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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恶(1v2,师徒年下)

    0.

    贺疏入魔十九年,林源收到他来信。

    “我已成世上第一恶人,你可来取我性命,扬名立万了。”

    1.

    林源十六岁,贺疏请摘星阁主为他批命。阁主隔一层纱障同林源对坐,他久坐无语,长叹一声。

    “我见煞星转世……必成祸害。贺门主,若天下为先,还请大义灭亲。”

    贺疏就站在林源三步远处,他起杀心,林源逃不出他手。但他拍案震怒,呵斥摘星阁主一派胡言,三人不欢而散。不过月余,摘星阁主抱病而终,阁主身死,阁中子弟皆化鹤而去,世上再无观星测命之地。

    外边天翻地覆,都不打扰林源。就是批命当日,他也仍和贺疏睡去同一张床。不过被人指着鼻子叫祸害,林源心中也不快活,他不委屈自己,报复都加诸贺疏之身。他跨坐在贺疏腰身上解衣带的时候,就蒙了贺疏的眼睛,还要绑住他手,此一双是握剑之手,贺疏一剑,开山劈海,这时候却只能够十指交缠,攥紧床头绑下的粗绳。林源有折磨人的天赋,折磨人时,他总做戏,此刻兴致大起,手指分开贺疏唇齿,探进去寻他的舌头,贺疏顺从,轻易叫他捏住。他凑近贺疏耳边诉苦:“师尊呀,您都听见了么?徒儿今日被人说是煞星,祸害,还是观星大家摘星阁,徒儿可真是……真是委屈至极。”贺疏被他戏玩唇舌,发不出声,也摇不动头,只能轻声喘息,林源却当作自己被怠慢,又责怪他起来:“师尊不说话呢?唉,这沉默可真伤徒儿的心,徒儿待师尊,明明情深情真……”他抽出手,沾着贺疏自己的唾液滑过他喉结,告诉他:“不说话,就一直不说话吧,好话不说,却只会浪叫,太不应该也不是?”

    贺疏刚想辩解,又被他一句话说哑。贺疏不信,林源知道贺疏不信,他睡了贺疏两年,乱论背德的苦事,贺疏却捧出自己真心,情深情真,他身心都被爱意焚尽,没有杀林源的道理。但林源不想在床上麻烦,索性要他闭嘴,给自己清净。

    林源湿滑的指尖从贺疏喉结一路向下摸去他腰腹,到性器时,一把轻摸就叫贺疏浑身发颤。这种举动最温和,林源最少有,因为少有,就叫贺疏最受不住。他侧过头,抓紧了腕上麻绳,下唇也咬紧,终于喘息着忍住声响。

    林源看得高兴了,就想看贺疏更难受。他将贺疏性器摸得立起就不继续,一只手伸去了贺疏大腿内侧。贺疏领会他意思,双腿两边分开,林源得了方便,一边掐着他腿根嫩肉,一边抵在他穴口磨蹭。贺疏双手被缚,目不能视,知觉敏感,格外情动。林源见他反应,故意地,讶异地笑话他:“师尊,你下边好不老实,徒儿还什么也没做,怎么就咬着徒儿往里吸呢?”

    一句话,贺疏就被他说得耳根烧红,林源撑上贺疏胸膛,捏住他下巴要他松口,指腹摩挲过他唇上牙印,吩咐他:“徒儿改主意了,还是说话吧,说话好玩得多。”

    贺疏知晓他又想到新主意,林源却不等贺疏反应,一下冲进他体内。贺疏猝不及防,痛得腰身反弓,林源垂眼看他送到自己嘴边的肩颈,像只磨牙的幼狼一样,埋首在贺疏脖颈上狠咬下去。他犬齿比常人来得尖利,一下就尝到血味,刺激他下身冲撞更快。两重痛感折磨得贺疏冷汗滑落,自己腰臀却抬起,帮林源往更深处撞去。林源抬了头,将贺疏眼上布条撩开,四目相对时低声问他:“师尊不若先同徒儿说一说,准备何时天下为先,大义灭亲呀?”

