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的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碧龙双飞记在线阅读 - 9、爱怨皆苦,毒酒断肠

9、爱怨皆苦,毒酒断肠

    仙人坐在瀑布的另一边,悠悠地吹起了手中的一管玉笛。

    笛声缠绵悱恻,听了令人心里哀愁。

    玄峣靠在崖边的巨石上,等他将一曲吹完,安静了一会儿,说:

    “……我出于许多私心,劝你将这孩子留下来。”

    “……说来听听。”

    “一是阿煜身子那个状况,若真出了意外,早日有个血脉,并非坏事。”

    “二呢?”

    “二已说过,你现在身子太差了,不宜主动滑胎。好好休养后生下来的负担,恐怕要比立即流产小得多。”

    “三?”

    “三……”

    玄峣叹了口气。

    “……这就要讲点逾越的话了,有个孩子陪你,或许你心里好过些。这瀑布,毕竟比不了活人……”

    寒鸦轻笑。

    “一个成天躲着孩子,同离家出走也差不许多的丈夫,竟劝我生个孩子陪自己……”

    “你在人间的那个孩子,去哪儿了呢?”

    “不晓得。可能已经死了,可能还活着。我不想知道。抱歉,不是所有人都天生地爱自己生出来的孩子,从他结胎之始,我的心里就只有恨……你尽可以说我残忍。”

    “我能够理解。”玄峣低下头,“……就当作不晓得你肚子里这个孩子的爹爹是谁,只是你出去风流,偶然怀上的。现在身子不好,错过了拿掉他的时机。这样一想,生下来并不坏,是不是?”

    寒鸦又笑:“我有些不懂你。”

    “我也不懂。”玄峣回答,“只是郁闷。照理说,看了家里那人生产的痛苦,我该恨起这档子事了。但每每到姐姐姐夫那里去,又觉得他们一家子热热闹闹,特别幸福,一天比一天更幸福。我不懂得世俗的情爱该是什么模样,不晓得是我做错了,还是我蠢。——也可能两样都有。我入赘东海的目的,一开始就不纯粹,这该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吧。”

    他重重地叹气。

    “……阿煜是龙,龙胎温和,分娩也轻松,加之有送子鸟相助,这孩子并不会使你受多少罪。我没有帮你决定的权力,只能略微劝一劝你,你要是想好了要拿掉他,为了保你性命的安全,我正好在这里多留些日子。”

    “……那真是不必,现在煜儿的状况已经定下,你还是操心自家的事吧。”寒鸦放下手中的笛,“我独自考虑几日,你不要再过来了。”

    “……嗯。”

    随后寒鸦离尘而去,消失无踪。

    有小半年的时间,没有人再见到他。

    等他回来的时候,白衣披身,小腹微隆,清俊的面庞上是很平静的表情。身子孕相平稳,已无大碍。

    胎儿乖巧非常。虽然如一般龙胎那样,会唤起父亲淫欲,但并不剧烈。寒鸦一个人尚可忍受。

    他现在不像过去那般一味克制。夜深人静之时,若真的情动,也会一边安抚腹中龙胎,一边抚慰自己。

    稍稍泄身过后,寒鸦披起衣服,懒洋洋而放松地倚在榻上。胎儿在肚子里轻轻游动,仿佛想在父亲余韵之时,讨他欢心。

    谁也不晓得寒鸦这种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上次怀孕,尽是痛苦。这次的柔软平静令他有些茫然。无论如何,他庆幸自己将孩子留了下来。

    送子鸟定期来探望他,说孩子生长缓慢,叫他不必心急。孕龙胎超出一般产期之事常有,太子当初便在胎中呆了两年,玄翊的父亲更是怀玄翊十年才生。那往往都是神龙将要现世的吉兆。

    “……我也没什么好心急的。”寒鸦叹道。

    五、六个月的肚子,才不过刚刚显怀,微微隆起,他早有心理准备。

    日常起居,习剑吹笛,淡然之间,身体里都带着另一个人。其实这感觉不可不谓奇妙,只是上次没办法好好体会。

    ……不知道煜儿现在在何处,但愿他健康平安,将我彻底抛在脑后吧。

    寒鸦想。

    忍受这种平静寂寞的不止寒鸦一个,还有他的落难兄弟玄峣。

    这两人彼此还能听进去彼此的话。寒鸦把孩子留了下来,玄峣回到圣殿以后,也真的学起了忍。

    他假装是个逍遥闲人,一应公事,妻子不问他,他就不看。妻子教儿子处理公务,他假装没瞧见,学老海龙王过去的模样,当个清闲的装饰。

    玄龙之传人,来自天界、身份高贵又有能耐年轻帝子活到这个份上,真憋屈啊,但海龙女王却对此很是满意。每天过问完儿子的功课,就来哄受冷落的丈夫,在房事上也难得主动起来。

    二人的生活看似蜜里调油,闲话却是越来越少了。要那玄峣一边忍耐,一边做出高兴的样子,再同妻子像过去那样神采飞扬地逗趣,未免太难为他了吧?

