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爱的充分必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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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头脑还很不清醒,梦中的情景还灰蒙蒙地挂在我的眼前。像一场雨,一部默片时代的电影。 我试图晃一晃脑袋,但是扯动脖子上的电缆时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一个机器人。我有些挫败,拖动笨重的躯体,爬到床上安静地躺下来。 我暂时不想去思考,因为我的头脑现在十分沉重,塞满了数据而无法消化。恍惚间,我似乎又见到梦中那个奇怪的女人。我知道她是谁。她是Penguin集团的信息工程师,九龙寨陆夫人的地下情人,全息系统的创造者,她是山下紫。可是为什么我会梦见她,为什么我好像很了解她,为什么这个梦真实得可怕,我却像个旁观者,无法得到任何体验的实感……反正这些事情我不可能想得明白,继续纠结下去也没意思。 为了给大脑腾挪出内存,我开始解析父亲的基因数据。这时候,我收到了秀村发来的简讯。我刚才处于休眠状态,他和阿廖沙都被我踢下线了。我接通了他的通讯,他的声音从远方断断续续地传来。可能信号不太好吧,我想。 “我很担心……心……你,J……une。”秀村道。 他说我刚才又断开了连接,再度进入疑似脑死亡的状态。他认为肯定有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他打算再为我检测一次。听起来好像很严重,但是现在父亲还没有回来,我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由于信号不好,我只好用邮件回复他: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况你刚才已经帮我检查过了,一切都很正常,先让我休息一段时间吧,到时候我会再联系你们的。 我将邮件发送出去,光标在网络窗口里闪闪烁烁,像一颗遥远的星星,它死亡了,最后只剩下数据像沙子穿透我的脑叶。我继续我的工作。 父亲一直忙碌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比往常晚了不少时间。我担心他今天晚上加班是因为动物园的实验田出了紧急状态,毕竟那里和阿喀琉斯计划有不少合作项目,Viva的异常肯定会导致一连串问题。 他惯例来到我的房间里,帮我检修机械体。我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却站着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目光有点奇妙,也不回答,反倒问我:“白白,你在做什么?”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躺在床上的,但是因为躺着会压到身后的电子管和电缆,这样太不舒服了(我竟然开始在意机械体的舒适度了),我便翻了身子,换成趴着的姿势,并在身下垫上软乎乎的被子。由于面部朝下,视野变得黑糊糊的。我又稍稍侧了侧自己的脑袋——这个动作对于现在不灵活的我来说有点困难。 这个姿势大概滑稽又诡异,我有些赧然道:“我本来是想睡觉,但是一直睡不着,躺着又觉得难受,便弄成这样子了。” 他走过来,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从床上抱起来,然后拿一个枕头垫在我的身后,让我靠着,我顿时轻松了不少。我嘀咕道:“可能是因为你给我弄的配置是demo版,功能太过低级,我的大脑便稍稍转不过弯来了。”父亲笑了,拍拍我的脑袋,说:“也不是所有问题都是配置的错。”我只好乖乖闭嘴。 他在我的床边坐下来,我张开机械臂搂住他。他好笑问道:“今天怎么变得黏人了?” 我抚摸他身上的骨肉,心想该怎么利用他的基因数据制造出一具合格生物体。我现在只剩下一个脑子,目前只知道它与我以前的生物体相匹配,万一我弄出一个失败的玩意出来,我会因为排斥反应致死。 我不由想到我以前在实验室里研发的生物脑。我们实验室绘制出基因图纸,交由采购的集团批发生产出同一型号的量产货,然后他们会根据匹配信息制造出相应的生物体。这才是仿生人的正常生产流程。 可是我的大脑在阿喀琉斯计划里没有研发记录,就算有,以我的权限也调用不出来。我和那两个笨蛋黑客也不敢和Viva计算机硬碰硬。最后竟然要靠我父亲的基因数据推导出我的基因工程式,制造出我原来的生物体,借此容纳我现在这个被装在机械体里的生物脑。真是乱七八糟。何况,今年已经是我生物脑最长二十年寿命的最后期限了。如果我找不出我生物脑的图纸,生产出我的替换大脑,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是白搭。因为BABARA集团肯定不会把我的数据上传到“云图”——那可是APPLE集团旗下的产品,我的人生没有备份,一旦我现在的生物脑步入阿茨海默症候群的困境,“我”就会死亡。至于他们用来取代我的下一个生物脑,不过又是一个新的试验品罢了。 我抱着父亲,脑袋枕着他的胸口,心想我的父亲现在在思考什么呢?从他的视角看待我,我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是不是太累了?”父亲温柔地问我。 “……不是。”我费力地抬起头,看着他道,“只是今天的时间过得太快了,让我觉得很不安。” 父亲道:“那我今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我没有接话。他搂着我在我的床上和我一同躺下来。我睡在他的怀里,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过了一会,他又蜻蜓点水吻了吻我的唇。我上两周才在网络里和秀村泽明乱来。父亲这些举动真是让我火大,无法不让我想起很久以前那次一夜情,那迷乱的暧昧,矜持的互动和无法贴近的距离。我忍不住道:“父亲,原来你是机性恋吗?我以前还算是个人的时候,你根本不会这样吻我。” 他一瞬间好似被我的话语噎住了,有点不知道怎么对待我。我翻身粗重地压着他,撬开他的唇,然后将我的舌头伸进去——一枚金属拨片,真是精巧,如果我的动作可以更灵活一点就好了。我在湿漉漉的口腔里搅动了几下——我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父亲在我身下喘出几声压抑黏腻的呼吸。我顿了一下,与他微微分开,问道:“这样你也会有感觉吗?” 他突然推开我,我不小心撞到身后的虎鲸娃娃。