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月下

    张丑人在床榻上病了三日,他没想到即使吃下桑大人给的药还会病那么多天。

    当病痛退去,再度醒来却在深夜。

    屋子里漆黑如墨,不见桑大人身影,空荡荡的得近乎寂然,这般孤凉令他恍惚这些日子是否如梦一般,他失笑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摸着黑下床,在一旁捞到一件外衣披上,拉开屋门,却见一袭红衣的桑大人站在院落中。

    桑大人兀自仰头望着天际的明月,一头黑亮如墨的青丝垂于腰畔伴着柔风扬起,长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来回抚着脸颊上的伤痕,目光沉沉不知是在想什么,从来张扬跋扈的绝美容颜上带着哀愁寂廖,面露伤心痛苦。

    他看着院中陷入沉思的桑大人,心头不知为何突然一松,可看清表情的下一瞬又觉得他们之间离得遥远,桑大人随时都会飘然离去,而他永远无法留住的错觉。眼前的景既美丽又凄然,他融入不进,茫然失神地站在门边看了良久。

    他其实想过问问桑大人为何此次回来会突然变得亲近他了,可他不敢问,能求得什么呢,他从未奢求过什么,可前几日在仓库中的谈话又让他多想了一些东西,只是这些他不敢求真相,他想着桑大人可能当他是消遣的玩物,玩着玩着哪天又突然走了。

    他其实也想过,这欢爱一事,第一次时是受春药的影响,桑大人起了恶劣之心与他同榻而欢,可这后面的几次呢,他自己明明是很排斥这等事情,为何不拒绝,虽有过拒绝无用,可若真心想拒绝他还是会决绝反抗到底,那与桑大人呢,为何最后还是一次次的被压倒,那可笑的决绝抵抗就像无力的宣言,最终是否他也是那种会被美色迷惑了的俗人,或许他真是俗人。

    那桑大人呢,是如何看待他的。

    虽一直在理智的劝服自己,桑大人可能就是来消遣自己的,可那仓库中的对话听起来却又不像是,他对这种事敏感得很,可也卑微的很,他一直不让自己想太多,但许是这病方才见好,脑子昏沉,现下冒出了这些多愁的思绪,情绪也变得善感了。

    大约是与仙人重逢后他明白了自己有多低微,仙人在他怀里吐血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明白他有多无能,会不会在心痛到极致过后,会想明白很多事,会放下很多事,连对仙人的思念在桑大人来了之后都淡了几分,当他感觉孤寂离开他的时候,他却又看见了月下的桑大人另一面的情感显露,他想,与神仙的距离始终远不可触,他应该把心思好好放在平常人过的日子上才是,爹去世前不是一直祈盼他快些长大娶妻吗。

    他苦笑着收回欲迈出去的脚,一步一步倒退回暗色的屋中。

    然,月下美人目光流转,眼睛仿佛不受影响直直穿破黑暗停顿在他身上,他一惊,仿佛自己是那不知好歹的闯入客,坏了眼前人的愁绪。

    他的脚停下,有些紧张地站着,摸不准桑大人到底有没有真看见他,他有些后悔为何突然爬起来,好好老实躺着不好吗。

    很快,容不得他多想,桑大人抬起手伸向他,启唇道:“过来。”

    他却踌躇不动,站在原地不前,这让发出命令的桑大人颇为不耐地轻啧一声。他叹息一声,从阴影处走出,与桑大人站在了同一片月色下,望着前方艳色绝世的人,他惶然地停下了步伐。

    “桑大人,您叫我啊。”他站在离桑大人较远的地方讪讪开口。

    桑大人眯起一双好看的凤眸,针扎似的打量他。

    “你这病是把你烧得脑子糊涂了,怎么一好全了,突然感觉同我生分了。”

    张丑人笑得勉强,答道:“就是突然想明白一些事了。”

    “想明白一些事?想明白何事了?”

    “这……我不太想说,我嘴笨,我也怕说出来惹您不高兴。”

    “呵,你还有让我高兴的时候?”桑大人嘲讽着,接道:“我倒想要听听你到底想明白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保证不生气,生气我也不会找你麻烦。”

    “还有,别老用您称呼我,我听着刺耳。”

    张丑人沉默好一阵,缓缓开口道:“桑大人,我想明白的不过是件很小的事情,我不懂怎么表达出我的意思,大概归结就是你桥归桥,我路归路,你和我迟早会分道扬镳,这……这几日的那些事情我会忘记的,但你对我的好我会铭记的,以后如果我成亲生子了,我会当成自豪的事情告诉我的子子孙孙们的,我是多有缘方能认识你们这些神仙的。”

    本还和气的氛围,随着他话音渐落,桑大人不知为何面寒如霜起来,那样子瞧着有些恐怖,他畏惧地后退着。

    “那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尧飞尘呢,你也打算忘了,你们不是一年前才见过,他还救了你,你也想忘了他。”桑大人冷冷的看着他,淡漠问道。

    “是……是的。”正是这次再遇他认清了现实而已,之前不肯娶亲,也是还抱着痴心妄想的念头,如今是该梦醒了。

    桑大人看着他勿而嫣然一笑,“张丑人,你真是好胆啊,这番话居然真敢说给我听见。”

    桑大人向前走一步,嘲笑道:“你说你要忘记我,要忘记这几日我睡了你,只记我的好,还要说给你的子子孙孙们听,瞧瞧你既然这么体贴,我是得好好谢谢你,要怎么谢你呢,帮你找个媳妇?还是……帮你忘掉尧飞尘?”

