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重逢(下)
首都星的客运星港是联邦最重要的中转枢纽之一,规模庞大,客流量长期居高不下,日夜都是繁忙热闹的景象。这里如同整个世间的小小缩影,时时刻刻上演着无数真实的剧目。 很多时候,即使约定好了见面地点,来接虫的一方可能也要花上许多力气才能在挤挤挨挨的一堆虫中间找到自己等待的那个。不过兰斯特显然没有这种困扰,虽然已经几年没见,但他依旧轻而易举地一眼就能分辨出过去的朋友。 与记忆里相比,埃拉斯长高了不少,混在一群旅客中也能轻松露出脑袋,一览众山小的同时呼吸到更新鲜的空气。兰斯特自己发育期间身高向上蹿得厉害,现在看来对方也不逞多让。 初来乍到的雌虫穿了一套非常便于活动、利落飒爽的战术服,更衬得宽肩窄腰,比例极佳,双腿笔直修长。外套敞开,饱满的胸部和轮廓分明的腹肌在紧身背心的勾勒下一览无余,可以想见衣物遮掩下的躯体也必定蕴藏着同等的力量。 帅气是帅气,另一方面兰斯特也毫不怀疑一旦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对方甩开外套赤手空拳就足以保证自身安全,或者可以说绰绰有余。而这还是因为首都星安检向来十分严苛,乘客不能随身携带任何形式的武器,严重制约了发挥空间。 以前他们在近身战斗训练中就能打得有来有回、势均力敌,现在这么一看,埃拉斯在分离的这段时间里同样有所成长。至于具体进步了多少,还是得打一次才能知道。 兰斯特完全没有掩饰自己光明正大的打量目光,因为想到战斗,在扫视过没有被其他虫遮挡住的诸如咽喉、关节等要害部位时,停留下来估算记忆的时间甚至刻意还延长了一些。虽然视线不含恶意,但埃拉斯好歹也算军校预备学员,很快便对这样长时间明目张胆的观察作出了回应——他迅速朝视线来源转头,于是兰斯特终于正面看到了对方长大后的模样,同时直直撞进一双暗含警告意味的眼睛中。 在兰斯特的印象里,埃拉斯的外貌还停留在13岁他因为匹配而离开边境星区的时候。距离成年还很遥远的小雌虫脸蛋上还带着点软软的脂肪,没长开的轮廓相对柔和,即使性格和兰斯特一样冷淡,少有表情,但依然能被称作漂亮。 即将成年的埃拉斯仍然保留着这种美丽,只是脸颊已经不再有残余的软肉修饰,下颌骨轮廓变得更加清晰明显。偏高的颧骨、挺直的鼻梁、凹陷的眼窝让他脸上的光影对比十分强烈,从这份愈发浓郁激进的美中诞生出一种格外强势的侵略性,以至于如果意志平平的虫关注他,恐怕只会感到威胁与危险,本能地不愿继续直视,根本无暇仔细去欣赏任何具体的容貌细节。 雌虫的眼睛随他的雄父,是非常浅的琥珀色,在光线充足的地方会展现出类似黄金的色泽,置身暗处则会变得更像沉淀的蜂蜜,与继承自雌父的深红发色相得益彰。 兰斯特一直都认为埃拉斯的发色非常美好——不同于更为常见的、黄色调特别浓重的浅淡姜红,埃拉斯头发的红色很正,而且饱和度高,之所以没有鲜艳到过度耀眼,是因为颜色较深。暗红的颜色比起温暖的篝火、娇嫩的花朵,更像是干涸的血液、将熄的余烬,引发的联想不是轻浮短暂的幸福与愉快,而是更为深远恒久的毁灭与衰败。 经常,埃拉斯身上的色彩和特质会令他想到火山爆发喷涌的岩浆,流动的火含蓄地散发着明亮的光,沉默安静地缓缓流淌,实则势不可挡。看上去也不很可怕,甚至观察久一些,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想要碰触的大胆念头。明明理智清楚有多危险,感性上却难以感受到惧怕,反而毋庸置疑地受到了吸引。 说到红发,它其实在整个虫族范围内都是极其罕见的特征。刚才兰斯特能那么迅速地锁定目标,这在一片虫海中也称得上格外显眼的颜色起了很大作用。 不仅红发,红色的眼睛同样稀有,这种现象的产生涉及到虫族历史:在远古时期的文字记载和壁画中,它们还只是普通的生理特征,但在神明降临后,红发和红眼就在宗教意义上成为了“不祥”的象征。拥有伟力的通神祭司们宣称得到神谕,拥有这种特征的虫族是“凶星”的代表、“罪恶”的具现、大灾厄的报幕者。 很长一段时间内,整个虫族社会都因为对神明的虔诚信仰而极端排斥这样的特征。