    林源随意撩拨,贺疏就已经神志迷蒙,视线也不知散落去哪,听见“大义灭亲”四个字,终于眨了下眼,蹙起眉头回望过来。林源动作不止,他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声音哑了,语调却柔和,断续地告诉林源:“源……儿,心地良善,虫蚁都,唔!不曾杀过……何来,祸害之说……”

    林源真心地觉得好笑:“师尊自欺欺人别有一套,我不杀虫蚁,人可杀过不少,这就掠过不谈了?”他又突然地愤怒,在贺疏胸膛上掐出红印,看他低哑痛呼,阴狠地质问他:“还是说师尊觉得养出一个恶人徒弟太落面子,坏的也要认成好的?祸害而已,祸害又如何!我就是这世上灾星,要人人见我闻风丧胆!贺门主,清风高节的贺门主,你已自顾不暇,还有这多诡辩?”

    他意恨不平,不想再听贺疏为他开解,捂住贺疏的嘴,性器在贺疏柔软穴道里挺刺得厉害。贺疏闭目承受,一双腿缠上林源腰背,随他冲撞频率摇动起来,这场情事中再无言语,不多时林源热液灌进贺疏穴内,激得贺疏难堪地战栗,同林源一起尽数交代了出来。泄身以后,林源惫乏非常,也不抽身出来,只靠在贺疏身上歇憩。贺疏轻易挣断了腕上捆绳,轻拍林源肩背安抚他。贺疏认真起来,精钢铁索也缚他不住,在林源身下时却不加挣扎,手腕上分明被粗麻擦出血迹淤痕。他知晓林源情绪不定,不顾自身狼狈,将林源在怀中抱紧,自己抬眼望着屋上横梁。屋内一支高烛台,照得横梁交错间光影重重,一如人世人情,交相侵扰。贺疏斟酌了措辞,抚着林源长发,轻声说与他听:“源儿心善心恶,都是我喜欢模样。我只忧虑,摘星阁言出必灵,源儿若成天下之敌,就要担惊受怕,处处为难。”

    说起这种光景,已经让贺疏难过,他几乎哽咽,手指在林源肩上收紧。林源从他肩上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双目赤红,也像哭过一场。他问贺疏:“可我本性如此,我心底躁郁!师尊,您教教徒儿,徒儿该如何是好?难道要我行善助人,做个伪君子?若真是如此,师尊还是趁早杀我,师尊剑术高明,一剑封喉,给我一个痛快。”

    贺疏望着林源的苦痛之情,不禁抬手抚平他眉头。他由眉骨摸至林源侧颈,最后竟然弯唇笑起。贺疏少笑,更少深情一笑,林源也不禁愣住一瞬,换作别人,恐怕就愿意同他白头偕老。他勾着林源翻身一转,将林源护在身下,低头去舔吻林源。他们情事多发,却少亲吻,贺疏吻得不得章法,林源也不回应,等他说话。最终贺疏吻去林源耳廓,在他耳边说:“源儿若想随性而活,那便随性而活。源儿杀一人,我便杀百人,到时世人就只知贺某之恶,不知林源之恶了。”

    他在林源腰上坐起,牵动体内林源性器复又抬头。等贺疏自己抬腰动作时,他又艰难发声:“等我成世上第一恶人,源儿便过来,取我性命,扬名立万……一世快活……”

    林源听到此处,终于笑了,笑起来时,他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贺疏见他将自己垂落的长发缠上手指,情不自禁去吻他指尖。贺疏低下头时,眉峰遮住眼神,林源辨不清他神情,但他伺候自己舒服,神情也就不太重要,想来不过是痴情之色,两年长长久久,林源已经看得厌倦,却不想贺疏声音压得极低,细声恳求他:“源儿想要的,我都乐意……所以,往后……哈,可不必再,有所欺瞒……”

    林源要贺疏杀他,全是睁眼说的瞎话,他到底是个活人,瞎说话时脉搏异动,贺疏探得明明白白。一点伎俩被拆穿,林源笑意却还挂得轻轻松松,他同贺疏写进话本,那就是一个痴情人,一个负心郎,真心假意,一往情深,一折艳俗好戏。林源是个好戏生,这戏本是他拿手好作,贺疏的心都被他剖出来,收藏起,他游刃有余,有恃无恐。

    2.

