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雨幕低垂

    他在渴望的是注定不属于他的东西。

    宋翎想起他出生的那颗星球。位于远离主星的边境线上,残破,荒芜,百分之八十的面积被沙漠覆盖,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刮沙尘暴,漫天的黄沙席卷,连军用罐头都弥漫着一股沙土的味道。

    边境星没有官方名字,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编号,战斗的发生过于频繁,小规模的冲突也接连不断,除了戍边军队的士兵们,几乎没有其他常驻的居民。

    在军校读书的那些年,同校生问到他的家乡,听他报出编号,几乎都要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或多或少露出讶异的神色。

    宋翎对此并不意外,能进入主星军校的雌虫,绝大多数都来自晨耀星,或者各大星系的繁华星球。像他这样从偏远的边境星一路升入主星的,在军校的学生中堪称凤毛麟角。

    和其他雌虫一出生就被送往抚育中心不同,宋翎的雌父将他留在身边,抚养他直到成年。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兵,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宋翎听过很多次雌父的抱怨,关于为了亲手养大他这个小崽子给上官塞了多少津贴作为贿赂。

    付出一半积蓄也要留下他,并非雌虫心中萌发了罕见的对幼崽的爱,仅仅是因为他那双深咖啡色的眼睛,和他那迄今未曾谋面、也不知道姓氏的雄父,有一点相似。

    宋翎知道,雌父有生之年,都不会有机会见到那只雄虫第二面。

    收到主星军校录取通知的那天,雌父的神情有些异样,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对宋翎说些什么,但终究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把门一摔,跟往常一样在那家又破又小的酒馆喝了个烂醉。

    晨耀星,虫族主星,数以千计繁华星球中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几乎聚集了虫族社会的所有雄虫,除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遭到流放(这在整个虫族历史上也不多见),不会有雄虫选择主动离开。

    不出意外,他血缘上的雄父就生活在那里,辉煌的主星,灯光璀璨如永昼的城市。

    记不清第多少次把醉醺醺的雌父拖回家,盯着那张混沌的面孔,宋翎忍不住会想一些……不太适合雌虫思考的问题。比如,雌虫是多么可悲的一种生物。

    如果虫族真有神话中的造物主,那位面貌模糊的神在创造雌虫时,一定倒进了太多的爱与忠诚,否则无法解释,过往那些年宋翎在边境星目睹的案例,无数雌虫甘愿为了追逐所爱盲目地献上己身拥有的一切,舍生忘死地投身无意义的战斗,再用一身历经血与火换来的津贴,去卑微地祈求雄虫的一丝垂怜。

    与之对应的,雄虫需要付出的东西少得可怜,给予微不足道的一点关注和喜爱,就能获得雌虫热烈的回应。倘若一个雄虫肯稍微放下身架,不那么傲慢、冷漠,对雌虫有一些柔和亲昵的态度,都会在论坛上被数不清的雌虫追捧,变成极其受欢迎的抢手存在。

    为此,宋翎无法理解蒂恩从见面起做出的种种举动。拥有美丽如天神般的面孔,就已经足够获得雌虫的喜爱。为什么他还会有温柔的气质,正如此刻,他专注地看着他,用那双宝石蓝的眼睛注视着他,好像他真的喜爱他,在意他哪怕最细微不过的感受一样。

    “……没什么。”宋翎移开视线,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咽入干涩的喉咙。无法言说的思绪涌成一团,堵塞住他的声音。他无法吐露清晰的解释。

    蒂恩看了他一眼,令宋翎松了口气的是,他没有追问,宝石蓝的眼眸低垂,仿佛陷入了思索。

    空气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等宋翎再次感到不安,蒂恩抬起手,迎着他微带疑惑的视线,将手掌搭在宋翎的手边,指尖将要碰触到他之前,递来一个请求般的眼神。

    宋翎望着他,下意识点点头。

    蒂恩微笑了一下,握住宋翎的手。他闭上眼。

    下一秒,天穹张开,望不见尽头的雨幕低垂。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畔响起,微凉的雨丝飘落在宋翎的脸颊,他恍惚间仰起脸,鼻端嗅到清新的水汽,风里混杂着淡淡的泥土腥气。

    他们仍然坐在餐厅的座位上。但是,除此之外,装修精致的餐厅,往来的侍者,低声细语的客人,背景里的种种仿佛被无形的手抹消,时刻闪烁在繁华商圈的霓虹灯光悄然熄灭,广阔天地从未如此寂静,细碎的雨丝如银色丝线坠下,照应出他们彼此的身影。

    蒂恩睁开双眼。望着宋翎终于不再强作镇定,掩饰不住露出吃惊的表情,宝石蓝的眼眸闪过微微的笑意。

    “这是你的「天赋」……?”宋翎怔怔地环顾四周。他隐约听闻过有一些雄虫具有「天赋」,但那几乎是存在于教科书上的事例,在现实中遇到,尤其这种完全混淆了现实和幻象的,还是不折不扣的第一次。

    伴着细碎的雨声,耳边传来蒂恩的声音。“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宋翎转过脸,看到雄虫露出有些怀念的神情。

    “许多年前,我住在一个废弃的工业星。每到下雨的时候,雨水落在钢筋上,腐蚀出一个又一个坑洞,冒着白色的烟雾。街道上很少有行人,即使有,也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着头罩。每次我都在想,如果什么也不带,就这么走出去会怎样。”

    宋翎吃了一惊,雄虫居然不是在主星长大的?他有太多好奇疑惑的事情,一时竟然不知道先从哪里问起。

    顺着雄虫的话语,想象遥远的荒星上那场危险的酸雨,宋翎喃喃道,“幸亏你没有走出去。”

    蒂恩的睫毛垂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轻声说:“与那相比,主星的雨水真是温柔。”

    宋翎想起他浑身湿透出现在面前的模样,忍不住浮出一抹笑意,正要说些什么,四处张望的目光定住,隔着朦胧如纱雾般的雨幕,他看见一家开满鲜花的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