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的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照得他慈悲我在线阅读 - 二十八章

二十八章

    商獜得知轮椅上的少年乃是前朝太子喻稚青后便心如死灰,只得抽抽噎噎地讲述自己四海为爹的生活有多不易,盼望对方能发发怜悯,给自己一个痛快的死法,哪知喻稚青却只是淡淡答了一句,说自己并不打算杀他,同时指了指身后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男人,告诉他这是他的三皇兄商猗。

    商獜早忘了幼时被素爱巴结的母妃逼着去送别的事情,对远行的三皇兄毫无记忆,可是有自家兄弟在这,虽觉黑衣男子来历古怪,但见他对喻稚青很是体贴,便以为有了依靠,忍不住那爱认爹的本能,继续如小鱼一般游在他三皇兄身后——三皇兄得了那位殿下的命令,负责领他去找阿达——也就是那座肉山,领他去那里,让阿达替他寻个住处。

    阿达不知晓商獜身份,看他还是个小孩子,便让商獜与那个常为他做事的中年男人住一个帐篷,正好看管着他,然而商獜怕极了这帮异族蛮子,这回不游了,忸怩地杵在原地向商猗求情,想求他允自己与他住在一处:“三皇兄,我听你管喻稚青叫殿下,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么?我不想跟那些家伙住一起,我害怕,你要是不介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爹了,你看,你若是成了我父亲,那岂不是和父皇平起平坐,多威风啊。”

    商猗没理会他的哀求,毫不留情地把他丢进中年男人的帐篷中,走了几步才想起什么,复而回过身来,凉到刺骨的长剑抵在他喉前:“不准再叫他爹。”

    商獜见他对喻稚青那样温柔,以为这位三皇兄顶多只是长得冷酷一些,哪知对方会突然出手,吓出一脸的鸡皮疙瘩,彻底化身小麻子脸。

    他连正视商猗都不敢,只能眼巴巴盯着漆黑长剑末端悬着的兔铃剑穗,还以为对方是嫌自己太没骨气,慌忙点头:“我、我知道这样不好,会辱没了歧国的国威,可是我只是想在他手下活下去......”

    商猗无视商獜的真心剖白,长剑回鞘,利落地转身离去。

    小孩儿眼见着男人端了一碗从阿达那儿要回的新鲜醍醐离开,似乎仍是往那位殿下的帐篷中去。

    他隐隐感觉三皇兄与喻稚青之间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独自在帐篷中思索良久,总算得出结论——原来三皇兄也想认那位殿下做爹,怪不得口上说着怪话,万没想到这位头次见面的三皇兄竟那么鸡贼,如今定是要端着那碗醍醐去讨殿下欢心了!

    想到这里,商獜简直有些坐不住,心里也想着端碗什么去巴结巴结喻稚青,又怨三皇兄太过死板,何必那么狭隘,其实他们也可以两子共侍一父嘛!

    不过他想归想,那个中年男人却不许他四处乱跑,他又玩起认爹的把戏,跪着称他作父亲,哪知中年男人压根听不懂汉话,商獜白白磕累了膝盖,总算认命,不情不愿地在蒙獗生活下来。

    商獜不知晓喻稚青出于什么目的才留他在蒙獗,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直到某天夜里商猗忽然现身,将还在睡梦中的他拉了起来,强将他拖到一匹马上,哑着嗓子问他:“会骑马吗?”

    商獜还未睡清醒,傻乎乎地点点脑袋,随即便看见商猗狠抽了一下马屁股,身下枣红母马受了惊吓,拼了命地往前狂奔,商獜只得双腿紧紧夹着马鞍,生怕被甩了下去。

    他知道商猗此举定然也是喻稚青授意,却想不出那位殿下半夜把他弄到马上是要做些什么,甫一回头,却看见商猗领着几十个大汉跟在自己身后,个个都配着武器和铠甲,简直是要追杀自己一般,吓得眼泪都将涌出,只得牢牢攥紧缰绳,拼命往前冲刺,还以为喻稚青终于打算对自己痛下杀手。

    可策马奔驰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鼓足勇气又回头望了一眼,发觉那些人都穿着他们中原款式的衣衫,用黑布包裹着面部,叫人看不清面容。

    商獜心中渐渐涌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商猗没过多久便赶上自己,低声说道:“呆在马上不要乱动。”

