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戒断期

    这是我服用镇静剂的第十天。

    根斯巴克幻象从我的大脑中消失了。

    我耳聪目明从床上醒来,见到一丝不挂的阿廖沙沉沉地睡在我的身侧。阳光从百叶窗的间隙漏进来。

    我尝试活动了一下四肢。神经痛消失后,这具过分灵敏且强健的赛博格躯体反而让我无所适从。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学会掌控它。这个过程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让我很是沉迷。

    我不亦乐乎地探索自己的新身体。从最灵活的手指,到半勃起的性器。皮肤摸起来像鲨鱼皮一样光滑,有点恶心。关节好似记忆金属,可以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腰部异常柔韧,即使将身体折叠起来,也不会难受。

    我泡了一杯奶茶,倒入胃里。腹腔处还有一个消耗生物能的动力炉。我翻查了一下使用指南,原来胰脏才是解析的器官,肠胃只有储存的功能。30%的生物体构成了我体内的神经网络和物质运输系统。难怪镇静剂可以产生效力。

    我的内生殖器是残缺的,无法生产活精子,高潮时从阴茎喷出的大部分是腺体液和膀胱里的废水。——这其实是阿喀琉斯计划有意控制的结果。这个时代,义体技术异常发达,与其他领域的大部分科技相比,显得过分超前了。我们并非无法制造出拥有健全生殖能力的仿生人,但是我们不能成为上帝。赐予他们智慧,就要剥夺他们的繁殖能力,这是默认的行规。如果失去生育能力的人类试图拥有后代,那么他们就要前往正规的育所,出示出生证明才能使用人造生殖器官。

    这是连黑市都无法伪造的凭证。它镌刻在每个人类的DNA里,以一种我难以想象的科技。——即使是身为国研所副所长的许鹤宁,也不知道这项技术掌握在谁的手中。

    我拉开百叶窗,看向外面的晴空。贪婪地呼吸窗外流动的空气,那是风,轻柔地拂过我的面庞。

    我忽然很感动。

    我还活着。

    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起舞、自由地亲吻。

    或许,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我跳上床,把熟睡的阿廖沙吵醒,催促他快快穿好衣服,今天和我出门玩。

    阿廖沙不想起床,抱着被子和我耍脾气,搬出秀村来吓唬我。我现在不生病了,才不怕他。再说了,秀村最近被他们Knights组织的老大盯上了,忙得焦头烂额。这名疑似人工智能的神秘黑客,代号“Mr. T”。秀村前些年为了调查它,在网上各处埋了暗线。没想到这些暗线都在前几天被这位T先生一一拔除了。秀村气得要死,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他原先并不知情。他这段时间把满腔精力都浪费在我的身上。还是“温柔”的T先生给他发了一封邮件,提醒他这场“老鼠捉猫”的游戏还没有结束。邮件正文只有一个单词加颜文字——

    Suprise ︿_︿

    阿廖沙拗不过我,只好不情不愿地起床穿衣服。动作慢吞吞的。他真的好懒!

    我问他,你最近不用去花滑团里报道吗?他说,我在休假,我又不是一年365天都有表演。我哼哼道,我以为你很受欢迎呢。他气鼓鼓说,June,你今天好烦人。

    可是我很开心。所以我想嗒叭不停地和他说话。就像一台八音盒,拧动了发条,就开始自顾自地滴滴答答。我和他聊一些有趣的事情,聊一些无聊的事情,说说天上的云朵,说说地下的城市,一会甜言蜜语,一会真情实意。没头没脑,像个笨蛋。

    他被我弄得好气又好笑,问我是小孩吗?刚刚学会怎么发音吗?他故意“啊啊”了两声,逗得我害臊又雀跃。

    亚特兰大是一座安静的城市。只有公务员聚居在这里。安理会总部办公区占了城市面积的三分之一。中央挖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道旁种了一些绿化树。春天还没有长出枝桠。逛了大半天,也没见着路上有什么行人。今天是工作日。阿廖沙提醒我。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九点。整座城市就像一栋严肃的政治办公楼。只有我们两只小麻雀,在叽叽喳喳。

    阿廖沙逛累了,我陪他在湖畔的长椅上坐下。

    湖水是深蓝色的,在小太阳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可惜这附近没有动物。我们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好似也要睡过去一样。“大吞噬”后,人类便失去了以前那个生机勃勃的地球。或许几亿年后,地球会重新变得喧嚣起来。可是人类还能延续到那个时候吗?

