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死者

    有些变化是细微且难以捉摸的。

    有些变化，则在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以另一种方式强烈改变了我们，如同那天老爷们第一次来到这里，发现黑山的奥妙。

    这是我在黑山上工的第三天，习惯了粉尘的侵袭，有时候我会走到阿爸所在的隧道里，帮他砸碎那些无用的石头——老爷们喜欢的是漂亮的、温润的，在阳光里会泛着光，他们说这是宝贝，值得被贵妇人赏玩。

    “下贱的小子，你这辈子都看不到那些……美丽的东西……”看守也嘲笑道。

    我不介意，只要我想起在山下那间屋子里的哥哥，就会浑身充满力量。他是最美丽的，像夜空的星，像月亮，像我睡醒时瞥见的晨光。除此之外，我不感兴趣，也不喜欢他们谈论着的外面的世界。

    在隧道穿行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是黑山的一部分，沉默应对，这样就不会招来旁人的恶意。

    起初我不太熟练，总容易砸碎边边角角，黑色的小石头从我脚边滚过，滚入仿佛不见尽头的黑暗。阿爸教我动作放轻，就像移开一株花，不能伤到根；我晃了晃神，下一次，终于掌握了技巧，把那块摸起来冰冷的石头整个弄了出来。“放在筐里。”阿爸说，“出去的时候要交给看守。”

    我们不清楚时间，因为在黑山里，日和夜都是一样，除了昏暗的一点点灯光，什么也没有了。直到阿妈的声音传来，我们才知道已经入夜，我接过毛巾狠狠地擦了脸，上面全是黑末，像虫翅上的荧光粉——小时候我会和哥哥采集它们，小心翼翼刮下，装在瓶子里装作得到某种神秘的力量，模仿故事里的神。

    阿妈轻轻抚摸我的脑袋：“他在家里等你。”

    于是我重新打起精神，结束一天的工作，与阿爸、阿妈慢慢地走下黑山。当离开那些有坡度的小路，视野逐渐开阔，就像跨过了两个世界的界限，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情绪。我回过头，黑山的轮廓模糊不清，阿妈喊我，我便继续往远离它的方向走了。

    哥哥几乎不回自己家了，一方面是他担心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阿丽姨待在老爷那里的日子越来越久了，旁人都说她可能走了大运，真要嫁给对方。对此，哥哥既不高兴，也不显得多么难过：“我早就想到了。”他说这话时正靠在我胸前，夜深了，阿爸和阿妈已经默许我们待在一起。

    “没关系。”我揽住他的背，“我陪着你。”

    但我觉得从口中吐出的承诺太过虚无，像从前玩的游戏，把石头垒起来，再从下面一点点抽出，摇摇欲坠……

    月末，老爷们会让我们休息一天，幸运的话，有些人能弄来酒或别的少见的食物，躲在家里享受。尤其没有娶妻生子的，他们只需要顾着自己，不再思考未来，一时快乐便是永远。我和阿爸提早下了黑山，费尽口舌，换来一些家中需要的东西，希望下个月可以过得舒服点。不过，我们也仅仅比独居的人思考得稍远一些——蚂蚁爬上了树枝，极力愿望，也只是瞥见比同伴眼中更多的枝枝叶叶。

    阿爸的心情却莫名沉重，在餐桌上，他终于开口了：“听说老葛疯了。”

    “谁？老葛？”阿妈瞪大眼睛。

    我捕捉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张开嘴：“为什么？”

    “不知道。”阿爸闷闷地吃了一口菜，舔掉嘴角沾着的油，“之前他下了更深的隧道，几乎没人到过那里，他觉得里面会有特别好的石头。老葛贪心，这是他的性子，所以我们劝了几句就闭嘴了，免得惹他烦。结果今天一早，我看他没来，说是前晚他回家后就疯了，一边大喊救命，一边用手抠自己的眼睛。”

