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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空门

    第四十二章 空门

    九月初九重阳节这一天,两个人酉时便收了店,夕阳之下踏着金红色的霞光回到家里,商玦就开始忙活重阳节的晚餐。今儿的晚饭虽然很隆重,其实也简单,螃蟹是昨天就捉好了放养在水桶里的,洗刷干净上笼蒸就好,又做了一锅羊肉饭,炒了一盘青菜,重阳晚餐的烹调就完成了。

    吕晴和她一起将晚饭端进空间里,口中说着:“若是有一个小车子就好了,这么多的东西,放在车子上就可以推进去。”

    商玦一拍脑袋:“好主意啊,我怎么就给忘了?赶明儿用好钢打造一个餐车出来,上下两层,底下轮子也用钢的,反正我们推的路程也不远。”

    吕晴抿嘴笑道:“我就是随便一说,你还认了真了。”

    空间中山洞前有一片菊花圃,今年菊花的株数比去年更加多了,黄的白的花团簇成一片,中间还有粉红色的,什么万龄菊啊,金铃菊啊,金盏银台啊,木香菊啊,桃花菊啊,她们这里全有。晚风吹过,菊花颤颤巍巍,商玦忽然之间就想到了里面的“黄英”,只不过这里没有吃软饭的马生,也没有给男人侍寝的婢女,只有自己和吕晴,比故事里更加逍遥快活得多。

    那双层蒸笼里放了十二个肥大的螃蟹,中间一多半都是团脐的,两个人都是极爱吃螃蟹的,坐下来每人拿了一个螃蟹掰开壳子就剔蟹黄,加上酱醋倒进嘴里,真鲜啊!商玦感觉自己永远也吃不够螃蟹,螃蟹总是嫌不够多,那一片湖里的出产她都觉得不够用,因此稻田里也养了些螃蟹,毕竟除了自己和吕晴两个人吃,还有外面餐馆要供给啊!

    一连吃了三只螃蟹,商玦想吃一点饭了,她在旁边水盆里洗了手,用木勺舀了一碗羊肉饭,然后端起浮着菊花瓣的酒来一饮而尽,抓过旁边的文艺报,说:“这样的好日子,应该念两首诗啊!让我看看,啊,这一首‘鹧鸪天’好得很啊,‘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让我看看这是谁写的,原来是易安居士!唉,此时的易安居士在做什么呢?不知她是一个人在家里看书写诗看菊花,还是在她弟弟那里,不过就算是可以和弟弟一家人过节,看到人家阖家团圆,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夹在里面不尴不尬,本来是一母同胞至亲的弟弟,却已经和别人成了一家人了。”

    “不知我哥哥在做什么?”吕晴幽幽地说。

    商玦转了一下眼珠儿,连忙说:“一定是东家在请吃饭啊,这种佳节正是笼络人心增强团队凝聚力的好机会,明智的东家怎么可能放过呢?肯定是有鱼有肉在聚餐啊!不过也可能他现在已经自己作了东家了,正在请伙计吃饭,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一定能出头的。严夫人此时倒是不用猜了,一定刚吃完素斋,可能很快要作晚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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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严氏果然是刚刚吃了晚饭,法镜寺虽然是一家颇负盛名的女僧静修之地,然而因为规矩严明,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资金全靠女信众捐助和尼僧们刺绣手工,其实日子也十分清苦,餐餐都是萝卜菘菜冬瓜豆腐。从前自己在桑平家里虽然看着那个男人厌烦,但起码每天总有点荤菜,招娣那丫头烧菜又好,便是茄子都能烧出猪肉味儿——唉,也不知那丫头现在如何了——然而庵堂之中饮食清淡,佛家忌五辛,葱蒜韭菜之类全都在禁忌的条目里,烧出来的菜味道更是寡淡了,难怪庵堂中的人都清心寡欲,便是个家世正旺的豪门贵妇,连着吃几个月这样的饭食,也保证她心如死灰。

    然而如今自己还能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自己已经只剩下孤身一人,从东京逃出来的时候虽然带了一些财物,然而一路兵匪横行,有时候难民之间也会互相打劫,当一家人过了长江之后,财货已经丧失了一半,那辆马车也丢掉了,每个人腰间只缠了金银细软。幸亏自己当初发现事情不好便立刻把脚放开了,每天再不缠那劳什子的裹脚布,总算能走得动路,否则那两人是不会管自己的死活的。

    转回来说,寺中清苦是清苦,然而正是因为这里规矩严明,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自己一个孤身女子才敢在这里寄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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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晴,佛弟子为什么不吃葱蒜呢?我觉得如果做菜不放这些调味料,味道就提不出来哎!”

