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的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阿安在线阅读 - 殷慈

殷慈

    和合窗分三槛,上如前生,下如来世,一者既定,一者缄锁,唯中槛可以捩转。窗格雕花割剥时景,日照月映,滴流于锦衾,依托光影遐思槛外天地,便是殷慈幼时的游戏。窗格钩回字、描菱花、织宝瓶,大小变动不居,鸟鸣蝉吟将它挤小些,秋霜冬雪将它撑大些,她在回字小口辗转,病间痴望榻前的大口,企盼阿安送菱花宝瓶来,兴许一生便是如此了。

    而今再入石塔,四壁鲜丽图画又引她想起那段时日,譬若素裳,铰剪可断,却仍不可丢却,否则,无以蔽体,无以服丧。

    塔中神像古拙而无目,单掌不渡来者。殷慈解囊,献香拜礼,趋前拽断神像左掌。

    神像右掌徐徐而出,四壁翻转,又生四图,迥异于前:左墙绘一群赤条条人物,于幽穸举火焚骨,其一立于穷泉,一手握阴魂喉嗉,一手割幽魄头颅,幽穸封鬼伯,穷泉阻阴官,鬼伯阴官不通人间,诸鬼哀叹;后壁所绘,冥途锁闭,亡魂散流,神佛辟易,天路可求。一人缟冠黼衣,作杀生姿态,左揽天晷,右杀一鬼,人魂亡化为阶,阶至仙阙辄两足宽,魂灵于尘寰绝灭,万人全一仙灵威。右墙图画分上中下三格,下绘恶鬼舌,混混浞浞,贪陵肌革;中呈人鬼交,恶鬼蜂涌,围裹十重,围中一人昏冥,淫滥忘情;上描仙人手,断天梯斩因果,一藏鬼人身执刃取淫人心,白刃心血交通,再续天梯。忘情人阖目不悟,如弃来路。至若门扇,不过巨掌结印,舒指向下,以成人欲,横竖瞥磔,一行灰字。

    殷慈右手结印,贴于石壁。灰字烁灼,右壁忘情人眉目栩栩,她凝睇少顷,指扣恶鬼舌一拉。石塔轰隆作响,右臂百鬼转睛,目指人形门洞。她入门洞,抚心提气,缓步再上长阶。

    石塔上层高不见顶,怨气盘踞,或聚人形,或凝蛇体。怨气浓处有如墨茧,黑烟不住搏动,薨薨有声。殷慈一步步走向墨茧,行经处黑气避退,好似她是奉身净罪的仙神,又似专食怨憎的厉鬼。她俯身驱雾,如拾一枝污浊的桃花,黑雾渐渐抽离,解开一具颀长身躯。

    人不着寸缕,通体是深海般湿冷的幽白,环住四肢锁链便漆黑得绮丽、颓靡,乍然一见,最显眼的却是狼藉一片的髀髋,两股颤颤,肌液流经白斑,脏了头发。他木然睁睁,有些开败的绮丽,殷慈朝他一眨右眼,他左眼瞬出一滴泪。

    “你……谁……”他呕哑学语般,“阿……姐?”

    殷慈轻柔应声。

    “阿姐……”他一震,右臂竭力一扑,被锁链扯回,“快走!你——”

    她挨近他坐下,他极其凄厉地喊叫,右臂遮面,泪自两边滚落。两重黑影俯冲而至,一人折住他的右臂咬啮,一蛇攀在髀枢拍尾。须臾第三道又至,迫他转向殷慈,再重重一顶。殷慈张臂搂抱他,他在她怀中受着冤鬼冲突,仿佛是他在拼命抱她。她拍抚她的阿安,反问他:“如何走?”

    他两颊潮红,渐渐泛出灰败来。

    殷慈笑意奇异:“我本是从这里来的。”她捻簪首一旋,镶金玉的桃花顺黑瀑直下,衿带襟裾后至,剥得一段肩峰,与一条黑影厮缠。她兀自和悦:“他们都记着我,也这么喜欢我,如我这么喜欢你。”

    阿安骇然瞪瞢。

    “是阿姐。”她吻他骇然而绮丽的眼,“是阿姐向谶女求了换魂的法子。上了你的身,我才晓得……心无郁塞,原来是那种味道。我走得那样轻快,夜风又是那样舒服……阿姐怎么舍得离开你?”