    商獜眼见着商猗也寻了黑布遮住面容,独他一张白净脸蛋无遮无拦地露在外头,被队伍裹挟着,冲向了一处不知名的部落。

    那些蒙面男子拿起了刀刃,杀了部落中值夜的塞北士兵,放了一场大火,塞北夜里风大,火速飞快,眼见着连绵的绿草被火舌吞噬,渐成一片火海。

    商獜被迫坐在颠簸的马背之上,鲜血溅了他满脸,血腥气和滚滚浓烟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他感觉自己即将顺了他二皇兄的心愿,真真切切要死在塞北了。

    商猗却没有要他死的打算,将他从火堆里揪了出来,从衣襟中摸出一个玩意儿掷在地上,夜里太黑,商獜只匆匆看清一眼,仿佛是他被沈秋实擒回时身上佩戴的荷包。

    沾了一身血尘的商獜被送回中年男人的帐篷,若非身上的脏污,他几乎都要怀疑先前的厮杀纵火不过一场梦魇。

    寄人檐下,他只能自我宽慰,盼望那是喻稚青一时兴起想出折腾他的法子,不会再有下次了,然而第二天晚上商猗再度出现,直接丢他上马,仍是如上次那般杀人防火,再把他的脸供幸存者观瞻一番。

    商獜完全不知道此为何意,从一开始的恐惧也逐渐变成了麻木,反正他们除了每晚拉他出来露一回脸外,对他还算不错,衣食不短,甚至还予了他自由——当然,这或许只是喻稚青料定他这个怂包没胆子独自逃回帝京而已——可他们的确对他挺好的,商獜在宫中时待遇比商晴还差些,昏庸荒唐的爹自不必说,他那个娘又一天只顾着琢磨朝堂局势,简直走火入魔,也顾不上儿子如何,每天给商獜做饭烧水的中年男人都比那两位像商獜父母一些。

    虽然三皇兄只是让他每晚在马上坐着,但是商獜也从中看出些许规律。

    他对塞北了解甚少,只能通过帐篷数量来判断这个部落的大小,发觉商猗带领的这帮士兵若遇上大一些的部落时,出手便格外狠辣,杀了许多部落士兵,还将他们牧牛羊的草场烧得一干二净;对那些帐篷寥寥的小部落却不会如此,连他们的草场都不烧,单杀一两个人便算了事,简直就像要维持各部之间的某种“平衡”一般。

    商獜脑子有限,只当这位三皇兄是有什么变态的爱好,全然没想到那位冰清胜雪的殿下往他身上扣了一顶影响千秋的黑锅。

    塞北新近下了一场大雪,天冷了许多,商猗却仍是在帐篷外换上干净衣衫,又往新搭好的温暖兔窝中扔了几片菜叶,这才带着一身寒意进入帘内。

    尽管最初开始时商猗便说过让喻稚青自己先睡,可那么多日过去了,他每次归来时殿下都仍然醒着。商猗不至于自恋到以为对方在等他,知道喻稚青是心中不好受,暗暗叹了口气,走到小炉边为喻稚青热了一杯羊奶,目光扫过屋里多出的两个手肘长的木制人偶,心想这大概就是沈秋实口中的谢礼。

    沈秋实孩子心性,喻稚青帮他解决了那么大一件事,若非商猗阻拦,他只差感激得要抱着喻稚青亲上两口,所以潜心闭关,雕刻出两个木偶送过来,说是以他二人模样为根据所制。

    若说他善于手工吧,他雕出的这两个玩意儿是人是牲畜都看不出来,简直是对商猗和喻稚青模样的一种侮辱;可要是嫌他手脚粗苯,他偏能在丑得怪石嶙峋的木雕中制出小小机关,在木偶头部有一处按钮,一旦按下,身子处便会露出一截缝隙,中有余裕,放不了什么大件器物,放个扳指玉佩这样的小玩意儿却是绰绰有余,沈秋实对自己的小机关很是满意,大言不惭地让喻稚青放心把重要物件都放里面。

    “今天是最后一个部落了。”商猗将羊奶递给坐在榻上的少年,说话时声音有些发涩,或许是这十几日纵火时吸入太多尘烟所致——他始终没吃喻崖给他的药丸,倒不是有所顾虑,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体实在太不上心,经常忘记吃药。

    掌心握着微烫的陶杯,喻稚青听过商猗的言语,并没有出声。

    事态正向着他预想中的方向发展,本该感觉轻松,但喻稚青却总是不得安宁般,心中无端生出一种不真切感,并非是对现状的不真切,而是对自己的不真切,就好似当初商猗惊讶他的成长那样,他自己也对他那点手段有所困惑,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了自身,对自己的“坏”相当震惊。