    身任门主时,贺疏是正道魁首,为恶作歹,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一样是江湖里上等谈资,说书的仍然偏爱他,编排贺疏一点故事,再不济也能坐满一层桌椅,听客们一样的喝茶嗑瓜子,叫人恍惚间几乎不觉有什么变化。然而他到底不如往日光景了,不分好坏,贺疏欠下的人命债太多,旁的恶人也不敢和他走近,十九年,林源还是他唯一亲传弟子。

    有这层关系,林源常听见贺疏名字,念出来的人都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剑捅他个对穿。世上没了贺疏的容身之地,他也很有藏踪匿迹的本事,前一日杀河东的人,后一日放河西的火,没人摸透他的定所,他就活在一桩接一桩血案里。

    林源最后一次听说他,是他一把火烧了河西追风庄,上下整一百条人命。为的什么呢,可能是觊觎庄主秘籍,夫人美貌,庄内秘宝,也可能路过山庄时日头太毒,追风庄门前少了一排遮阴的树。

    只有林源想,贺疏果然去了这倒霉山庄。他前几日去庄里做客,庄主看轻他是个后辈,他这几年心性温和,好声好气回了三句话才让庄主人头落地,只杀了庄主一个,前脚出门,后脚大火就烧尽一百人命。听见消息的时候,林源想,贺疏别的不说,倒确实言出必行,被他压在床上操得浑身发软了,还能记得自己承诺。

    这一把火之后,流传的风声有些不太一样。没再传出下一件贺疏干的好事,反而有人说瞧见贺疏上了高山顶。高山叫高山,是座入云高峰,高山顶有摘星阁残址,危楼百尺,手可摘星。正是在贺疏上高山的时候,林源收到他的信。

    起止都是摘星阁,贺疏找到了一个挺好的赴死之地。别的武林人士虽然不知其中因缘,但传言的人数众多,言之凿凿,逼着他们相信。

    苍天开眼,贺疏终于让人逮住了破绽,许多人说话间将他杀过八百回,有了这个破绽,终于能刺他个对穿。

    江湖豪杰们都赶去高山近处,他们齐聚一堂,商讨对策两天两夜,得有人去杀贺疏。

    没有人去杀贺疏。

    林源是贺疏唯一弟子,两天两夜,他在自己房中避嫌。等到了时候,他在房中把那封信烧成了灰,推门去了议事堂。

    林源去杀贺疏。

    又到了林源做戏的时候,他站在一圈豪杰正中,面色很沉,他朗声说:“贺贼是我授业之师,我自觉有愧天下。还请各位容我一点时机,让我同他有个断绝。”

    贺疏叛道之后,虽有人顾忌他与贺疏的关系,但他谦和有礼,日子一样很好过。他若取来贺疏性命,日子还会更好过。天道轮回,终于轮到林源做大义灭亲的那一个。他不比贺疏,眉头虽然一样的皱,心底却乐意之至。

    可惜江湖中人识人不清,一直送他到了高山脚下。都是正道人士,有些实在于心不忍,还得由林源劝回去。

    贺疏在山顶等的是他,那他还是一个人上山的好。贺疏死到临头,林源也不禁恻隐。他愿意一个人上山,听贺疏将最后的情话,真心话,都同他交代完。

    虽然也是在等死,但看见林源单身赴约的时候,贺疏情真意切地笑了一笑,招手示意林源靠近。林源走近的同时也在打量,贺疏功法大成,年岁不显于色,不过身量瘦削一些,大概四海飘零,操劳的确实更多。然而等林源站定了,反而是贺疏抬手替他整理衣襟。贺疏习惯操劳,遇见林源之后,他就学会整理这些琐事。他为人师,为人父,为人床笫之客,万事照料到头,命也赔进去。

    衣褶都抚平,贺疏受仍搭在林源肩上。一些细枝末节确切地变化,林源长高一些,身量也宽阔,眉目上更添一种作伪的平和。这些变化都发生在贺疏错过的时间里,他只能低声感叹:“我很久,很久不曾见你。”

    高山顶高寒积雪,早春也白茫茫。雪中看人时,格外感叹离别之苦,这个缘故,林源温和地回答:“还是不要见我的好,见到我,你就该死了。”

    “杀我的人很多,江湖人才辈出,我只怕不能死在你手里。”

    这荒诞的担忧让林源弯起唇角。他一笑起来,假装的平和就被抛却,到底变皮不变骨,还能想到一样的阴冷词句。他附和贺疏:“师尊很有成就,仇家能站满高山。您现在是魔头了,从前人们还尊您作剑仙,素剑穿云,大袖揽月……很早我就觉得这称呼可笑,仙人洒脱啊,哪里有师尊这般下贱的,缠着自己徒弟淫乐呢?”