    桑大人拿出一顶虎头帽,正是那夜桑大人来时抢走后收了起来,他怎么讨要都拿不回来。上面血迹斑斑,他看得心神大恸,怔怔望着那顶帽子。

    “这上面的血蕴着灵力,我拿到的这几日经过探测后才知道是谁的血,我来时看你还如此珍惜此物,你如今却说要忘记他,张丑人,口头说的我不信,如果你当着我的面把这帽子烧了,我还信得你几分。”

    桑大人说完便把帽子扔了过来,他颤颤巍巍从地上捡起,看了看冷脸的桑大人。

    半晌。

    “我……我……我烧。”

    一簇黄火从小管折子中燃起,照亮张丑人泪流满面的一张脸,他把手中的火折子缓缓贴到帽子边沿,终究是点燃了它。

    随着火焰的越烧越旺,帽子的痕迹渐渐消弭在眼前,张丑人不可能心如止水。

    为何会决然烧掉它,除了桑大人的推波助澜外,往深想也是张丑人想彻底告别那无望的痴恋,可惜他还不太明白这点。

    这过程很痛,痛彻心扉,痛哭不止。

    他伤心地瘫坐在地上,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不知何时走到近前的桑大人,“这样你是否满意了,桑大人。”

    桑大人弯下身擦掉他的泪水,轻声道:“我现在相信你是决定要忘记了,你忘记尧飞尘最好不过,但我哪里同意烧了这帽子就能让你忘记我了?”

    “你还想娶媳妇,你不会真以为我说要送那柳兰给你做妾便当真以为你可以娶任何人了?这时候了,你还想娶亲,那洞房花烛的夜晚里你要怎么过,用你这身体伺候她吗,张丑人,你想想你被我肏得呻吟不止的场面吧,你不觉得愧疚人家吗,你不觉得亏欠人家吗。”

    “你好胆得很,居然敢当我的面说你还要娶妻。”

    “我看你是这一病把自己病疯了,我这段时间的温情脉脉让你错误的认识到我了,你是当真不知我的脾性了,我会如此纵容你到这一步?”

    张丑人瞪大了双眼,迷茫了。

    “我不明白,桑大人,你早晚要走的不是吗,为何一次又一次的说这些让我无法正常思考的话,让我一次又一次说服我自己不要乱深想的话。”

    桑大人目光闪烁不定,阴沉着一张俊脸,突然话题一转道:“我昨日去了一趟薛家,可惜没找到他们家的二少爷。”

    张丑人顺着桑大人的问话也下意识的开口问道:“桑大人为何要去寻薛少爷。”

    桑大人将他抱起,凑到他耳边用最是温柔的声音道:“你说呢。”

    张丑人心知那个可能,可他又不敢相信那个可能,他第一个感觉只觉荒谬,还是他犹在梦中。

    桑大人捧起他的脸落下一吻,“无妨,时间会证明我的。”

    他茫然的受着这缱绻的吻,缓缓闭上眼,莫名对这吻生起贪恋的情愫,却又不敢过于沉缅,然正如桑大人所说的,时间会证明一切,他是不是可以奢望一次了。

    桑大人抱起他进了屋,这次他不再有抗拒,坦然与桑大人共覆云雨。

    正是一夜春宵绵入骨,吟吟缠哝化作身。

    不知是否是适应了这种事,翌晨醒来,他不再像往回那般疼痛难忍,他看着趴在洁白的床褥间黑发散了一背的桑大人,想起昨夜的翻云覆雨突然害羞不敢再看。

    他慢慢下床,腿昨夜被压得太久,一时有些软,他捶了捶双腿,拾起地上的衣服穿好。

    醒得这么早也是突然想起因病旷了三日,客栈那边是否还能容得下他。

    他匆匆赶到客栈,在门口叹息很久,最后下决定走了进去,却没想到这次掌柜并没有骂他,还夸他福气好,娶了个漂亮的娘子,只是有些埋怨他有个这么好看的娘子也不带出来给他们见见,要不是前几日这美娘子上门给他告假,掌柜的还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美的人。

    听到掌柜的夸赞,还有不停上前来夸他娘子漂亮的人,他迷惘不已,有些搞不清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了,以至于他听得一头雾水。

    这一天他过得安然却又前所未有的茫然,以至于回到家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吃饭时,桑大人看他这魂不附体的模样,便问了他。

    他把事情一说,结果桑大人听完捂着肚子大笑,笑完后附到他耳边一阵嘀咕,那热气呼得他耳垂泛红,耳廓里痒痒,他才得知了前因后果。

    他面红耳赤,羞燥不已,站起身看着桑大人连道了几个你。

    “桑大人,你你……”

    桑大人拉着他的手,靠向他怀里,柔声道:“相公,可是嫌弃人家了。”

    他听得一激灵,把人推了出去,转身落慌而逃。

    桑大人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不由乐了,走至门边冲他背影大声喊道:“张丑人,你不是想娶妻吗,我便屈尊做你媳妇可好啊?”

    张丑人脚下一绊,摔个狗啃泥,爬起来又跑远了。

    桑大人抱臂靠在门框上,悠哉游哉地吹了声口哨,轻声道:“小样,凭爷这美貌,难道还拿不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