护系统，套上第三方虚拟账号，才能进行网络转接。就算你们Knights组织的T先生是人工智能，掌握的破解技术再怎么高超，它也只能查到你的ip，操纵你的账号，通过网络影响你，但没办法越过公民信息保护系统，直接控制你的大脑。除非……”

    我顿住了。

    “除非它也构建了全息网络，能够对我的大脑进行意识直连。”秀村顿了一下，又道，“就和你一样。”

    我张了张嘴，想到一点，又道：“这也不可能。上次……上次你在Knights的网络聊天室里用虚拟形象操我的时候，我把你的大脑连接上我构建的全息网络。我才是你的第一控制人。何况，主脑‘鹅’死亡之后，全息网络已经没有统一的网络协议了。就算它也构建了全息网络，它用的也是自己的网络协议，和我的网络系统，是不一样的。总之，它没办法越过我，直接控制你。”

    然而，秀村听了之后，只是垂眸笑了笑。

    我心里不快，正要发作，却听秀村开口道：“June，你曾经套用过我的身份，潜入Kinghts的内部。尽管那时你一无所知，但也能够打开Knights内部所有的密钥。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认为它无法打开你的密钥？”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June，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是为了什么才接近你的？”

    我心乱如麻，秀村说话还总要卖关子。我闷闷道：“因为你在追查Knights组织首领，也即是黑客Mr.T的时候，发现它和我有联系。”

    秀村点点头：“而你的成长经历，也的确显示出你并非正常人类。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想。或许，它和你都是同属一个系统的人工智能。”

    我想到了黑门系统的四个分处理器。其中Viva是阿喀琉斯计划的云计算机，是现今世界上屈指而数的顶尖人工智能。其他三个与Viva同级的分处理器，肯定也是与Viva一样赫赫有名的计算机，实体受到基地军方的监控。

    如果Knights组织的首领真的是黑门系统四大分处理器之一，它会是谁呢？Mr.T……是Tara吗？它真正的身份，会是哪一台计算机呢？

    “小海豚……”

    秀村的声音又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轻轻抚了抚我的脸蛋。我烦躁地别过脸，把嘴唇擦过他温热的掌心。我今天才好不容易摆脱了根斯巴克幻象，却要紧接着思考这种烦心事！我只想先玩一玩，去外面逛一逛。我不是养在玻璃缸里的鱼！

    “没有足够的证据，再怎么笃定的猜测也只是猜测而已。”我道。

    “你说得对。”秀村道，神色十分疲惫，他应该一连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我不禁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他拉到我的身前。秀村笑笑，好似为了安慰我，连声音放低了许多：“所以，这几天我重新查了一下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

    “是的，我这段时间都在想，当初我是怎么查到你和我们组织的老大之间有联系的呢？我对这件事情深信不疑，但这段记忆却缺乏足够的细节。我越是回忆，便越觉得奇怪。”秀村道，“后来，你服用了纳米机械毒品manda，受到根斯巴克幻象的影响，这倒是提醒了我一点。”

    我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想。

    秀村道：“我发现自己在过去某段时间里购买了大量的镇静剂。并且，我那段时间在色情平台上也异常活跃，发布了惊人数量的稿件。我的人气也水涨船高——当然，这是后话了。总之，我便重点调查了这个时间点前后发生的事情。然后，我发现我曾经参加过一个线下交流会。在那次聚会上，我得到了一种药物。”

    “纳米机械毒品manda。”我道。

    “没错。”

    阿廖沙曾经和我提过这个线下交流会，没想到秀村也参加了。

    我问道：“你当时服用了这种药物吗？”

    “我想，是的。”秀村迟疑了一下，回答，“但是具体发生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只找到了一段很短的录音，可能是当时我无意间保存下来的。”