    两相接触,林源轻易感知到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指僵住一瞬。他还以为贺疏要放手,没想那手却触上他的脸。他愣怔一下,握住了贺疏手腕,向他抱怨:“师尊的手好冷。”

    积雪冰寒,贺疏这手冰寒更甚积雪。他解释:“两年前我遇上惊寒一刀柳六。他伤我心肺,寒气成疾。”

    正派的刀剑,剑尊贺疏,刀奉柳六。可怜两年前柳六行踪不明,江湖正道彻底没了除魔卫道的底气,原来他是同贺疏有了一番厮杀。这等大事林源也听得漫不经心,不知道贺疏意图,扬着眉毛问他:“师尊是在向我诉苦吗?”

    贺疏反握住林源的手,引他抚上自己心口。林源对这举动才有点兴致,自然不会老实停下,手指穿过贺疏衣襟交错处,穿过层层衣衫,直接摸上贺疏肌肤。贺疏并不阻拦,由他胡来,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说下去:“我寒气入体,两年日月,直到此日重逢,才知晓心头热血犹在……我无苦可诉,不过想说源儿所言不错,我正是一个背礼□□,下贱贪欢之人。”

    听见这话,林源动作不禁停下,仔细地摸上贺疏心口。林源面前,贺疏没有谎话,他确实遍体寒凉,只有林源手下,方寸之间,痴狂的情意煮沸他唯一热血。林源沉默地感知了一会,真心难缠,即使林源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或许话不应当多说,多说多错,多生枝节。于是林源不发一语,抽回手来,拔出了剑,说回正事上去。他将剑鞘扔在雪上,屈指一弹剑身,剑身铮鸣不止。铮鸣声中,林源笑着望回贺疏,叹息说:“师尊深情,徒儿感念至深,虽然已经许诺要带回师尊项上人头,但一定一剑穿心,不让师尊多有挣扎之苦。”

    每说一字,剑尖都往前一分,说到话尾,已抵上贺疏胸膛。贺疏垂眼看着,想起来最后嘱咐:“纵然身死,众怒恐不能平。若有必要,可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亦或有一门叫人魂飞魄散的邪法……”

    “贺疏。”林源突然出声,正儿八经地喊了贺疏名姓,止住他再说一些更狠毒的手段。他剑身一震刺入皮肉半寸,贺疏浅色衣衫,血痕扎眼地染上他衣领,林源看见那锈红,心想原来他赫赫威名之下也是一个活人,也不过赤血白骨,此地杀他,他便真的死了。“贺疏啊……”林源再唤一声,话却不像说给他听,自己低声喃喃:“你是世上高峰,杀你是我毕生杰作。我一剑杀你,日后再杀旁人,都要觉得索然无味……我一剑杀你,再无人知我真性情了。”

    他话音转低,长剑停住不动,稍稍蹙起眉头。贺疏见他眉宇弧度,伸手握住了剑锋,也为他伤怀:“源儿这样说,却叫我舍不得死了。”

    “人人都在等我提你的头回去,你说不死,便有不死的法子吗?”

    林源的喜怒没有定数,是他临头犹疑,也是他受激怒,一句话挑衅回去。贺疏习惯他的喜怒,认真回答他:“源儿若是想,那便是有的。也是一门邪法,叫做分魂。”

    他后退几步,一指为剑,平直地削断山顶一株枯树,将树上枝丫都剔除干净,留下一截与人齐高的主干,又伸手划过剑锋,手心划出血口,伤口被他按上树干,其中鲜血渗进树纹,像这枯树自己饮血。林源还没问贺疏在做什么,就蓦地感觉平地起风,吹得贺疏长袍猎猎,他手下枯树在风声中突兀地扭曲变化,不过一阵风,竟然吹得那截死木硬生生纠缠出一个完整人形,等林源在大风里勉强地定睛看时,赫然看见一跪一躺两个贺疏。