    “嗯~我记得从前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吃了五辛这样的食物,会散发出浓烈的气味,让共同修行的僧众扰乱不安,另外,葱蒜韭薤这样的东西能增长爱欲,助长三毒,障碍圣道,所以佛家是禁止吃这些东西的。”

    商玦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我觉得第二条理由莫名其妙,倒是第一条有点道理,集体生活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忌讳,为了减少摩擦,就需要很多礼仪规范,要说吃了气味浓重的食物,那口气确实让人难受,影响一群人那么零距离地共处。难怪有人说,各个教门那些禁忌说法去除掉玄魅的色彩很是重要,比如说佛家烧香其实是为了驱蚊,回教不吃猪肉是为了防止感染寄生虫,本来都是为了生活安全便利,没有什么神秘色彩。”

    她这几句话让吕晴听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你你,怎的这样侮慢神佛?快少说两句吧,我们的母亲父亲还在人家那里供着哩!”

    “是了是了,我说点别的成吗?要说尼姑庵那里的生活我是真的适应不了啊,若说社交礼仪不吃韭菜和蒜,避免口气熏到别人,我觉得这可以用一下变通的方法啊,吃了这些东西再喝几杯香茶也就消下去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嚼茶叶末呢!不必将茶全都研成粉,一部分泡软了嚼在嘴里用来清除口气,该有多好呢?限定太多了,我真的受不了啊,而且又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年累月这个样子,又没有自己独处的空间,感觉会渐渐忘了自己是谁了,这样的集体主义生活天生不适合我啊!还是现在这样好,空间这样大,不会拘束到自己。”

    吕晴忍不住哈哈笑道:“就你歪理多,这些都想得出来!你若是住到庵堂之中,只怕两天便被人赶了出来,你若是不走,住持师太就要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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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烟缭绕,严氏坐在佛前静静地想着:从汴梁到江南这一路当真是刀光剑影艰难险阻,虽然她们身上还有钱,然而路上已经没有人卖吃的了,储存的食物吃光之后,就要学着其她人一样挖野菜捕捉动物,这时她不由得暗暗后悔,早知道就应该把家里那条黑狗带出来的,那狗灵性得很,可能能抓个野鸡撵个兔子之类。她就看到有人逃难还带着一只鹰鹘,据说还是西夏的种儿,那海东青极其枭悍,力强性猛,抓兔子捕田鼠都是一把好手,她看到的那一家便是靠着这海东青一路还能吃到肉,混着野菜做羹,居然有荤有素,而且平时还能防身。

    在那样困窘的境况中,她仍然想起一件轶事,有个画家叫作黄荃的,喜欢画鹰,就养了许多鹰平时对着写生,由于他家养了这么多鹰,有时候喂食就供给不上,这些鹰就出去捉田鼠来填肚子,后来黄荃的子孙有人不能继承他的绘画事业,专门架着鹰出去打猎,捉了田鼠到市场上去卖,梅尧臣还写了一首诗,前面四句她忘记了,只记得后面四句:“寻常饲鹰多捕鼠,捕鼠往往驱其儿。其儿长大好飞走,其孙卖鼠迭又衰。”

    记得当时自己还笑黄荃的后辈是靠海东青养活的,哪知如今自己家里也沦落到要期待黑狗猎获食物,偏偏那被招娣取名“大黑”的土狗又没有带上,当时只想着一路上还要喂它,太耗费食物,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呢?桑平只会炮制汤茶药,打点分茶店,从来不懂在野外找食物的事情,只认得几种童年采过的野菜,而桑无病的玩具弓箭也根本不能用来打猎,只有一次打中了一只麻雀,力道不够还让那麻雀从树上栽下来之后又扑棱一下子飞走了。

    一家三人一路上好在是没饿死,那桑平还絮絮叨叨嘟嘟囔囔抱怨个不住,道是不该抛闪了东京的基业,来到这鸟不拉屎的荒村野店来,也不知让自己受了多少闷气。最可恨的是那厮这种时候还来纠缠自己,从前自己倒是想再生个儿子,然而此时大难临头哪还敢弄这些事?若是好死不死这种时候被他搞大了肚子,自己可就惨了。

    而且严氏也知道,桑平此时这种做派不完全是精虫上脑屌发疯,也带了一种恨意在里面,恨自己逼着他离开了东京的安乐窝,在外面风餐露宿,好一番受苦,此时便想糟蹋自己,因此严氏在痛恨之中也感到格外屈辱,死拦活拦总算是没让他得逞。可恨桑无病那小子也不肯帮自己,平时夜里总喊肚饿,那时便推睡着了,一心向着他老子,便是养大了也不靠谱儿。