    海龙女王能够理解。没能占据高位的男子,是没有神采可飞扬的。那就是男子的秉性。她却觉得被自己压下一头的丈夫没什么不好,至少懂得识时务,变得乖巧温顺,不会捣乱呢。

    诸位看玄峣此人配得上“乖巧温顺”几个字么?他演得有多辛苦,可见一斑。

    既然海龙女王对他依旧信任,他也就经受住了小人的诋毁,出入还是相当随心所欲。而往往一回圣殿,就一声不吭地搂着妻子行房。

    时间长了,妻子察觉到他心情微妙的变化。

    “……我登基以后,你一直都是这样无精打采的么?”妻子问。

    准确地说,是儿子出生以来。

    “……没什么,这不都挺好的吗?”玄峣阴阳怪气地回答。

    过去他不是这样回答的。十年前那个机警的玄峣,很能分辨出妻子什么时候在给他下套,不会被她的问题带跑,乐于同她斗智斗勇。但现在他没有这个心情。

    为什么呢?只有可以一斗的对手之间,才存在智和勇。他的现状仿佛已经是个输家了。

    海龙女王听了他的回答,很不高兴。

    “……你的心思真好猜啊,嫌我惯坏了儿子,冷落了你。我们刚成婚的时候,我的心思难道不是都放在你的身上,比如今对新出生的儿子重视得多?无非是近来分身乏术罢了。”

    “我晓得,并没有说什么。”

    “全都写在脸上了。人也变得懒洋洋的。”

    “做了十多年夫妻,下面精神就可以了。头脑太精神,只怕你也不高兴吧?”玄峣酸溜溜地回嘴。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女王一怔。

    “……我不晓得你的怨气竟然这样重……”

    “好了好了……”玄峣赶忙改口,将她搂在怀里,“都是我不好,不会说话。你也累了,好好休息。”

    第二天,这闹别扭的夫妇二人,并肩去海岸上散心。

    女王晓得同丈夫缓和关系的关键所在,起初一句话也没有提儿子。她的智谋用在夫妻关系上,也是一等一的切中肯紊。可后来,儿子的事,终究逃不过。

    说到底,玄峣至今还没打心底里接受那个孩子真是他的儿子。他自己和父亲的容貌那么相似,每每为此颇为自满,怎能认可一个一点儿也看不到夫妻二人影子的孩子呢?说是海神临幸了妻子,反倒比真实情况更对。

    若要靠强采海脉来怀孕,妻子一个人也能做到,有没有他这个丈夫,根本不要紧吧?

    “……我知道你为那孩子的事心里有怨。”女王拉住他的手,神情特别哀怜,“……于公于私,咱们都得有个继承人,不是么?”

    她又在下套了。玄峣实在不想同她讨论这个。

    “……你觉得有必要,也做了,木已成舟,何必再问我呢?好容易单独出来一次,不要说那些了吧。”

    女王抿起嘴唇。

    “……你变了。”她的声音十分苦涩,“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玄峣伤感地想:到底是谁变了呢?这份指责他一个人可承担不起啊。

    玄峣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想回到过去。大婚之夜,初次拥吻妻子的感动他还记得。明亮的阳光下,他努力从女王的神情中回忆过去的妻子,很慢地吻她,感到怀中人的身子轻颤而动情,不由一阵喜悦,将她放在柔软的白沙上,久久地凝视着她。

    女王被丈夫瞧得一阵羞涩。

    宁静海潮间,玄峣轻抚妻子的发丝。

    情浓之时,却从那潮水深处,传来海龙太子的呼唤。

    “母——亲——在——哪——里——”

    女王的身子本能地一僵,要挣脱丈夫的怀抱,赶到儿子的身边去。尽管理性让她很快压下了这冲动,尴尬地躺在那里,但她的心思已经暴露无遗。

    玄峣长叹一声,收回眼神,放开了她。

    “……我不去。”女王嗫嚅着说,“……继续吧。”

    “……儿子要紧。”玄峣淡淡地回答,起身穿上衣服。

    那回忆的幻梦一旦被顽童打碎,就又要花上十倍的心思,才能重新拼接起来。

    现在他习惯了忍耐,不想一点破事就跑回天界去喝酒。他还可以一个人,默默地呆在圣殿里喝。

    海底水酒,味道总有一股咸腥之气,无法与天界美酒相比。不过玄峣已经不再挑剔。

    他酒量很好,喝酒的样子也文雅,若不是管事的好奇圣殿里存酒消耗的速度,光从表面的仪态举止,根本无法发觉天海亲王竟喝了这么多。

    连女王也吓了一跳,因为丈夫瞧上去一切如故,她还以为他偷着将酒倒到了什么地方。

    就这样,一日,玄峣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倒下前一秒,他还普普通通地走着路,随后就忽然腹中剧痛,吐血不止。

    医官查看了他胃的状况,严禁他再饮酒。

    女王神情复杂,守在丈夫的床头,握着他的手,到他睁眼醒来。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让你这样作践自己?”女王噙着泪水,问。