    我看着这单调枯燥的风景,渐渐觉得无聊,又开始没话找话。我问阿廖沙:“你说,秀村他不会有事吧?”

    阿廖沙靠在我的肩头,眼皮子打架:“放心啦……秀村之前有没有对你提过,他加入Knights组织前,和我们老大玩过一场捉迷藏游戏?”

    我点点头。

    “那个时候老大就查出他的身份了。若老大真要对付他,哪会等到现在,还只是拔除他的暗线那么简单。”阿廖沙道,“我们会乖乖为Kinghts做事,除了任务背后丰厚的酬金和它只收取极少的中介费外,还不是因为老大死死拿捏着我们的把柄。”

    “可是秀村想调查它的真实身份,这不会激怒它吗?”我又问道。

    “傻瓜,这才是黑客玩捉迷藏游戏的精髓所在啊!”阿廖沙说着说着居然也兴奋起来了,还说我是傻瓜,“要不然,你以为我们黑客为什么会在网上留下自己代号的讯息?”

    “嗯……为什么?”

    “为了炫耀啊,炫耀!”阿廖沙激动道,这会也不打瞌睡了,甚至还站了起来,“我们为大家设计了如此精彩的恶作剧,大家却不对我们产生一丝好奇,这不会很寂寞吗?我觉得老大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只有你才这样想吧,阿廖沙。”我道,“因为你有着强烈的表演型人格,在地上城做优秀的花滑运动员,在地下城做高人气的时装秀明星,在网上做神秘莫测的清道夫黑客,这样的生活会让你觉得很有激情吧。”

    阿廖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你这是瞧不起我吗?”

    “哼哼,说什么胡话,”我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眶和冷冰冰的眼神,暗暗得意道,“只有我和秀村看穿了你吧。你刚才不是说,这才是捉迷藏游戏的精髓吗?”

    他怔了一下,又马上破涕为笑,快得跟变脸似的。他一把抱住我,捧着我的脸密密匝匝地亲吻。这下赖在我的身上不愿意下去了。

    我嫌弃道:“阿廖沙,你今天好烦人。”

    他立即明白过来,又恼又羞,大声道:“June,你真是个小气鬼!”

    我们继续在城中逛了一会,便搭乘电车,穿过跨越人工湖的白桥,来到了安理会总部所在的南区。

    与新建的北区不同,南亚特兰大是新纪元最古老的城区之一。它是人类从太空回到地球上建立的第一批据点,不少地方还保留了早期城寨的特色——随意搭建的建筑、不够规整的道路、私接的下水道等等。随着紫罗兰、橄榄绿、红岩堡等新兴地上城的建立,由精英群体组成的管理层在新旧城市上资源分配不均,引起了平民与精英之间的矛盾,导致了两百年前南亚特兰大发生了大暴乱。

    “由人民治理人民!”

    叫喊着这样的口号,安理会就此成立,设六位票选常任理事和两位自由常任理事,开始了精英与平民共治的计划经济时代。只是安理会后来怎么变成了财阀与黑帮博弈的舞台,计划经济又怎么孕育出了垄断大资本主义,这就不属于我的专业知识范畴了。

    五十年前,全息时代结束,安理会推动了城市扩建与改造计划,试图吸引沉溺在全息系统后遗症——根斯巴克幻象中的人们回归现实。亚特兰大的北区便是那个时候兴建的。至此,大部分居民已经从南亚特兰大迁出,只剩下安理会总部仍然驻留在这里。虽然政府后来想过复兴南亚特兰大,在安理会总部的周围修建了灾难纪念博物馆,但我怀疑根本没有人愿意到这种地方忆苦思甜。不过,这里的环境倒是因此弄得很不错。看来无论是财阀还是黑帮在面子工程上都很舍得花钱。整个南区的地面都铺了一层青色的草皮,看着非常美丽。

    从来没有去过动物园的阿廖沙更是兴奋得在这片青青草坪上打滚。

    “是泥土的味道!”阿廖沙趴在地上嗅,好像一只狗狗在找松露,不由赞叹道,“亚特兰大的公务员们还真是有钱啊。北区种绿化树,南区种大草原,中间凿人工湖。像我这种地下城的人,只配享受投影壁纸和全息植物。”

    其实这和亚特兰大的公务员有没有钱没什么关系,又不是他们出钱弄的……虽然我想这样说,但是看见阿廖沙简简单单因为一大片草坪开心起来,我也十分高兴,因而不会在这种时候和他抬杠。

    我也在草坪上躺下来。他凑过来嗅嗅我身上混着的青草与泥土的气味。我也凑过去嗅嗅他的。

    你怎么像只puppy一样?