    好在到了江南之后,有从东京城逃出来的人传说起汴梁城那一阵的惨状,城破之前便冻死饿死无数,金兵打破了外城,官家朝廷更是慌得如同荒坟里的野鬼,家家翻箱倒柜如同搜查盗匪一般逼勒钱财,还将市人家女儿如同抄家罪犯的女眷一样捉了去送去金营,还有那些宫人、内侍、倡优、匠人如同牛马一般驱赶着往金国去,一路上也不知死了多少,她熟读史书,知道那些女子相当一部分都挨不到金国,即使到了金国,前路也不过是一片黑暗绝境。柔福帝姬能逃出来,着实算她心机厉害性子坚韧运气又好,然而只恐最后也未必有好结果。

    听了那些人的描述,那发瘟杀头的桑平这才无话可说,后面偶尔作怪念叨几句,自己只当没听到。

    本来以为到了这边就能安生了,桑平可以重操旧业大展拳脚再把分茶店开起来,哪知道那两个冤家先后又都病倒了,据说是水土不服,自己花了许多钱请医生熬药给他们调治,却接连一病不起,撒手去了。虽然知道这两人都是不可信的,桑平令自己恨,桑无病则让自己伤心,但这毕竟是世上自己仅有的两个亲人,就好像海上的一根浮木,明知道不能救命,甚至还不如浮木,有时候还是累赘,却仍然要死死抓住难以放手。

    而自己的娘家亲戚都在东京,当初自己也和她们说过的,然而家里人却都不肯走,也不知如今怎样,有无南来,现在反正是杳无音信。即使她们也渡江了,自己一个嫁了两次的女人,也不好回家住的。母亲若是在世倒是还好,若有一天母亲不在了,那里便再不是自己的娘家,自己在那里就成了尴尬人,进退失据。

    纵然在这城里有其她堂表亲戚,严氏也不愿意去投奔,她乃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想去做“冷饭亲属”,因此发送了桑平父子,回到租住的房子后,严氏在静夜之中默默思虑,能让自己保全尊严而又能保证生活的方式,似乎只剩下寄居尼庵。

    好在她平时就是个有心之人,晓得法镜寺的名字,此时又打听了一番,还亲自上门查看了一下,回去便把全部财产打包整理好,雇了一辆小车,来到法镜寺带发修行。

    严氏是一个懂经济的人,知道自己带来的财产不够让自己在这里挂靠食宿几十年,因此闲下来的时候便和尼僧们一起种菜打柴,刺绣做活儿,还到厨房里帮厨,倒也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后来寺里收养了一个小女婴,这里的师父们大部分都是未婚出家,没有过养孩子的经验,自己好歹生过桑无病,带孩子总比别人熟练些,因此那小女婴便常常是自己带着,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女婴,她时常就不由自主想起桑招娣。

    前两天来了两个年少的后生,严氏瞥了几眼,其中一个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然而问了知客智通师父,得知那两人一个叫吕晴,一个叫商玦,供奉的灵牌也和桑家没有一毛钱关系,只有一个“先妣 陈氏”让自己眼皮一跳,然而世上重姓之人甚多,这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那两人给的香供银子倒是堪称丰盛,寺里可以稍稍宽松一下了。想一想自己百年之后,世上恐怕便再没有人记得自己,也不会有人想着给自己在佛前供养,不由得又是一阵灰心。只觉得自己挣扎一世,到最后终究是一场空,看来有些事多靠天力,不赖人为。

    木鱼咚咚敲击着,空洞而单调,显得这佛寺里愈发寂寥了,虽然有一些尼僧坐在自己左右,半闭着眼睛诵经,然而严氏却感觉这佛殿里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气氛便如同冰凉的池水一般,青灯古佛之下,心清如洗。

    自己已经四十五岁了,再不能生育,也根本不打算再改嫁,免得如同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李夫人那般,她乃是有弟弟的,尚且如此,自己无亲无眷,岂不是情等着被骗,让人把那一点家底洗劫一空?李夫人前半生顺遂,只知慷慨风骨,不晓得人心险恶,自己却是知道的。

    这佛寺虽然清冷寂寞,然而毕竟安稳,自己前半生奋力挣扎,到如今实在没了力气,也没了道路,只觉得世间种种繁华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眼成空。

    过去纵然有过焦灼不安,但也诚然是有过希望与欢乐的,自己也曾经以为仔细谋划步步为营便可以有个长远的安乐,然而回首来时路,中间种种光彩也不过是瞬息的尊荣,一时的欢乐,到如今烟消云散,恍然如同一场幻梦,如同夜深更阑酒宴散尽,只留下一片狼藉寂寞,余生最好的归宿或许就是在这里静心礼佛,若能真就此这样平稳度日,恐怕也是自己晚年之福。

    这正是“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