    “……你别多想,是我自己不好。以后不喝了。”玄峣温柔地回答。

    这时他们的儿子——海龙太子,毕恭毕敬地端着一碗药汤进门。

    “爹爹,医官说爹爹身子不好,现在不能够吃东西,只能饮药汤。我将药送来了。”

    “乖。”女王露出笑容,接过碗,递到丈夫的面前。

    “谢谢。”玄峣对儿子说。

    海龙太子期待地望着他。药汁的香气渗入玄峣的鼻腔,他不由得一怔。

    ……太子太心急了,忘了一件关键的事:

    玄峣是蛇中之蛇,百毒不侵。

    若非必要,他的性子不屑于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一旦认真起来,他才是辨毒、用毒的行家里手。这药里藏着的剧毒,瞒不过他的鼻子。

    玄峣露出一个伤感的微笑,将药汤一饮而尽。待众人散去后,舀了一小瓶酒,带在身上。

    第二日,他以找父亲取些惯用的药草为由,回了天庭。

    玄峣大半年没离开过海龙宫殿,生病的人想要回一趟双亲的家,是很自然的。除了心里有鬼的海龙太子之外,谁也没有起疑。而他这次回天界,不仅天帝和玄翊十分严肃地在那里等他,连长公主、太子夫妻俩,以及弟弟魔龙师,都到场了。

    玄峣若无其事地扬起唇角,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怎么?到的这么齐,这就要开战啊?”

    “……你如果愿意,确实现在就可以宣战。毒杀天庭帝子,这理由已足够。”玄翊望着他,一改往日淡漠,目光里全是担忧。

    玄峣鼻子一酸,他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样关心和注视过了。他和父亲都是男子,关系算不上特别亲热。姐姐从小就享受的那种无微不至的呵护,落到他的身上,他还有些不适应。

    他从身上拿出取来的酒,递给姐夫。长公主在旁边闻了一下,露出嫌恶的表情。

    “……别的我不晓得,这么难喝的酒你竟也喝得下去?听说我的弟弟娶了三界里最聪明、最圣洁的女子,我才放心让他年纪轻轻的给人家当女婿,早知道是每天受这样的罪,还不如在家里待着,做个小废物呢。”

    “……算了吧,没有姐姐的福气。”玄峣回嘴道。

    太子对天帝说:“这酒里有一种格外刺激的水草,是后放进去的。原本海底酿酒时也会使用,但不会用这么多。应是有人蓄意为之。二帝子先天强盛,若是一般情况,不应喝几坛酒就得凡人的毛病。”

    “——你留下来吧。”天帝转头,对玄峣道。

    “可是……”

    “这种情况,就算你是什么天地间无匹的存在,我们做双亲的,也绝对没有放你回去的道理。一个心思恶毒的孩子和一个绕着他打转、拥有权力的母亲,能够将你害到什么地步,你的脑子现在还预料不到么?”

    天帝当着儿女们的面,将话说得这么重,可见他心意已决。

    但玄峣的心中,对妻子还有那样多的不舍。这事换做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要他来劝,他的头脑恐怕都比爹爹更加冷酷清晰。可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头顶,纵使性命的威胁摆在他的眼前,他也怀抱着隐约的希望。

    “……让我回去试一次吧。”他说,“我发起火来,那海龙宫殿关不住我,只要有了警惕,就没人还能对我怎样,不是么?”

    天帝不大赞同地沉默了。

    “……可以。”玄翊最后说,“但我们要加派人手过去保护你。是谁你不必打听,也不用知道,若再遇到危险,我们就考虑开战了。——别的不说,东海王位的正统继承人,这里要多少有多少,你的妻子是不是女王、儿子是不是太子,我们并不在乎。”

    玄峣一愣。

    ……父亲老早就把老海龙王请来做客,难不成已经预料到了今日……

    “有备无患罢了。”玄翊看出他的心思,随口解释,“我倒情愿永远都用不着考虑这些。老海龙王救过你爹爹的命,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他在这里住着高兴,就算享一辈子清福,也是应该的。”

    玄峣敛眉,向双亲行礼。和父亲相比,他还是差得太远了。虽然那也并不奇怪。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回自己原先的宫殿,取一些防身的东西。出门以后,顺道去了一趟瀑布,和寒鸦打招呼。

    寒鸦从送子鸟那里听闻了海底发生的事,对他颇为担忧。

    “没事。”玄峣摆摆手,“照顾好你自己吧。见到你现在的模样,我心里舒服多了。可惜我们两个一个被害生病,一个怀孕,暂时没有酒喝。我私自存了几坛好酒,留待我的神龙小侄儿生下来,再同你庆祝。”

    寒鸦皱起眉。

    “……在人间话本里,说这种话的人,都是很危险的。”

    玄峣哈哈大笑。

    “我可是天上的神仙!人间话本的规矩奈何不了我。”

    发完一通空洞的豪言壮语,他带着一身萧索远去,背影实有几分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