    【……提高人脑的运算能力？】

    【是的。这是全息时代生产的药物。用于改良人脑的配置，使其能够更好地接入网络。】

    【听起来很有趣嘛。你们一般在哪里交易？】

    【梨花大学。这种药物最近在学生群体中很是流行。】

    【哦？学生怎么会接触到这种级别的禁药？】

    【当然是因为这种药物就是梨花大学实验室里泄露出来的。现在的学生，比我们的消息灵通多了。】

    【阶层本身就是信息壁垒嘛。】

    【可不是吗。你需要吗？我手上还有点货。】

    【嗯……这么有趣的事情，我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你有推荐的渠道吗？】

    ……

    录音到这里便结束了。

    我留意到秀村这个录音设备是一个微型麦克风。他平常拍摄性爱vlog时，会将它别在chocker上。或许秀村当时就是刚录制完色情视频便跑去参加了这个线下交流会。难怪像嗑了药一样嗨。

    我问道：“你真的去了一趟梨花大学？”

    “我想，是的。”秀村低头摸了摸鼻子道，“录音里的那个人提到了全息时代。我想，当时的我一定会很感兴趣。”

    “秀村泽明，你迟早会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的！”我气道。

    阿廖沙也参加了这个线下交流会，可他就做不出这种傻逼事情来，顶多回家后查查黑市，查查暗网。秀村怎么看怎么想，都是个比较靠谱的人，居然还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然而，我一想到秀村当时也是这般莫名其妙就来到千叶城“猪栏”小区里找我，我便忍不住头疼，深切觉得只要查到的事情足够有趣，还真指不定秀村会犯什么蠢。

    Knights组织的首领，Mr.T，和秀村玩了这么多年的捉迷藏游戏，对秀村这种性格可谓是了如指掌。也不知道它当时给玩嗨了的秀村放了多少“有趣”的饵，才让秀村心甘情愿服用manda，还将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发生在你身上的整件事情，总结起来就是——”我道，“你，被你的T先生引诱，服用了纳米机械毒品manda，将大脑接入到全息网络中。它得以成功入侵你的大脑，在你的大脑中植入了‘思想暗示’，让你相信我和它之间存在联系，它便可以通过你来调查我。”

    “我想，是的。”

    “别总是你想是的、你想是的……你他妈的！”我大声道，“你的大脑早就被它控制了！你只是现在才想起来而已！”

    “我想、我觉得确实如此。”秀村无奈笑了笑道。他的语文应该不太好，简单换了一种表达便想敷衍我。我怒气冲冲盯着他，狠狠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把他抱到我的怀里。

    他留着一头黑色的及肩长发，发丝细细软软的，睡久了会翘起来。我喜欢他英气俊秀的眉眼，更喜欢他小小的嫩滑的奶子。他的大腿总是肉肉的，夹住我腰的时候最性感。他好久没有穿过女装了。我收藏了一套他的水手服写真，总想着要他再给我穿一次看看……

    可他妈的！

    只要一想到刚才知道的事情，我对着他就气不过来。

    然而，生气过后，便是迷茫。

    Mr.T……Tara……Knights组织真的是被黑门系统四大分处理器之一的Tara控制着的吗？纳米机械毒品manda是从梨花大学实验室里泄露出来的——如果这个消息没有错误，那么它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就是梨花大学的“图书馆”——以梨花大学为首的常青藤大学联盟共享的数据库主脑。无论它是不是Tara，这个人工智能都极度危险。不知它用了什么方式，避开了基地军方的监控，一手创建了AIG组织，在校园内通过引诱学生投身到激进的政治运动中，并利用manda控制学生们的思想，让他们成为千叶城大爆炸事件中的犯罪者。

    Rex的妹妹曾经提过，她人生的转折点开始于她在大学时了一本由人工智能创作的禁书，名字是。这件事……会不会也是Mr.T众多精妙手笔的其中之一？

    一切艺术都可以成为陷阱，当人工智能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人的思想又如何能保证安全呢？

    想到这里，我便恼不起秀村来。我枕在他的肩头上嗫嚅问道：“那现在怎么办？你的大脑真的又被它控制了？”

    秀村沉默了一会，答：“我觉得它在试图与我进行意识直连。我近几天时常觉得大脑好似突兀地被灌入一团凝胶状物质。这种感觉和上次你与我进行意识直连时很相似。”

    我的心刹时凉了一半。

    “我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或许它只是想和你对话。但是我觉得继续待在你身边太危险了。”

    我立即推开他，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阵风吹起了窗台的百叶窗。

    秀村看着我道：“小海豚，我是时候要离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