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曲终

    信上的字很大，笔墨浓重，力透纸背。

    “巫山淮今晚将去花楼吊唁，你应当前去蹲守暗杀。你可以不信我说的话，但事实不会骗人。”

    我皱着眉读完这封信，我想不明白伥鬼为何写信交代首领的行踪。我翻来覆去看着几行字，忽然在信纸背面又看到一行小字。

    “巫山淮从前用药控制我的思想，近日突然中断，因此醒悟。希望你替我将此恶人彻底除之。”

    伊荞给我的印象心机极深，我左右难以相信她的话，但就算这其中有诈，我也想要试试。

    我紧紧攥住信纸，感觉胸内有火在烧。

    杀了巫山淮，我就去找师父吧。我想。

    不这样赔罪，我一辈子都饶不过自己的。

    花楼被清空之后，师父的灵堂就布置在从前大厅台子上头，如果巫山淮来看师父，屋顶梁上正好可以使我在黑暗中占据高地，拉开距离也让我免于吸入他周身药气。

    我穿好夜行衣，上梁之前我想去拿龙鹤的弩。我的指尖触碰到木柄的一瞬间顿住了，我莫名失手害死师父时，也是同样的触感。我咬咬牙，狠下心，最后看一眼师父安睡的样子，飞身躲上房梁。

    巫山淮来是在午夜。

    我在房梁上等得昏昏欲睡，忽然一缕异香钻进我鼻子，我猛地清醒，浑身寒毛竖立，只直勾勾看着门扉。

    门外的锁像是被腐蚀掉了，发出嘶嘶之声，然后大门被开了个缝，一个红衣人闪身走了进来。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被他囚于密室又看他凌虐师父的记忆像潮水一样带着刻骨的恐惧于仇恨卷来，我手心冒汗，心脏砰砰地跳，槽牙快要咬碎。

    巫山淮没穿鞋子，他走进来之后直直朝着点了几盏白蜡的灵堂走去。我在弩镜中死死锁住他的头，他美丽妖艳的面容在我眼里就是狰狞的恶鬼。恶鬼的神色木然，他走到棺材旁，端起一盏蜡，低头看着师父。

    “清月。”他低哑地叫师父的名字。

    我的手已经握上木柄。

    “你来的时候我就写信给你，我说你若还不来与我和好，我就杀了你然后把你……”巫山淮低眉轻笑一声，眉眼间竟然生出悲悯，“可是你怎么还没被我亲手杀掉，就真的死了呢，”

    我咬住嘴唇，怒火几欲攻心。若不是你从六年前就给师父下毒，伤久不愈，再遭凌虐，他又怎么会走到今天。我手腕收紧，箭在弦上，下一秒就要射穿巫山淮的头。

    “我收到你的信了，清月。”巫山淮喃喃道，“你可当真护着你那徒弟。”

    我猛地停住动作，想要听他接下来说的话。

    “徒弟不才，我暗改弓弩，诱使他亲手射杀我，以了却你心愿，求你因此留他一命。”巫山淮闭着眼睛轻念，“清月，你这狗屁不通的信，我倒是能背下来了。你和六年前相比还是没有长进，一样以身相逼，宁可死也不站在我这边。”

    顿了顿，他又道：“六年了，你还是以为我想要的是你的一条命么……”

    我心中大恸，一时间犹如雷劈，浑身冷透，动弹不得。

    原来师父从一开始想出的计划，就是用他的命保全我，一命抵一命。所以他才提前打了棺材，所以他才叮嘱我以后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所以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怕。

    我一直在抖，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思考。

    “你跟我求过两次情，一次为世人，一次为你徒弟。可是呢？你被世人唾弃，被徒弟射杀。你眼里有他们，可是就没有我。”

    巫山淮又开始说话了。

    “把你带到塔上的时候，你也劈头盖脸地骂我，我生气了，又伤了你。你现在怎么不再骂骂我？我不会再生气了。

    “可是我终究有我的大事要做。清月，你是我在世间最后一点挂念，没了你，我再没有牵绊了。如果你还活着，肯定又要骂我了吧，呵……”