    “你是……”

    “阴阳身?往世魂?你说呢?”殷慈盈盈而坐,平气道,“开天门的牺牲罢了。先人兴许从仙主那得了只言片语,什么献祭,什么赐福,左右是挑一块供神的肉。阿爹选了我,那便是往世,我的往世。”

    往世的归宁日,有着难得的好晴光。她见着阿爹,却不见阿安,方欲问便昏沉睡去,醒来心口疾痛,满目猩红。昏冥中一人说,此女体弱,或不堪仙主赐福;阿父说,古以女子悦神,阿慈心性坚韧,又与仙主应身所寄结缘,可渡此劫;那人问,阴阳身百年难逢,若不成事,不但痛失一女,三族凋敝之势亦无可转圜;阿父答,那便是命,阿慈八病九痛,长短煎熬,我养她一十七年,奉身为祭,死得其所。

    殷慈觉得被剜了心,也切实被剜了心,被她的阿父——三拜九叩、龙香沐刀。

    她的魂升空,哀望她流空了血的身,一空再空,空得想不起恨来,她只想着再变轻些,飞出窗棂望一望五湖四海。而她的魂又昏昏下沉,沉进古昔的幽穸。顶头露着幽微的天光,很多人咿咿呀呀唱,她指成白骨,抠着土块往上爬,无数白骨同她一起爬,无数白骨粉碎了坠下,临近天光时,一人从土中挖出一把渊黑骨刀,割断她的颈子。她又飘上半空,跟随杀她的人周游八方。其人执骨刀,杀鬼如饮食,杀鬼愈繁,荣光愈盛,日复一日,戏弄阎罗,罔渎死生。他修成不亡身,从兄妹缔婚活到同姓不婚,从荒古无名活到后世敬仰,杀鬼取精,成尘世神,唯因果交缠,不入仙门。人神遍览列国,终于得解,施为锁闭冥国,亡灵淹留尘间,全他得道登仙。

    人神命三人往东海缚巨蚺,驭蚺穿云至九重天。仙门洞开,人神志得意满时,炽烈杀心忽而敛息,殷慈讥讪着勘破他的恐慌:此世不可有二仙,天地不可交通;人神生于人间,灭不了这份因缘,若放任百鬼为乱,便是自绝气机。人神藏书于灵石,沉灵石于东海,留待百岁后汇通两界,又使百鬼浑噩百年,择捕蚺三人苗裔为牲以平鬼怨;更图百年鬼精,谋借三人后嗣之躯纳为己用。他布置周圆,唤来三人,传一人祭鬼术,告一人以石岛路,使一人通卜算而不能占己身命数,俟子孙有仙缘者启途。人神着意周折,口称天命难违,实惧冥国重归。三人叩谢,人神得意而登仙,她被拖入天门,却见善卜者偷取骨刀,森然咍笑。

    她在第三张画中醒来,为群鬼拥持,鬼涎从口角延至足趾,鬼与锁链,一个撕裂她作千百片,一个捆起千百片作她。她不用进食,也无暇进食,是弃子是神奴是鬼妓,便有一套艳媚贪欢、永玩不烂的皮,这套皮刻刻充填鬼的怨气,久之,也变了她的怨气。

    从哀泣到无所可泣,她一遍遍数着死前杂事:她先落草,后落草的那个随了她的生相,康健如飞燕——她的阿安,她从窗棂里见着的北来燕,他为她攀来一树早梅,却不想他天生就有着一山早梅,不必费心争夺,自有梅香扑鼻;他欢闹、跑跳,画燕子、放风鸢,她心悸、寝疾,描窗格,望风鸢;阿父训他、宠她,十七年宠她,是为安心杀她敬神的——阿父可知他奉养恶鬼不曾?阿安可知她奉养恶鬼不曾?她想起裴六娘来,她的阿安该与这般女子攀花,燕子该与燕子安家,她恨裴六能放纸鸢,恨裴六能为他束发宽衣,她恨那么多。她没那么多,她靠恨怀想。

    她为阿安宽衣,衔着睫梢呵气:“后来,有人寻到我,他引我走过往生的河,去望来生的河,我便看见你。”

    她见他受她死后的刑,见他的永生与无心,初时惊颤,后来快慰贪谗。她见沧海出石,石塔画壁,壁上生命,命与仇谋;她见三族电灭,神鬼无别。她见她身,鬼心鬼眼,心血入漠漠长河,不赴人间。

