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恶魔出逃了(一)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叹气,声音消散在虚空,我想去分辨也来不及了。 后背有什么东西穿破了我的皮肤,似乎是骨头,似乎是肌肉,在我脊背上发芽成长,我忍不住痛呼,手在地面紧握成拳。身体里的力量得到释放,坚硬的虫甲覆盖延伸在我的脊柱上,我拉开嘴角,牙齿暴长。和蜘蛛腿类似的肢节带着初生的粘液在我背后张开,牵扯我的身体移动,像是规则的羽根,又灵活如手指。 我沉浸在悲伤中,默默忍受身体异变带来的痛苦。 “天…我的兰德尔,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雄虫激动得站起,他走到我的近旁,“虽然异变来得比较迟,但你的形态真是非常完整…没错,我的远古战神,我的刀锋之主,我的兰德尔!你真是我的杰作!” 我深深吐出一口寒气,带着倒齿的舌头在口腔内若隐若现。 看见了,我现在能看见了。 淡红的轮廓和波动是视界里常见的颜色,灰蒙的背景是基调,我懂得这些新符号的一切信息,它们比之前颜色和光的反射更加详尽,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眼部凹凸不平的壳状物变得丰盈,藤蔓一般的纹路在我前额和脸侧蔓延,轻薄的甲壳包裹在我身体的柔软部分和关节处,我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护指一般的利爪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几道,碎屑飞扬。 身体还在颤抖摇晃,我抬头看向那个影影绰绰的投影,用现在的声带说通用语有些困难,“父、亲…” 雄虫回应着喊我的名字,他像对待一个珍宝,想碰我又不敢,“兰德尔亲爱的,我的宝贝,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别怕。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爸爸过来找你,知道了吗?哪里都别去!兰德尔,等着我过去找你!” “父亲…父亲…”血泪还在滴落,我用远古异族的语言呼唤血缘上的亲人,只有那只弱小的蜘蛛回应我。 “哥…兄长,您醒过来了吗?!”蜘蛛的声音尖利带着破音,它在害怕,在颤抖,口器碰撞,上面杂乱排布的眼睛胡乱转动,我能看到在背后操纵这只弱小动物、正惊恐不已的本体,那确实是我的兄弟,从各种意义上,我们血脉相连。 我没有理会它,还在转化的混乱之中,情绪牵引身体,我仰头吼叫,声波震荡开去,这个深藏在地下的房间的顶部开始崩塌,灯光闪烁。那只蜘蛛被掉下的石块砸成碎泥,房间中央的白色柱子也开始塌陷,一直在大声呼喊的雄虫投影顿时消失。 我想将胸中沸腾的情感都宣泄出去,于是我歇斯底里地嚎叫,无法控制自己,直到建筑传来崩溃的轰鸣。身后挥舞的肢节扫开下坠的大块碎屑,我向光亮处移动,有力的足爪扒住尖锐粗糙的断层,冲出了地表。 这栋三层的小洋房已成为可怜的废墟,周围一片混乱,不少军雌看见我便开始射击,无人机也嗡鸣着朝我飞来,我几乎被射成了筛子,鲜红的体液四溅在破碎的砖石上。 初生的虫甲不敌强力的武器,我示威的嘶吼没有起到半点作用,直到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攻势才变缓了一些。 “住手!住手!!那是兰德尔!那是兰德尔大人!!” 转过头去,我看到了捂着受伤的肩膀,额头还糊了一片血块的埃德加向旁边的军雌怒吼,一些军雌停下了攻击,皱眉看着我和他。 身后的肢节助我弹射到半空,我冲过去抱住受伤的埃德加,带离军雌的射击范围,甫一跳开,一梭激光弹便打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 “吼--!”