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坏苹果

    尽管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这个事实还是让我沮丧。

    所谓的金属机械体原来只是通过我的大脑远程操控的显示屏,父亲给我这具躯体驳接的设备是模仿了BABARA黑门系统的网络信号增强器,而我的多次“脑死亡”假象不过是偶尔信号不好导致的网络连接中断。

    可我的大脑到底在哪里呢?

    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我的父亲。到底是因为我的意识无法回归本体,还是因为我只有在父亲的身边才能确认自我?父亲之所以可以成为我的父亲,是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格的存在是以他为“锚点”的?我是见到他的那一刻才诞生的,他是我认识这个世界的参照物,一旦我失去了他,我便会失去从人类的思维去理解这个世界的一切概念。在超级智能的视野中,无论是宏观涌现还是微观粒子,都像正方形和圆形一样一目了然。如果从这种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我还能拥有正常的情感吗?如果我的意识回到黑门,与黑门里那个超智存在融为一体,是不是意味着“裴俊白”自我的消亡?

    我想起那个奇异的梦,那个关于山下紫博士的梦。那是它的回忆吗?我潜入BABARA数据库的时候,Viva说不定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在失去意识的三秒钟内,我是否短暂回归到黑门里?

    也许,这正是父亲对我守口如瓶的原因。他害怕我探寻真相,会像古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一样,自取灭亡。

    许鹤宁知道这件事吗?我又想起他来,他也是BABARA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不,他应该不知情,否则他在圣诞那晚不会察觉不到我的“脑死亡”只是一个假象。和父亲不同,许鹤宁和BABARA集团没有法律上的雇佣关系,尽管他受到BABARA集团的控制,但是BABARA集团不会在没有足够有把握的情况下将这么重要的秘密透露给他。他对BABARA集团的内幕到底知道多少呢?如果我选择和他合作……我真的可以和他合作吗?我根本无法确定,站在他的利益角度,他究竟会帮助我,还是会帮助那台超级计算机……

    可是,除了许鹤宁,还有谁有能力帮我解答这些疑问呢?而在这些人当中,又有几个我是能够信任的呢?

    我尽可能冷静地分析我现下的处境,但实在没有头绪。我默默将金属躯体重新组装回来,决定继续休息几天。往好的方面来看,这个似是而非的真相还是给了我一点安慰,如果我的本体真的是梦中那个神秘的黑门系统,那我便不用担心生物脑的二十年寿命了。在我的意识回归本体之前,我还有很多很多时间。毕竟……我的父亲似乎有意将我从黑门系统中分离出来,否则他在昨天晚上不会对我说,只有我待在他的身边,他才能保护我。

    我躺倒在院子里,星星在夜幕下闪耀。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他想在院子里弄一个紫藤花架,这样我们就可以在紫藤花开的季节里在花下聊天饮茶。这个回忆奇妙地抚慰了我。我能从一件平常的小事上汲取力量,但也会被庞大的真相所震慑。或许,正是这些缺陷才是“我”身而为人的证据吧。然而,我的情感正在流失,每一次激烈的情绪波动,都会导致我的精神异常疲倦,运算产生混乱。之前我认为这是生物脑与机械体不兼容的原因,——父亲也有意往这方面误导我,如今看来,我应该是在失去生物体后,与它的联系更加紧密了。

    我睡着了,意识在银蓝色的网络空间跳跃。父亲回来后,叫醒了迷迷糊糊的我,将我抱回房间里。他问我今天过得怎样。我没有回答,说我困啦,笨拙地爬到他的怀里,蹭了蹭他的脸颊。他的身体在我碰触后微微发烫。他快速贴了贴我的额头,给我念了一首诗。我在他的声音中重新进入休眠状态,看见群星围绕着我旋转。

    三天后,我才联系上秀村。

    我给他写了一封邮件,但没有提及黑门系统,只是简短聊了一下我的近况,并约他明天在聊天室见面。我觉得这件事和他当面谈会更好。

    第二天姗姗来迟,由于我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一些,秀村不在房间里。我便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等他。

    秀村的聊天室还保留着上次粉红少女屋的风格,只不过将墙上的赤裸少女张贴画换回了他自己的情色写真。

    身穿洛可可风睡裙装的秀村有种少女般甜美的可爱,而穿着运动风情色内衣的他则像夏日一样热烈又火辣……说回来,我最初会被身为色情主播Trigger的秀村吸引,还是因为他身上这种雌雄同体的矛盾气质,尽管他只是去隆了个A罩杯的胸而已。仿生人也会被单纯的性刺激所吸引吗?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大部分仿生人在出厂前都会送去社区里进行情感学习。一些志愿者会成为这些仿生人的父母,与他们组成临时家庭。这样做是为了方便仿生人认知并理解人类的价值观体系,确保它们日后在执行程序命令的时候,其行为和目标结构与人类的利益保持一致。