红发或红眼的幼崽要么一出生就被充满恐惧憎恶的家虫扼杀,要么就必须奉献给神明,在神庙中侍奉终生赎罪,哪怕是雄虫也不得幸免。 如果一开始只是出于神明的旨意,那么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好恶已经在一遍遍的重复中逐渐加固为传统与习俗。哪怕神明离去,神庙慢慢走向没落,信仰的力量已不似过往那般坚不可摧,神庙的教义不再是衡量一切的唯一准绳,甚至许多虫都不太了解最初厌恶红发红眼的起因,但族群内针对它们的迫害与蔑视却分毫未减。神的规矩,虫的规矩,似乎只是换了个名头,实质一成不变。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第八王朝末、第九王朝初期,在那个一切都变幻莫测的时代,一位红发的雄虫破天荒地成为了当时新任的夏恩大祭司。 “夏恩”一词,本来就是一种表示尊敬的称谓,指与神沟通的祭司中最接近神明一位,也是整个神庙在神学领域的领袖。“夏恩”的名号在神庙代代相传,每一任都需要放弃曾经的姓名,仅以“夏恩”为名承接神的荣宠,行于世间。现代为了明晰语义,往往会在“夏恩”后加上“大祭司”作为解释。 随着神明音信全无,许多代都不曾有祭司能够通神,“夏恩”的称呼几乎名存实亡。然而这位夏恩大祭司天赋异禀,从幼时起身边就常常出现异象,担任祭司后,他主持的祭祀居然偶尔还能得到神明接纳,便自然成为了夏恩,神庙借他取悦神明,显露的神迹一度巩固住了本该摇摇欲坠的地位。 可惜神终究太过遥远,即使抵抗住了争权夺利的斗争,神庙最后仍旧难逃被战火摧毁的下场,整片圣地沦为焦土,许多祭司同神庙一起逝去。还是这位此前不理世事的夏恩大祭司出面做主,收拢无家可归的祭司与信徒,在旧址重建神庙,提供庇护,与曾经的其他祭司不同,他更关注与世俗政权的配合,主动放弃了许多古旧残忍而不合时宜的权力,为神庙换来一丝喘息的余地。 在任期间,他不断尝试与神沟通,重新梳理教义和典籍,根据通神的经验改良祈祷词与祭祀仪式,将自己的一生献给神庙,为崭新神庙的未来指明了一条仍有希望、也更加合群的道路,也因为这种种作为广受爱戴。自他以后,再无虫族可以聆听神音,达到同样的成就高度,神庙便根据他的遗言彻底终止了夏恩大祭司的选拔。 他是最后一位通神者,也是最后一任夏恩,后世谈起夏恩大祭司,往往第一反应都会想起他,而非诸多前任。因为他的一生如此光辉伟大,为神庙的续存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带来的不是灾难,而是新生,所有这些绝非禁忌发色所能否认,神庙内部由此也认识到过往观念中存在着诸多荒谬之处,不再一味因循守旧地敌视红发和红眼之虫。 加上新王朝的统治者亚历山大一世在社会各方面积极推动改革,或直接或间接地破除了许多迷信思想,红发与红眼的虫族终于也拥有了和其他虫族一样正常生活的机会。直到今天,有这些生理特征的虫族虽然因为早先千万年间的“筛选”依然数量稀少,出行相对容易引虫瞩目,但除了不甚发达的文学作品中会提及负面意象,现实生活中早已没有思维正常的虫会拿发色和瞳色的偏见作理由来说事了,即使真要这么做,任何虫都只会觉得这是在无理取闹。 以上这些,都是兰斯特当初帮朋友分析为什么同学害怕他的程度明显超过自己时查阅的相关历史变迁资料,经整理后得到的概括版本。 “但是我觉得这不重要,或者说不是根本原因。”最后他十分诚恳地总结,“真的,我感觉纯粹是因为你打架下手比我还狠,给他们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过大。” 毕竟就算都是轻伤,靠便携治疗仪就能处理干净,故意留下二十几道和无意留下几道伤口的打法对当事虫心理健康的影响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对此,埃拉斯的回应是满意地收下了称赞,决定把这件事彻底抛至脑后不再计较,并真心实意邀请他再去格斗训练室比划比划。 其实认真算起来,在他们真正结识之前,大概都听说过彼此的名声。 