    跪着的那个才是贺疏其人,他用这邪术分出自己一半神魂,短短一炷香已经心神大损,撑住地时手都发颤,止不住地剧烈喘息。这喘息声是两个贺疏间唯一区别,地上躺着的已然是一具生动的尸体。他回神从愕然呆住的林源手中取过长剑,一剑割断地上那贺疏的脖颈,血淋淋一颗头颅交在林源手上。林源拎着这颗头颅,木制的,血肉触感的,甚至还温热的。他不禁惊奇:“师尊通晓奇门邪术之广,几乎让我觉得师尊早有入魔之心,不过拿我当个借口罢了。”

    贺疏知晓这些通连神魂的异术,全因为林源命数凶险,小时候一场风寒都要死去活来,贺疏为他遍翻典籍,甚至不少古书孤本,才让他健全长成少年。然而林源天生难记得别人对他的好,这时候贺疏喘咳不止说不出话,他也只低头看了眼贺疏的狼狈样,就怀抱头颅放弃了追究。得到这个惊喜,他语气也好得多,温声细语地问贺疏:“有了这个交代,师尊可免于一死了。不知师尊往后有何打算呢?”

    贺疏全副力气撑在近旁树上才勉强站直身形,这时候他也还是林源手到擒来的猎物,一个字不得林源欢心,恐怕仍旧要身死当场。但他见林源语气轻快起来,自己也高兴几分,低声将处境如实说与林源:“分魂过后,七日力衰气竭,左右下不得高山顶。源儿再想杀我,回头一剑就是。活过七日,我便下山寻你,到你身边,也听你处置。”

    贺疏在林源面前没有谎话,他的头颅已在林源手上,并不介意再死一次。听他的安排,林源笑起来为难他:“师尊是已死之人,到我身边,一辈子不见天日。”

    贺疏长久地望着林源。他们的处境不同往昔,因这真情假意,两人几乎倒转一番模样,分明站在一棵树下,苦果却都落在贺疏之身。他苦痛地爱着林源,一路走到悬崖边上,为情所困,为情所害,可他情真意切,仍然爱林源。他看着林源时,一眼望过去,三十余年了。他看着林源,还是说:“七日之后,我若活着,便去你身边。”

    情真意切,情真意切。林源貌似苦恼地叹了一气,还是微笑,不知是否受打动。然而这一天要过去了,晚霞流过,飞鸟也流过。林源最终携着贺疏人头下山去,武林上揭过新一章。一个名字故去,另一个名字受尊崇,然而无人上山探究真风景,江湖事纪下的情愫也就受埋没。连名姓也倾覆之后,贺疏还是到林源身边。他仍然是爱,苦痛而情真——爱着林源。

    3.

    番外:关于贺疏为什么姓贺以及柳六为什么姓柳

    高山一别,林源回去自己宅邸,等着。早年贺疏一叛,他当即搬出师门修道地界,美名避嫌,避到沿河小镇上逍遥自在。小镇是小,但盛名在外,临水傍山,青柳白鹤,四季都多赏景赋诗之客。这种好地方,贺疏本来不方便出现。

    但是林源在这儿等他。

    七天整,有人敲了林源家门。开了门后,林源见到一个男人,他左右打量一圈,只有这一个男人,不是贺疏。对林源,这男人比贺疏更出人意料些。他讶异地开口:“是你呀?你怎么到这儿来?我还以为——”

    他话不说完整,男人却听懂了。男人哼声:“是贺疏这个贼人。他一定同你说,我两年前遇见他,被他一剑杀了,是不是?”

    林源看他一会,最后忖度着,替贺疏摇了摇头:“倒并没有说你死了……不过,我以为,他一定杀你。虽然少人知道,但贺疏毕竟和你不对付。他既然活着,那死的就该是你柳六了。怎么回事呢,你明明没死,却两年没来找我?我现在就应该关门进去,也晾你两年零一天。”

    柳六听得慌神,两年零一天,一天也要他心焦。他先抵住了门,才低声下气弯腰到林源面前,解释说:“贺疏伤我伤得重,一剑穿心过。我把自己埋进土里,两年才重新长好,昨天睁眼,今日就来你跟前。你可怜可怜我,放我进家门,一步也可以,好源儿,行不行?”