    向导说:往世魂,阴阳身,无心人,恶鬼门。仙人恶鬼,谁身谁魂,是阴是阳,异名同实。你往西去,要经佛国而西;你往东去,要渡沧海而东。那些地方,有人尊蛇为神,有人拜熊为祗。他们广建庙宇,诚心奉祀,让蛇熊之属享尽尊荣,时命将至,他们恳恳哀泣,悲痛欲绝,生剖蛇胆而食,活采熊心而吞,你说荣辱生杀可曾有别,你说尊崇哀哭可曾矫伪,你说蛇熊可曾求取这等哀荣?不曾、不曾、不曾。人杀子奉神,如人杀蛇熊拜天,爱也真,杀也真。你怨他去女留子么?为其所愿,杀子杀女皆是一般。往世不得,来世可得,也如这爱,也如这杀,神意是不作真的,成神灭神尊神渎神,岂不是自人欲得来?这便是你祭的神,你踏的土,你寻的路。去,恨你所当恨,取你所当取。

    她苏生于来世第十四年冬,寻谶女卜算转运还魂的吉凶。她换了祈福祷文,借谶女之手让阿安作仙主的祭物,快饮他的康健与生机;她剪开纸鸢的尾巴,咒它不能上天,她要它死在泥里陪她。她如此想阿安,想他的花,想他的鲜美明媚,想他轻捷的步履,想他受她的一切,想他所有而她所没有。她挨着铜镜,仿照裴瑱描出他来——他们这样像,半点差异都是天大的不完满。

    她鲸吞一切他所有而她所没有,他枯偃,不忍醒觉:“你……如何对……裴……”

    “裴?裴瑱?他是我该有的玩意。”

    “裴郎一惯闷人,从不曾如你这般……疼着我。”她畅情摆掉,笑与身摇,“抱我回房,还能抄两笔经书来。待你……多少是不同的。你当他是如何想你?良宵欢合,他可是迫了你?念的可是你的名字?”他面色寸寸雪白,她爱怜更甚,又匀了匀气多说些:“你以为他不晓得你在此处?阿父……也不晓得?装着,全是装着。”

    说裴瑱,说阿父净惹来无数不欢喜,她喟然低眉:“阴阳在前,往世在后,阿父却未让人去寻阴阳身……你早便明白了,也只是装着。”

    他瘖涩呜呃,微乎其微。她抱拥她的半人半鬼,她折羽坠地的燕子,她的胞弟与孺子,她的阿安,如他们来人间时,那不生离伤与妄心的、无知也最好的年岁。那些更早的、被人遗忘的时年,玄黄不分,阴阳未立,神鬼不辨,姓氏未析。后世深恶而缅慕,教人伦以别禽兽,勒颂赞以绍先古,最好是夺生灵的无心,守君子的皮毛,享凡人的丰祀,偷神皇的仙药。她要不离与不异,哪是什么非分念想。

    殷慈缠磨不去,摇掉间揽得桃花簪与衣边锦囊。阿安如死,眉尾萎落,锁梁依旧清白。她引着他的手碰自己的眉心,提簪朝他锁梁刺入,他不看她了。她拔簪,舐血,取剂刀,去分别,得阴阳身;旋腕开胸,剖心,生啖,不离不异。

    他守塔一年,她守塔一年;他似死非死,她似死非死;他眉心噙血,她眉心噙血。如此无别。

    翌年初冬,她于长眠后凝望窗棂,一格又一格的空空落落。奶媪抱婴子入帘,她瞪着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东西,哭笑滚爬,她幼时可是如此?阿安幼时可是如此?她记不清了,也不清楚两个小人凭什么生得如此相像和明白。窗格的回字纹凭着光爬上小人的脖颈,他的、她的、他们的,儿戏般轻晃慢摇,勒紧。殷慈不信重重回字是假的,她等所有人走开,稳而沉地压它下去。

    裴瑱得信,知裴瑛已寻得沣阇秘藏,年前还家逗弄小辈。他入内院,屋内暖香熏人,殷慈静静捧持一颗轻软头颅,头颅的胞姊吮着胞弟的拳头,它母亲转过一双宛似挖空的眼,笑了笑,十指一松,那东西滚下膝头。她飘到窗棂边,像一地散开的绢素。他拾起它,常年的恪顺成全他这数顷的稳静。

    他们守着那扇紧闭的支窗,无人支窗,只有彻天的黑日洇出一个个走不出的回字。

    “阿安死了。”她道,“孩子——”

    “何必要说。”他道。

    “叫人知道,想成仙的堕了鬼,想装相的入了魔。”她道,“我不如意,你也休想,他们也休想。”

    他抱起死婴放在活婴边上,使姐弟相仿。她未回顾,轻问:“你一向分得清楚,是么?”

    他缄口为应,偿她瞽目一双。

    “那好,”她抓取剂刀,摘下发簪,刺了眉心的那支,“是你欠我的。”

    她紧攥发簪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