    他好意思笑我。

    他躺得舒服了,就不想起来了。不远处就是安理会的总部大厦。由于现在不是会议期,鲜有人员出入。无论是外观设计,还是冷清程度,都让这一系列历史遗留问题严重的建筑看上去像一个个巨型的冰箱。

    我忽然一念,小七还在里面工作吗?

    自上次匆匆一瞥,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那时说爱我。现在还这样想吗?都过去两个多月了,他也许早就开始了新的事业。说实话,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又得知了过去从来不敢想象的真相,我的心态也有点了变化,至少对爱没有那么执着了。又或者是因为阿廖沙和秀村都在我的身边,我对感情的态度便不如以前那般纯粹了。

    其实,为什么一定要“唯一”呢?

    如果大家都能和谐相处,一起生活不也挺好的吗?

    十八岁时的我,若能接受这种开放式关系,我和父亲还有许鹤宁,也能过得很快乐吧。

    “阿廖沙。”我下意识叫了他一声。

    “……嗯?”他差点睡着了。

    “你想不想去灾难纪念博物馆里逛逛?”我随口问道。

    “……不想,我在这里等你,可以吗?”

    你是草性恋吗?

    “不行。”我这会改变主意,强行把他从草坪上拉起来,“说好了你今天要陪我。”

    “你怎么这样野蛮!”

    他这样骂我,我就不开心了。我故意不理他,他只好乖乖向我道歉,逗得我一阵发笑。他又是好气的样子。可是他黏乎乎地牵我的手不放,又真的好似我的女朋友。

    灾难纪念博物馆有好几个展馆,分别设置了不同的主题,有讲述地球人类文明重建的,讲述“大吞噬”灾难历史的,讲述灾后科技发展的,讲述人类逃亡太空经历的……我本意也不是来博物馆里参观,只是想换个地方和阿廖沙待在一起。我们便随意挑了距离不远的展馆进去。

    一进去就是影像区,四面环绕屏幕模拟了当时“大吞噬”在南极爆发的情景,吓了我们一大跳。

    事实上,这场灭绝性大灾难并不是瞬间发生的,它酝酿了几周,甚至好几个月。根据展馆提供的记录,当时是南极考察队最先察觉了灾难的来临。然而,这样的反应速度远远不够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前所未有的大灾难。更何况,人类的步伐,即使是在末日来临前,也总是缓慢且不一致的。最后是被派去执行太空探索任务的人工智能,在人类文明存亡之际,及时返航,当机立断制定了人类拯救计划。——当然,人工智能拯救人类是官方的说词。真实的记录已经遗失了。从太空舱里醒来的人类幸存者得到了飞船上的仿生人的照顾。这是仿生人向幸存者陈述的历史。

    我们所在的展馆主要是讲述“大吞噬”灾难历史的,展出的资料不少,还有由当时卫星记录下来的“大吞噬”爆发时的珍贵影像,十分震撼。因为从近地面太空看去,所谓的“大吞噬”仿佛只是宇宙深处的某个未知存在,在地球南极大陆上射了一颗子弹。

    “June,你过来看看!”阿廖沙兴奋地叫道,招呼我去实物区。

    我没想到他对历史这么感兴趣。我走到他的身旁,原来让他兴奋的是博物馆展出了当时人类逃亡太空时乘坐的“先驱者”号微缩实物模型。可以一窥旧纪元的航空科技发展程度。

    “在操作台上输入这几行编程代码,我们还可以唤醒当时先驱者号的领航员人工智能程序,与它进行对话哦!”阿廖沙道。

    诶……真正让阿廖沙兴奋的是这一点吗?

    你与阿喀琉斯计划主脑Viva云计算机面对面,在疑似人工智能的愉悦犯黑客手下做事,与我这个脑子在海豚里待过的仿生人谈情说爱,你怎么还对一个平平无奇的导航仪这么感兴趣?

    在我分神的时候,阿廖沙已经在操作台上输入了代码,启动了“先驱者号”的导航仪程序。

    “您好,智脑2077为你服务。”

    ……什么鬼?

    “June,你要不要和它打声招呼!”阿廖沙道。

    “不要。”

    然而,这会是我拗不过他,我只好随便敷衍了两句。阿廖沙便很开心了,亲了我一口,愉快地和导航仪交谈起来。

    哼,傻乎乎的,真不像话。

    忽然,我感到有人在接近我。

    我下意识回过头。

    苍白的面容,眼底下有一粒花籽一样泪痣。

    是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