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向死而吻

    沙利文缺乏接吻的技巧。

    他在书上看到过吻的描写,也在电影中看到过吻的具现,两片嘴唇紧贴着两片嘴唇,阴影里交缠的舌尖若隐若现。他对“吻”这一概念的认知仅止于此,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与这一概念发生关联。

    与同伴对他的认知相悖,他对雄虫的态度并不是敬而远之的排斥,也不是鲜明强烈的憎厌,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沙利文打从心底对雄虫感到轻蔑。

    许多年来,他感受到一种结构性的诡计,这诡计将一群虚弱无力的蟊虫供上高高的神台,宣称他们凭借绝对稀少的数量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尊崇,又将无数以爱之名盲目的雌虫丢弃到累累石阶之前,要他们用尊严、财富、地位、声名,换取一条坎坷叵测的接近雄虫的道路。

    他看到面目模糊的雄虫在这种与生而来的追捧中忘乎所以,遗忘了己身的普通与平庸,对命运送上的权力不加节制地滥用,真挚的心本应如阿卡蒂斯玉石般珍贵而稀缺,如今却堪称泛滥地抛掷在雄虫的枕边,单纯因数量获得廉价的判定,像灰扑扑的石子被随意挑拣。

    手握力量的雌虫甘心俯首,收起獠牙和利爪,被控制,被支配,被吞噬,被榨干抹净心头最后一滴散发热气的鲜血,向他们卑劣而贪婪的伴侣,温顺地献上脆弱的咽喉,噙着甜蜜的笑意,饮下一杯淬满毒液的酒。

    脑内纷繁的画面匆匆闪过,被吊悬在半空、遍体鳞伤的雌虫,环绕在雌虫身旁那几张嬉笑的面孔,雌虫希冀破灭的眼神,血迹斑斑的脸,斑驳的泪痕。

    耳边传来压抑的呼吸,视线滑过他徒劳地握紧窗棂的指掌,不需要费多少力气,沙利文就能打破这层玻璃,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才能挣脱重重绑缚,打破呼吸之间如影随形的桎梏。

    他凭着一个冲动的念头追踪到最后,一旦他闯进房间,率先反抗他的却会是那个看似被镣铐牢牢束缚住的雌虫。沙利文清楚地知晓,以雌虫的体格与力量,真正捆住他手脚的,仅仅是心中坚持的对于雄主的忠诚,在沙利文看来无比愚蠢的忠诚,即便将雄虫过往的劣迹坦白告知,也无法撼动分毫。

    他可以强行制服雌虫,在雌虫眼皮子底下将看不顺眼的雄虫统统暴揍一顿,然后呢?被处刑,被流放,在偏僻的荒星度过了无希望的一生,仍然有许许多多的雄虫毫无顾忌地施暴,有成千上万倍的雌虫姿态柔顺地低头,到头来,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沙利文咬紧牙,茫然地盯着房间里死去般一动不动的雌虫,陷入无解的困惑与犹疑之中。

    直到一簇盛开的血花,骤然溅上两扇剔透的窗户。

    晚风里飘散开细密的血雾,清甜的花香袭来,冲淡一室憋闷的气氛,佩戴素色面具的雄虫,自阴影中悄然走出,黑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深紫色的眼眸犹如剔透的紫水晶,在灯光下熠熠闪耀。

    刹那间,沙利文几乎忘记了呼吸,他怔怔地注视着雄虫的身影,看着他平静地踏过污浊的空气,几只养尊处优的雄虫面上尤带愉悦的笑意,孔窍流淌出血液,纷纷倒了下去。

    雄虫驻足在窗边,与沙利文只隔着一道玻璃的距离,将目光投向被镣铐吊在房间正中的雌虫。在今天之前,沙利文不会相信,世上会存在一个雄虫,对雌虫遭受的凌虐感到有如身受般的痛苦。

    他不会相信,直到他看见了雄虫的眼睛。

    沙利文目睹了全部。他知道身材高大的雌虫是如何挣脱了镣铐袭击又中止,又是如何地迷茫跪倒在雄虫的脚下,他知道一遍遍问出“为什么”的雌虫绝不会理解。

    蠢货。沙利文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微妙的优越心理,在心底喃喃道。他是为你而来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雄虫。他想要了解关于雄虫的一切。他是谁?他的「天赋」是什么?……他还会再出现吗?

    摘下雄虫面具的刹那,周遭纷杂的声息尽数远去,空气静谧得不可思议,唯有胸腔鼓动的心跳,混乱无序,声声在耳边震动。沙利文瞥见澄金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旋,莹润的色泽流转,俯身的动作牵动丝线绞缠,割裂肌肤血肉,迸溅开森寒的白骨,他咽下喉间的血沫,如同在几欲沸腾的痛楚与情欲之中,饮下这一杯甘美的毒酒。

    沙利文不懂得温柔的吻,不懂得婉转的贴近与暧昧的试探,他是长于狩猎的猛兽,懂得进食和撕咬,某种程度上性欲与食欲类似,他凭借着一腔莽撞的劲头,压上雄虫的嘴唇。

    灼热的欲望在胸膛翻滚,隔着极近的距离,他注视着雄虫美丽得近乎梦幻的面容,尖锐的獠牙无意识地弹出,想要切入温热的肌肤,吮吸甘甜的血液,沉浸在战栗的恐惧与无上的喜悦之中,一口一口吞吃掉雄虫的血肉。

    锋锐的利齿已经贴上了雄虫柔软的嘴唇,在幻觉中割开一道细微的裂口,沙利文银灰色的瞳孔缩紧,为想象中雄虫流出的那一滴血珠而微微发抖,他笨拙地调整了一下角度,怀着几欲溃堤的欲望,再度轻轻贴了贴雄虫的嘴唇。

    雄虫凝视着沙利文的眼睛,说不清是怎样的神色,浓密的眼睫毛眨动了一下,末梢轻微地擦过沙利文的鼻梁,带来细碎的毛茸茸的触感。

    沙利文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随即喉中溢出一声闷哼。

    绵密的痛楚渗入骨髓,耳边似乎能够听见颈骨被绞碎的闷响,缠绕颈间的丝线与他亲密地依偎,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难以压制的困倦和疲惫翻涌,沙利文单薄的眼睑微微阖拢。

    唯有一个念头如不灭的烛火,在心底清晰照亮——倘若这是他生命尽头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吻,他希望雄虫能记住得稍久一些,希望雄虫记忆里的他,不那么蛮横和粗野。

    “沙利文。”银灰色短发的雌虫嘴唇微分,滚烫的吐息吹拂在雄虫的下颌,他的声音嘶哑:“记住,我的名字是沙利文。”

    视野变得朦胧,沙利文最后抬手碰了碰雄虫的脸颊,按住雄虫后脑的手缓缓垂下,穿过乌黑的发丝,恍惚间似乎碰触到了什么,他无意识地握紧手心,彻底陷入了寂静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