它砸在我的脑袋上,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得不伸出机械臂将它抓起来。它长长的性器便从它的肚皮下掉出来。我觉得丢脸,这真的是一只很奇怪的玩偶,难怪当时阿廖沙被吓得半死。 我还在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父亲“砰”地一声关上门离开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看着关闭的门口,房间暗下来,黑漆漆的。我一时想不起自己刚才做出那些越界的行为的意义,也许是想捉弄他,也许是想报复他……无论哪一点都太幼稚了。 可是父亲的反应真是出乎我意料,他好变态哦,说不定他就是喜欢机器人,想要机器人操他,所以他才迟迟不给我更换生物体。 我又忍不住思考,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不选择用一根按摩棒捅自己呢?或许是因为他和电子按摩棒之间没有建立过情感联系,就不容易产生情欲吧。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给我的机械体安装电动阴茎。也许在他的心里,柏拉图式的爱才是不肮脏的。我摸了摸平整的下面,有点气闷。 就在这时,他突然回来了,又是“砰”的一声。 啊……我差点忘记了,他刚才答应过我,今晚会一直陪着我,他一向遵守诺言,我从他身上也学习了这一点。不过,他不想抱着我睡了,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大概怕我又对他做出越界的行为。我趴在床沿看着他,道:“我以为你刚才生气了……”他道:“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冲你生气的。”他是这么说,我看他的表情却不太好。于是我问道:“那你刚才为什么推开我?” 他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我:“因为我不喜欢你那样子。”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我想了想,忍不住恶意地问他,“海豚吗?” 他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我不由问道:“父亲,你对我的爱是不是有条件的?” 他猛地回过头来:“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曾经和我的朋友讨论过交际成本这个问题,如果我表现出一面便足以让其他人喜欢上我,那我为什么要让他们接受我的全部呢?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自己喜欢的对象是一只海豚,一名仿生人,一个缸中脑,不是吗?” 我顿了顿,又道:“就像许鹤宁,他就没办法认同自己喜欢上的我是一个仿生人,那你呢?如果你没办法接受全部的我,那你只要和我说一个条件就好,不要一会接受,一会拒绝,让我去猜。” 他一直沉默,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忽然扯住我的机械臂,我差点倒在他的身上。他是想抱我吗?但是他不敢的。我意识到他在我的面前是懦弱的,胆怯的。他唯一一次主动,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我喝醉了,他以为我是不清醒的。他从来就不打算让我察觉到他的感情。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应该的,但事情发生后,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对待我了,只能和我保持距离。可是他与许鹤宁结婚,发生关系,我们之间又通过一种更为混乱的方式纠缠在一起。我对他道:“我说这些话又不是要你哄我,我没有发脾气,我只是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不了解你,你总不至于连这些问题都不肯回答,你知道这是我最后一年了,除非……” “那你会离开我吗?”他突然问道。 我愣住了。 他微微与我分开,就这样注视我。 房间里的电流声像冬日里的雪落,让我想起我十八岁离开出走的那个晚上。 他当年对我的离家出走心知肚明,但是他不干涉,只是在我离去的那一刻,对我道,白白,你能逃去哪里呢?我们都生活在这一片圈养的天地里,你被我圈养,与被其他人圈养,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忐忑不安:“……你都知道了?” 他不回答,只是继续问:“你会吗?” 我道:“我做过选择了……” 他却道:“但那是十八岁时的你。那时你还恋慕我,所以你逃得不远,还希望我能主动去找你。这一次呢?” 我从没想过他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我的脸像被刀刮了一样疼,眼前仿佛下起了一场黑色的雨。 我冷道:“……你为什么只要求我做选择?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为什么不愿意放下这一切,和我一起离开呢?” “因为我无法做到。”他直白道,我又一次怔住了,“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保护你,我只能恳求你留下来。” 我难受极了。原来我并不想知道他的真正想法,我只想听到他说出我心中希望的那句话。 我想他是我的唯一,我也会是他的唯一。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不答应我,因为他清楚自己做不到,所以他不会给我承诺。 我想哭,但是我哭不出来,因为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我好滑稽啊…… 我推开他,用被子遮住我丑陋的机械体。我不想见到任何人,网络空间里的光芒闪闪烁烁,所有人都是一个个虚拟符号,对于我来说,只有这里才是安全的。 父亲从身后搂住我,轻轻揭开我的被子,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像两颗寒星,冰凉的手摸到我的脸庞,他叫:“白白……” 这一声呼唤仿佛从遥远的水面上传来。我感到不寒而栗,那个关于水箱的梦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地在我眼前展开。一个身穿潜水服的少年从池边跳下来,向我游来。 在那个蓝色的水立方体里,只有我和他是有呼吸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