    很难说,人工智能是否在诞生的时候就涌现了意识,但是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当人工智能被容纳到人类这个族群里,人类之间关于情感的认知会传达给人工智能。它们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和模拟形成一定的人格。

    可是随着仿生人高度社会化,生物体功能的完善,人工智能与人类的界限被进一步模糊,仿生人会不会因为情感上的反馈产生像人类一样的生理性冲动呢?抑或,性刺激对于仿生人来说,仅仅只是它们模拟人类行为,基于人类概念进行的一种表达?

    在这个仿生人和人类可以正常谈恋爱的时代,探讨这种问题似乎有点过时了。我正思索着,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拨弄我的额发。我抬起眼睛便看见秀村泽明那张秀丽的面孔。我不说话,他低下头吻了我一下。

    “小海豚,你今天很漂亮。”他说,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

    我可不是小海豚了,我心里这样想,却没有拒绝他的下一个吻。

    他尝起来是有点甜的,像布丁一样。我含住他的唇,他便轻声笑了笑,双手捧起我的脸庞,大拇指在我耳后温柔地安抚。我没有忘记他曾经是一名色情主播。很多时候,色情并不局限于视觉。气温、抚摸、温度、声音……也可以让人意乱情迷。

    我感觉自己被泡在温水里面。快感并不强烈,但是让我觉得很舒适。

    我和他温存了一会,将意识渗入到他的电子神经里,碰触到他大脑里的芯片。自从上一次激烈的结合之后,我知道应该怎样才能真正插入他,侵犯到他最隐私的地方。他的大脑毫无防备地向我敞开,这是他作为交换我的信任付出的代价。我感觉我的手指从他光滑的背部滑过,他的脊椎是粉红色的,像新鲜的桃子片。这种通感式的刺激让我很沉迷,气味可以用色彩来表达,声音可以转化为图像……当我进入他的时候,我也能共享他的性快感。不过,我现在并没有打算和他做爱。我和他交换了好几个吻之后,便按着他的肩膀,微微推开了他,对他道:“我今天来找你,是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一谈。”

    他眨了眨眼,气息还很不稳:“是不是你找到了上次脑死亡的原因?”

    我点点头,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秀村安静下来了,但是他即使认真倾听,也并不能完全理解我所说的话,他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了。比如,为什么我的大脑不在这具金属躯体里,我却会在这具躯体里醒来;为什么我的意识已经觉醒却无法感知自己本体的存在……我尽可能向他解释这一切,我只是那个实体大脑的一部分,如果我父亲梦中的黑门系统是完全接近真实的,那么它会是一个很庞大的系统,这个系统本身也有自己的意志。我属于它,但很难说我就是它。而我目前可以掌控的,只是这个系统里很小很小的一个分支,以前是一条海豚,后来是一个仿生人,而现在就是一个简陋的机器人。

    秀村听了之后似乎更加糊涂了,又或者,只是因为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他想了想,决定只关心一件比较实在的事情:“那你的生物脑还能找回来吗?”

    “我觉得不可能了。”我道,“它都快二十年寿命了,又被炸得稀巴烂,即便被回收了,以现在的技术,难道它还可以再缝缝补补用多二十年吗?”

    秀村忍不住短促笑了一下。我不由瞥他一眼。

    他连忙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你的父亲还要执着回收原来那个破破烂烂的生物脑呢?我是说,假设你的推测是正确的,你的记忆数据会同步到那个黑门系统,这不是连唯一的必要性都失去了吗?”

    “或许,这只是他的个人行动,并没有得到BABARA集团的授权。”我道。

    “这听起来毫无道理。”秀村在地毯上坐下来。他今天没有穿裙子,而是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男装,两条长腿支起,大咧咧地敞开,双臂搭在上面,“难不成,他还可以把你的大脑放入培养皿里,作为纪念品收藏?”

    “不可以吗?”我觉得这是我的父亲会做的事情。

    “……”

    秀村竟然也会有不知道如何接我的话的时候。

    我没好气道:“不管怎么说,反正如今我是身体没有了,脑子也没有了,以后不要叫我小海豚了,叫我小幽灵吧。”

    “……倒也不必如此。”不知为何,我感觉秀村听了我这句话后又在憋笑。

    我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又觉得这很有趣?反正你就是个变态。”

    他还真不给脸大笑起来。

    他笑够了,才注意到我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才没有呢,你永远是我的小海豚。”

    他直起身子,抱住气鼓鼓的我,又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