    我在弩镜里看得清楚，巫山淮伸手去摸师父的头发，然后俯下身，慢慢闭上眼睛。

    我不能再等，拉下扳机，一支利箭破空射去，正对巫山淮的头颅。

    只要这一箭将巫山淮毙命，一切都结束了。

    咻———

    砰地一声。

    巫山淮轻轻侧头，箭矢从他耳边擦过，在他身后的木门上轰然开出一个大洞。

    这一刻我的血液仿佛凝固，时间在我眼中无限拉长。

    好像……完了。

    巫山淮抚掌大笑，抓住几根碎木茬，朝着我的方向飞了过来。我猛地闪身，堪堪躲开，木茬深深扎进我原本站立的房梁处，扎出一道大裂。

    “小土狗，我就猜到你还在这里。”巫山淮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和你师父同屋数载，他的本领教我的不一定比你少。你以为我靠的什么走到今天？”

    我浑身颤抖，连射几箭，全被他飞身躲过。

    巫山淮脸上流露出讥讽：“檀清月舍命相救的，就是这么个软弱无能、只会狺狺狂吠的宠物狗啊。”

    “不许你叫他名字！”我双眼血红。

    巫山淮大手一挥，周围立刻浮起闪闪的粉末。他挑衅一般看着我，抬脚踏入棺材，趴伏在师父身上，低下头就快吻上。

    我脑子里有一根弦快要崩断。

    我飞身跳下横梁，直冲巫山淮而去，可刚刚吸入药粉的一刹，身上的肌肉就像从前一样迅速瘫软下去，他用棺木一挡，直接把我拍落到堂前，木桌轰然倒塌，牌位哗啦啦掉落一地。

    巫山淮冷笑了一声，正俯下身，忽然我听见极其细微的噗嗤一声。

    巫山淮身体顿住了，他慢慢站起来，手捂住脖子，往棺材外仰去。

    我看见他脖子上竟然扎着一根长针，鲜血一股一股涌出来。

    师父的尸体依然安稳躺在棺内，棺板内侧的机关显露出来，和那支弩上的机械十分相似，正是千机门的造物。

    我有些震惊，没想到师父将身死之后安排成了杀人的计中计。

    “清月……你……”巫山淮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长针刺破他的喉咙和动脉，说话的时候就发出血沫翻涌的气音。

    他的震惊逐渐变成疯狂，脸上终于显现出癫狂和狠戾。他手腕一动拿出一瓶药，朝着脖子上糊过去，血流竟然有将止之兆。

    我倒在地上，碎木刺进皮肤，双眼发昏，四肢无力如烂泥，毒气化骨，浑身剧痛，我听见我身上骨头裂开的声音。

    我望着巫山淮的身影。头上流了血，糊住我的眼睛，万事万物在我眼中都是刺目的红。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不是只会靠师父的软弱无能的小狗。

    “普洱。”

    我耳边又响起师父曾经对我说的话，像一声温柔的叹息，流进我四肢百骸。

    “总有一天，你会比师父还强的。”

    我满口银牙欲碎，胸中有怒火燃烧，我头上青筋暴起，满脸涨红，支撑着身体终于颤巍巍站了起来，直视巫山淮。

    巫山淮浑身染血，如同火中的妖蛾，讶异地看着我。我没有丝毫迟疑，一手拉下墙上灵幡，浑白飘逸，好像师父的衣袂。灵幡从我手上飞出，就像师父鬼魅的身法，顷刻间绕上巫山淮的脖子。

    我猜对了。巫山淮的弱点就是体术近战，这就是他每一次都要事先用迷药的原因。他刚才一番举动让我拉至近身，他以为我已经无力反击，可是这反而成为我出手的机会。

    灵幡将长针深深压进他的脖子，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拉紧，四肢百骸如同被巨石碾过，剧痛让我眼前一阵阵模糊。我不在乎，我只想看他死。

    鲜血染红白色的灵幡，巫山淮双手无谓地挣扎，血液从他嘴里呛出来，一双眼睛逐渐失神。

    等我终于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巫山淮的身体颓然倒下，鲜血在他身下积洼成泊，好像血水中枯萎的红莲。

    我听到巫山淮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清月……你最后果然……还是把我丢下了……”

    这些字滑过我的耳畔，好像一阵细小的风，最终散失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