    柳六说话,常带些不必要的奇怪,修身养伤,他要说是将自己埋下地。林源听这些怪话已经习惯,他侧身让出一条缝,一根手指伸在柳六面前:“就一步。”

    柳六很听他的话,一步进来站住了。但是林源还没转身,就被他一把抱住,他在林源颈边叹息:“两年没有肌肤之亲……”

    呼吸近在林源耳边,他本来要关门,这时候手也停住,侧头好笑地问柳六:“光天化日,大门口?”

    “你喜欢也行,”柳六仿佛犯瘾,埋在林源肩颈上磨蹭,“你喜欢,怎样都行。”

    谈情说爱,柳六总比常人少知几分廉耻。可惜他虽然将这性格送到面前,林源却还想在镇上过平静日子,到底关了门,任由柳六揽着往里屋去了。柳六使刀,世上武人盛赞他抽刀断水,刀势威风,但他腰身比贺疏来得尚且柔韧,和林源倒去床上时,真像一株垂柳来纠缠。林源情场快意,枕边都是惊艳之才,两相比较就多,他中意贺疏欲罢不能的一点清醒模样,却觉着柳六声音打动人,喘息的当口还要喊自己名字,听来痴情。林源是表面的一个斯文人,白日里讲究假分寸,这一场也不过久别重逢破得一次例,草草发泄就要从榻上起来。柳六一只手留着他,他平日里少耐烦,这时候一低头,却看见柳六脖颈上一道旧伤疤,贴着血脉开得口,想来是贺疏留下这九死一生的大手笔。看见这伤,重话有些说不出口,林源正想着几句委婉托词,他屋门就一天里第二次被敲响来救了急。不成想他身下的柳六反应更大,皱着眉毛打量过去,先他一步披衣起身要去应门。林源住的院子小,卧房离屋门不过几步,只这几步他也乐得少走,柳六开门时,他在后边伸着脖子打量。

    这回没出错了,门外站着的,素衣长剑,是贺疏。

    情人相见,仇人也相见,林源望得清楚,柳六握着门闩的手刹那青筋凸起,几乎当场卸下门板。当着林源的面,他试着对贺疏起个微笑,笑面底下咬牙切齿:“好久不见,还活着呢,秃毛鹤。”

    贺疏垂下眼,柳六衣襟没有整理妥帖,他分明看见柳六脖颈,剑痕吻痕连在一处。他眼神在柳六和林源间梭巡一圈,林源笑得无辜,他就冷眼看回柳六:“人头斩落也要长回去,千年的祸害命。”

    他声调里的冷意冻得林源都哆嗦。这是少有的,林源曾见过贺疏斥责门中弟子和邪魔外道,听着像是照本念戏,没有真性情,能让贺疏动怒至此,该说柳六不愧是武林佼佼,有这针锋相对的本钱。两尊大佛挤在他这座小庙门口僵持,分明盛夏八月,林源却觉得自己院里冬风萧瑟……吹得头疼。

    柳六和贺疏是旧相识,是老孽缘,从前都混迹正道,也不会走进一间屋。只有林源头疼,他们才心平气和坐在一张桌前。他们当然不看对方,两人一块看林源,贺疏不露声色,柳六光明正大。林源想笑了,他问:“你们俩都是九死一生的遭遇……干嘛不干脆死掉一个,大家都轻松呀。”

    话音落在桌上时,两双手已经摸上了兵器。在林源眼皮底下,他当作没看见,慢悠悠叹口气,又说:“但是,既然已经活着到了这儿,青柳白鹤的好地方,那就还是好好地,接着一块活下去。”

    需要的时候,他说话腔调就慢。得先揭了茶碗将茶沫刮去一边,再说:“世事艰难啊,活着最不容易。不要在我这小院里寻晦气……我现在累啦,想过好日子。好日子,不要动刀兵。”

    一连两个不要,柳六和贺疏就还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方才眼神交错间的一番厮杀便当做无事发生。这时段不好接话,贺疏不会说,只有柳六话多,半真半假地突然感叹:“阿源,你同我有缘分,竟然来这里定居。这里那条穿镇的小河,我就在那边上扎根,又走出去,遇见你。”

    林源看他一眼,一时不知这是真巧合还是他客气话。柳六名声不小,他走在俗事俗人之间,行的是平易近人的仗义,更比王家公子多传说。但是林源来这儿不短的时日,没看见一座柳氏祠堂,那条河边上,也没有人要争着与柳六攀关系。

    但是柳六,这两个人,不好同一般情况比较。他俩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出身。林源看着茶碗里青绿几叶茶叶,觉得某种可能性愈发膨胀。他顺着柳六的话,问他:“那惊寒一刀柳六,这方圆小镇,哪户人家有幸生出您这位人中龙凤?”