我的尖齿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冷气几乎喷到了他们脸上,周围军雌迅速退后几步,但仍没有放下对准我的武器。 “雄主,是你对吗雄主?!”埃德加惊疑不定的声音在我怀里响起,现在他比我矮了,我低下头去,没有眼部特征的纹路看进他瞪大的深蓝色双眼里。 埃德加的眼睛真美,瞳孔周围发散的纹路衬得他的眼睛像最透亮的玻璃珠子。我的思绪混乱又容易开小差。 他额头上的血都流到了眼角,我想伸手将碍事的血液擦去,却发现自己扭曲的利爪容易划伤他的脸颊,于是又放了下来。 “虫神在上…”看见我这副样子,埃德加倒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只是他哽咽着捧着我的脸,透明的泪水滑下沾上灰尘和血迹的双颊。我其实有点惊讶他能一眼就认出我。埃德加上上下下地看,还试图堵住我身上被射穿的弹孔,他哭得双眼满是血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雄主,你到底…” 我沉默地看着他,背后蜘蛛腿一样的节肢以防御的姿势反向包围住。我的手臂虚围着他的腰,上面层起的虫甲能轻易穿刺这个毫无防备的雌虫,但他身上的味道和散发的波动在不停吸引着我,让我压抑住了这种可怕的冲动。我伸出布满尖齿的舌头,卷成长条,顺着他滑落的眼泪舔上去,舔到他流下的血迹,停留在受伤的额角,雌虫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 “埃迪。”我直接在他脑海里出声,埃德加惊讶地看着我,满脸不可思议,“雄主?” “等我回来。”我的爪尖慢慢伸过去,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 “您要去哪?!”埃德加紧张地攀住我,他的手都在颤抖。 没有回答,我说完便松开了埃德加,在军队谨慎的射击和围堵下粗暴地甩开他们,冲出包围,往最近的一处深林跑去。 我像野兽一样奔跑,四肢着地,节肢在身后展开,助我在半空停滞,往下跳时收起。风声呼啸在我耳边,我一边跑一边吼叫,胸中满溢着不知名的复杂情绪,埃德加脸上刺目的血液让我暴躁,枪林弹雨和围追堵截又让我愤怒,我回头咬住一架飞近的无人机,让它火星四溅地在齿间销毁,我的嘴角被炸得焦黑。用节肢泄愤地刺穿剩下几架,我迅速钻进郁郁葱葱的森林,在逐渐密集阴郁的光线中逃入绿色深处。 森林外围的军雌停止了追击,指挥官下令,“别追了,深处是禁区!要是闯进圣者坟墓,我们没几个能出来。” 他咬牙瞪了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吞没的树林,朝副官吼道,“马上联系布里克大校和齐尔曼阁下,快!” 我冲进森林后继续奔跑了很久,直到天光放明,才一头倒在湿润的泥土上昏睡过去。 弹药在我身上留了数个穿刺的弹孔,一路上蹭下血迹,但我实在是力竭,只能勉强在昏过去前将自己裹上一层泥土。 不知睡了多久,我是在尖锐的疼痛中惊醒的。小型恐龙大小的啮齿野兽正围着我撕扯,我吃痛呻吟,蓄力双手捉住最近的两只,利爪插入紧实的皮毛,扭断了它们的脖子。完好的节肢从下至上穿透了另外三只,将扭动嘶叫的野兽举到半空,再狠狠甩到地上,三只前肢短小的野兽顿时吐血抽搐。剩下的族群尖利的叫声让我耳膜生疼,它们慢慢从我身边一边吼叫一边退去,然后转身逃入灌木,一会便都不见了踪影。 这些东西牙尖嘴利但啃不穿我的虫甲,柔软脆弱的部位没有受伤,我靠节肢的支撑一瘸一拐站起来,向不远处的水源挪动。我不敢靠水源太近,只是伸手捧了几口水喝,顺带抹了把脸,才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节肢在身后无力地垂落。 深浅阴郁的绿色是这片森林的主调,无数枝叶交缠下黑暗的角落里藏着的呼吸散发出均匀的波动,它们冰冷的窥视让我无法放下戒备。我咧了咧嘴发出警告的低吼,哈出一口寒气,飘散在周围,然后本能地觉得饥饿难忍。 是了,我受伤了,虫甲受到重创,应该觉得饿。看了看四周,我拖过一只啮齿动物的尸体到树下,扑上去便撕咬起来。