    他扪心自问,自认为他本不是个满腹算计、天生歹毒的恶劣分子,父皇和太傅从来都是教导他要做一位仁君,平日里讲的全是仁义礼智信的典故,他小时候再“坏”,也无非是趁小太监不留意时把该喝的汤药偷偷倒了,除此之外,要数最恶劣的一回,也只是偷偷在太傅打盹时往他脸上添两撇墨水胡子,后来还因为担心太傅走出去会被人笑话,自己又偷偷拿帕子替太傅擦了干净。

    现在不同,他要做的是去算计别人的性命,那些因他故去的人与他并没有直接的仇恨,素未谋面,甚至可以算是无辜,如今却全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倒在荆棘丛生的复仇道路之上。

    他直觉自己这是“学坏了”,仿佛还是上学堂的太子殿下,认定自己在做一件错事,害怕挨到太傅的训斥——可是父皇与母后的例子又摆在眼前,他们一生仁慈宽厚,从不苛责附属邻国,最后换来的却是遭受背叛、尸骨无存的结局,就连最怕他学坏的太傅,也在宫门被攻破之时死于乱军剑下,若好人注定是这样惨烈的下场,那他宁愿逼自己继续往错误的道路上永不回头,反正自己已是一副残缺之躯,侥幸活在世间,若是还想如过去那般不染纤尘的活着,本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复仇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脱出正义与邪恶的范畴,不受对错的束缚。他理应有所觉悟。

    吹散杯前袅袅的白烟,喻稚青饮了一口,入喉的热意令他找回些许知觉:“商晴那边呢?”

    “已给了回信,说已经派人在街头巷尾宣扬商狄即将对塞北出兵一事,打算过段时间便将皇子失踪的事情一同闹将出来。”

    脑中再度浮现帝后去世时的惨状,喻稚青垂下眸子,用力攥紧掌中陶杯,仿佛下定决心般,缓缓开口道:“明日送我去见阿达。”

    商猗应了,见到烛火下喻稚青身形是那样单薄,男人剪去半截灯芯,却是忽而说道:“还记得小时候殿下曾想要离开宫中,浪迹天涯。”

    一贯寡言的男人主动提及旧事,就连一直陷在情绪中的喻稚青也是微微一怔。

    他自幼长在宫中,对外面的世界从来是陌生的,小时候也不是没好奇过民间生活,最胡闹的一次,竟是想效仿着戏文中的情节,试图带着商猗偷溜出宫。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计划颇为大胆,兴冲冲地跑去同商猗讲述,结果对方毫无波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单是无声无息地收拾出一个小包袱。

    临行前,内敛的商猗罕见地默默攥紧了喻稚青的手,而小殿下因为紧张和兴奋,则是更用力地回握住对方,两人甩开身后的侍女太监,匆匆朝雉门方向逃去。

    那次计划自然是以失败告终,素来乘辇代步的小殿下显然低估了皇城的宽阔,一路忙着躲避侍卫,竟是擅闯了冷宫禁地。

    当今帝后恩爱,从未纳妃,冷宫自然也无人可关,又修得偏僻,连宫人都不大途径此处,小殿下情急之下拉着商猗躲了进去,眼看着周遭荒芜衰败的景象,吓得脸蛋煞白,天色渐晚,四野漆黑,更加寻不到路出去了。

    商猗长他几岁,又自小在歧国冷宫里长大,在这恐怖之地简直有回到老家的亲切感,见身旁的喻稚青已隐隐有了要哭的趋势,默默将人背在背上,背着喻稚青在黑暗中寻路。

    “塞北大概很快就要乱起来了。”

    男人仿佛也回忆起那段过往,声音虽然沙哑,目光中却蕴着一点温柔,继续往下说道:“无论将来道路如何,我想说的,仍与那时相同。”

    或许那时年纪太小,殿下对那段记忆有些模糊,一时也想不起来当时商猗对他说了什么,听完男人这没头没尾的言语后乃是相当莫名。直到熄了烛火,喻稚青再度被迫躺入男人温热的怀中之时,他猛地抬起脑袋,在一片漆黑中无声打量着商猗的睡颜。

    他想起来了,那时商猗在黑暗中所说出的话。

    那时也是这样的漆黑,横生枝桠的枯树如鬼手狰狞,冷宫的墙檐上结着蛛网,阴风穿过廊下,呼啸出诡异的哭号,他趴在商猗背后,那时的少年还未长成宽厚臂膀,也是与他相似的单薄。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林梢,清辉下两人影子交叠,商猗背着他在那可怖之处走了许久,额上逐渐生出细汗,却始终不肯放他下来。

    他说,别怕,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