    柳六笑起来,似乎高兴林源终于问了这个问题。他凑到林源身边,距离近得贺疏皱起眉头。挨着林源的耳廓,他停下来,悄声细语地同他讲秘密:“不是人呀。小河边上多垂柳,上游向下第六株,那是我。”

    林源是不讶异,他喜欢怪邪事物,柳六表现得也很不正常。得到这句话,他却还是走个过场,平声惊叹:“不得了,不得了,六爷人如其名,坦荡荡呀。”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贺疏。贺疏受不住这般探问目光,不禁偏转视线,柳六立刻就嗤笑他:“贺门主,贺魔头,本来也是河边白鹤。我们同源而生,习性相背,喜恶相通。不过还是我更好一些,”他手臂揽上林源脖颈,“要论喜欢,是我更深的。”

    “一派胡言。”贺疏向柳六冷眼而视,林源看着他怒意横生的模样,想起来数十年前往事。他同贺疏说:“你是白鹤化人。”

    贺疏又垂下眼去,过一会,才低声说:“是。”

    “我十六岁,你杀摘星阁主。”

    贺疏仍然承认:“是。”

    “阁主身死,摘星阁弟子皆化鹤而去。贺疏,摘星阁满阁同族,都遭你毁去修为。”

    贺疏沉默得长了一些。沉默尾声,他抬眼同林源对视。林源看他的眼睛,没看见几分悔色。贺疏字正腔圆,回林源说:“同族非缘分,不及你我。他们有机会害你身败名裂,我不可作壁上观。”

    他说话间像有十分底气,其实他别无所有,只凭一线情意。他这神色,似乎除林源外,人命都不算命。

    他根本比林源入魔。

    林源眨了下眼,像受感动。但他接着问:“好真心。但是真心有谎呀,十六年朝夕相处,十九年书信来往,你都不告诉我。有意欺瞒,我最恨不过。”

    贺疏看起来又想转开视线,但他终于忍住。他眉目显得伤怀,轻声同林源说:“人间有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对同族尚且如此,你要以为我铁石心肠,有所疏远。”

    他一番担忧说得仿佛真实发生,情愫汹涌,林源连忙摆手:“不要这般委屈,你本来铁石心肠,不止我以为。”他心知肚明贺疏唯一柔软都在自己身上,但林源最烦担负,每次说到门槛,就要不解风情。但这么多年,他终究愿意补充说:“你知我甚多,也不要随意揣测我是胆小鼠辈。铁石心肠,离经叛道,是我最中意之人。我很中意你了呀,师尊。”他尾音叫得又轻又软,听得贺疏耳尖都泛红,匆匆低头装作咳嗽。林源不等他再说话,又握住柳六手腕,换了个人问:“还有你,我没忘记你。你又是什么心思,突然要将我带进志怪故事?”

    但是柳六心思比贺疏直白得多,欣喜厌恶,他愿意将事情都摊开来,选择权也交在林源手上。他挨在林源肩上,回握住林源的手,仍然悄悄话一般告诉他:“没有什么复杂的考量。我只想告诉你,精怪的弱点在于本身,折断柳枝,我也要断骨流血。若有一天我们害你为难,你只用去河边,将第六株柳树拦腰伐断便是。你纵使有厌烦的念头,要将我丢下了,也别让我独活下去。”

    林源的手被他握住了,心也像被他捧住。他心底里叹气,住在这个世外桃源,反而终究让红尘俗事追上。但他抬头看时,还是春风上的蓝天白云,没有要变天的意思。他不禁自言自语:“一个恶人,两个妖魔。日子还可以太平过吗?”

    “可以的,”柳六直起身,替林源拂去肩上落花,笑着同他说,“只要你想,太平日子,兴风作浪,什么都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