兰斯特是因为对雄虫话题独树一帜的不讨喜态度而引发众怒;埃拉斯同样也是因为一副对雄虫完全无所谓的样子而惹来麻烦,只不过他面对的情况还要复杂些,不少雌虫除了看不惯对方懒得参与他们的高傲冷淡,还总会对他那张肯定更受雄虫喜爱的漂亮面容凭空产生莫名其妙的嫉妒心理。 这么总结下来,说不定还是埃拉斯更能拉仇恨一些。 面对所有精虫上脑的挑衅,无论是行为上的还是口头上的,他们两个的解决办法倒是不谋而合,就是简单粗暴一个字——打。都是雌虫,客气什么,没有超过轻伤就等于没事。打就是了,不服就打,打到服为止。 简单来说,整个年级、包括大部分学长的雌虫群体都至少免费体验过他们俩之一的“战斗指导”,某些幸运群众可能还集齐了两种体验券。后来兰斯特和埃拉斯都为他们没能更早认识而颇感遗憾,不然估计还能友情几场贡献混合双打的机会。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所以之前兰斯特和室友们介绍埃拉斯和自己性格相近,确实不是信口开河。他真的认为他们的性格和思维上有挺多相通之处。 说到相识相熟的过程,实在没有什么一见如故的桥段,就只是唯二两个在同学激情讨论雄虫殿下时无动于衷的雌虫某天对视片刻,自然而然地开始就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聊起天来,聊着聊着发现想法脾气都很合拍,于是不温不火地将友好关系保持了下去。渐渐话题范围越来越广,内容也越来越深,后来交际方式又由谈话扩大为一起活动……不知不觉,就在彼此的生活中占据了相当的分量,似乎也可以称作朋友了。 这样感慨着,兰斯特朝注视着自己的埃拉斯挥挥手,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那双眼睛中的冷峻缓和消褪,被愉悦明快的笑意所取代。显然对方也认出了他,开始大步往这里走过来,兰斯特也没干等在原地,同样向他走去。 唤起的回忆不断增加,过往的感情也随之复苏。甫一见到面,那些由距离与时间带来的疏离和陌生很快便被涌上心头的亲切熟悉所融化覆盖,这种感觉在他们相互接近的过程中变得格外明显。另一边,埃拉斯接近奔跑的速度要比他快得多,到达兰斯特面前时,他只将将停顿了一秒,随后毫不迟疑地将阔别多年的雌虫一把揽进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里。 他们身量相仿,兰斯特能感受到对方微微松懈着弯下腰,好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强劲的手臂在背后交叉锁紧,手掌稳稳地贴在肩胛骨的位置,温暖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至大脑。他们离得这么近,心脏搏动和血流奔涌那有力的声响穿透皮下甲壳与皮肤灌入耳朵,他一时间甚至分不清声源到底是埃拉斯还是自己。这个姿势其实算不上舒适,但谁都没有动。 抑或两者皆有,他们其实都是一样难得的紧张激动。 “欢迎,埃拉斯。”兰斯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起手回抱住久别重逢的故友,“我……非常想念你。” “我也是。”他的朋友低声回应,转而用额头抵住雌虫的肩膀,移动时发丝蹭过耳畔,引起些许瘙痒的触感。 很快,埃拉斯从怀抱中抬起头,室内灯光下璀璨的金色眼睛凝视着兰斯特。他没有松开手后退,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兰斯特甚至能清晰地从对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缩小的倒影,几乎填满了其中的整片空间。 经历长度旅行却依然神采奕奕的雌虫嘴角上扬,露出充满喜悦的笑容,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兰斯特,我同样非常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