    哥哥好像被吓到了，下意识朝我这边挤，我顺手搂住他的腰，口中说着：“可能是他在山里看到了什么。”

    阿妈想阻止我们讨论这件事，她感觉不吉利，眉头皱得紧紧。但阿爸摆摆手，仍自顾自嘀咕：“黑山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它不会……老葛真是疯了……”

    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其实我们在老爷们的逼迫下挖空黑山，本就是做着一件恐怖又疯狂的事情。

    第二天，老葛死了。

    发现他的是住在隔壁的人，恰好发善心，觉得听不见叫喊声了，打算早起看他一眼。一推开门，就发现老葛蜷缩在墙根，双手攥在胸口，像干了的枯枝，又黑又臭。那人壮着胆子扒拉，从老葛手里掉出来两颗圆溜溜的玩意，还带着血，竟然是他的眼睛。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人叫得比老葛发疯时更大声，迅速唤来了周围的人。

    没有人知道老葛什么时候死的，只知道他丢了自己的命，脸上却还带着笑。

    我将听来的东西压在心底，不能告诉阿妈和哥哥，太可怕了，我们从没遇过类似的事情。这天在黑山里干活的人都很沉默，谁都不敢往深处走，即便老爷们对收获不满意，毕竟随着被运走的石头越来越多，好东西更难被发现了，除非进得更内里的位置。

    我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眼前的山是活的，只是沉睡着，当我们挖走它的血肉，它才感到了空虚——更深处的是它的心脏吗？它渴望着我们，就像等待被蜂蜜填满的罐子，叫喊着更多、更多。我不敢放任这样的想象，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最后我落荒而逃，徘徊在隧道的入口附近。

    代价是检查工作的老爷挥来的鞭子，我不觉得疼，但哥哥看见就哭了，颤着手给我涂草腥味十足的药膏。

    我们以为仅此而已，然而，我们错了。

    在老葛死后的第三天，有人在黑山里失踪了，无论同伴走到多深的位置，也没找到他的尸体。“那里是尽头了，不砸碎石头，肯定进不去了。”同伴哑着嗓子说。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当消失在隧道的人愈发多起来，已经没有谁愿意上工，惊动了老爷们。他们觉得只是意外，仍像过去那样挥舞鞭子，一边骂着脏话，一边逼我们背着工具走进去。有些人屈服了，可阿爸感觉不妙，立刻与我装病，浑身抹上会让皮肤冒红点的草汁，这是哥哥从阿婆那里学来的。

    老爷们嫌晦气，又怕传给更多人，只得把我们放回来。

    这是个阴天，老爷们要弄清楚山里发生的事情，所以被逼进隧道的人腰上缠了绳子，一直走，一直拉。他们像一队虫子，战战兢兢摸索，忽然，从某个时刻开始，那头没有了拉扯的力度。看守一直拉，一直走，但再没有人出来，老爷们看到的只有血，染在绳子上的暗红色。

    “这是诅咒。”

    类似的传言猛烈地在附近流传，即便我们躲在家里，依然能听到。老爷们也各有各的顾虑，一些坚信不会有更大危险，一些则害怕得恨不得马上逃离。阿丽姨跟着的那个男人便是后者，他没什么本事，最初是靠机灵和甜言蜜语，哄好了上面的老爷，才勉强挤进行列，做个不大不小的老爷。他倒是真的喜欢阿丽姨，要走了，还打算带着她，所以阿丽姨急急忙忙赶来，询问哥哥的意思。

    “你走吧。”哥哥的回答早就定下了，“我要留在这里。”

    于是阿丽姨走了，有时候我很难形容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最终，她不愿意留下来。哥哥伤心了几天，又迅速振作起来，他要照顾好我们，毕竟现在形势愈发差了，很多人被抓着进山，只有少数几个带着比从前得到的好上很多倍的漂亮石头出来，还没缓过气来，就被老爷们夺走了。

    当然，他们后来也疯了，像老葛那样挖掉自己的眼睛，惨叫着死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