这只啮齿动物的皮很硬,我用爪子剖开它的胸膛,吃下心脏和肝脏,喝干胸腔内营养丰富的血液,才开始连皮毛带血肉囫囵地吞咽。 第一次食用生肉,我竟无比习惯这股血肉的腥味。而进食真正成了进食,完全为了生存和活命吃下别人的尸体,这种生的快感让我心底涌起一股荒唐的感觉,我猜测那是对文明的鄙夷,对我以往生活的排斥和遗忘,因为它们对生存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一处没有丝毫怜悯可言的幽暗森林,可怜的阳光偶尔从绿盖般的纠结枝叶中漏下,这种天幕似的绿色并不清新,黑斑夹杂在像纠缠的蛇群的枝条间,而甜腻腐败的空气里因为丁达尔效应形成了一条条脆弱的光路,是这里来之不易的唯一光源。 我霸道地护着自己的食物,直到将它的血肉从骨头上剔干净,才舔了舔沾满血液的嘴唇,看了眼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食腐小动物爬满全身的其它啮齿动物尸体,有些倒胃口,远离这些残羹剩饭,我跑到水边整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苍白的怪物和鲜红的血液一起,总不会是什么很健康的审美搭配。 舌头上倒立的细密尖齿成了清理虫甲的最佳伴侣,那些碎肉和血液在舌头和凸起的舔舐下被卷得一干二净。清理过程中不知不觉离得水源过近,我被突然蹦出来的黑影惊到,下意识捉住了跳出来的东西,利爪透穿了黏滑的表面,溅出几滴腥味的血液。那是一条头顶大嘴的长条鳗类水生动物,旋转密布的尖齿看着和我的舌头有点像。我扯开这条“鱼”的身体,舔了一口生鲜的白肉,虽然肚子已经饱了,但鲜甜的鱼生还是让我精神一震。 美味使人愉悦,而这种长条的水生动物只要有生物站在水边就会献身一般跳出水面,我一抓一个准。 长舌吐出口腔,我露出了一个垂涎欲滴的快乐笑容。 虽然受伤不轻,但我好得很快,虫甲重新生长出来,完美覆盖了弹孔,继续蔓延到全身,内伤拖了几天,但不影响我狩猎。 这里环境不算恶劣,能吃的东西有很多,只是憋闷又压抑,明明不怎么下雨,空气中却时刻弥漫着雾一般的水汽,朦胧又充满危机。远古虫族似乎是天生的猎手,野性和兽性在这种形态下得到了释放,我适应得很快。我会躲在厚实的腐叶层里用速度和耐心愚弄笨重的大型食草兽,也尝试过爬到纠缠着的绿色顶盖上试探新地图--绿盖很高也很厚,上面全是各种有翼凶兽的巢穴,拥有灵活节肢的我对上它们也能一战。 我还偷过它们的鸟蛋,蛋液清香滑腻,但是一点不管饱。 这里看似混乱,其实地盘界限分明,我哪里也不属于,到哪都是闯入私密领地的入侵者,是带去争端的流浪汉。 中央星的军雌没有放弃对我的搜寻,我越逃越往森林深处。强大的异兽很少出现在外围,可是往里面再跑几日,它们便到处都是。这颗旅游星大部分都是未开发的野兽乐园,我呆着的这片森林不算无人涉足,但被叫作圣者的坟墓。 蹲在一处高枝上,我冷眼旁观几架无人搜寻机甲被我引到长着独角的高大猛兽群里顶得稀烂,倒在地上电流乱闪。 “蠢货。” 吐出满是密齿的鲜红舌头,我扯开嘴角发出幸灾乐祸的桀桀声,在树上大笑,用肢节插入刚到手的猎物身体,将它拖到更高的树枝上进食,吃剩下的残渣用树枝穿刺,引来食腐鸟类清理残渣。 到了圣者坟墓深处后,遇到强敌的机会变多了,每当我束手无策时,关于如何狩猎的知识便会像闪回的电影片段出现在脑海,教会我如何利用自己冰冷的毒爪和日渐灵活的背后肢节猎杀。 远古虫族肉体本身便是强大的武器,同时他们也是拥有坚强意志、精通使用武器的战士。能够快速痊愈的肉体让他们超越了一般的猎食者,成为了哪怕折断手脚也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可怕怪物。 死死咬住猎物脖颈时,舌头一次舔舐便能带下一片血糊的肉,而每次品尝到猎物的血液,都是对他们的奖励,腥味像饥饿难耐的烈犬面前吊着的肉骨头,吸引他们不断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这里虽然危险,但是我感到无与伦比的舒心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