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归国谣
这心悸之症自他从叱罗部归来起就偶尔发作,贺希格只以为是劳累过度,并未放在心上。又因初掌大权而事务繁多,一忙碌起来,便将这不足挂齿的小小病症抛在了脑后。 现在他终于坐稳了王位,这病症却发作得愈加厉害,是应当去找大巫诊治一番了。 贺希格面色苍白,咬牙忍过那阵锐痛,伏在他肩头的男人哭声渐渐小了,最后深深呼吸了几口,再抬头睁眼时已经收了泪水。 齐绍眼眶泛红,踉跄退开半步,朝贺希格勉强苦笑一下:“对不住,我失态了。” 心口的痛意已经消散,贺希格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淡笑着摇头道:“无妨。”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他眉头微蹙,面上作出同样的伤感之色,抬手为齐绍擦去颊边泪迹,低声问:“你想去祭拜他么?” 贺希格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齐绍却知道他说的是谁,闭目敛起眸中情绪,点头嗯了一声。 齐绍随贺希格纵马出了王庭,一路向西北而去,直至行到一处满是高大石堆的空地。 与夏人崇尚入土为安不同,狄人信奉死后要将肉身归还于天地,天葬乃是最崇高的葬礼,效法昔年萨波达王割肉喂鹰,是最尊贵的布施,亦是通往长生天的起点,唯有这样,死者才可灵魂不灭、轮回转生。 这处便是乌洛兰王族先人衣冠冢所在,一座座垒得极高的石堆上挂满了五彩的经幡,随着夜风吹拂飘动,发出哗哗的声响,上空有鹰隼盘旋,哀唳阵阵。 最新垒的那座石堆已经十分庞大,可见它的主人从前在族人中的声望。 眼前悲壮的场景令齐绍深受震动,他按狄人的习俗拾了一块石头,俯身用额头深深触碰,口中默诵悼念的经文,而后将石块扔向属于那人的石堆。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来,贺希格也同他一样。 二人沉默着牵马走在草原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星垂野阔,天地间一片寂寥。 直到回到王庭,齐绍还是没有给出答复。 贺希格却也并不追问,因为他有笃定的把握,齐绍既对岱钦有情,便绝不会对他无意。 而他则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等齐绍将那些过往淡忘。 齐绍回到贺希格为他准备的帐篷里时,苏赫正守在帐前等他。 苏赫之前跟着齐绍在战场上立了不少战功,因杀敌十分卖命,还受了几次伤,最重的一次差点丢了性命。 齐绍问苏赫想要什么奖赏,少年却什么都不要,只说想留在他身边,就是只做个小厮也心甘情愿。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齐绍再不忍心赶他,便真留了他跟在身边。却也不像是对待亲兵小厮,倒还是同从前一样,似徒弟又似孩子般养着。 夜色已经很深,少年似有些困倦,蹲在门口眯着眼睛捧着脑袋,下巴还一点一点地往下磕。 齐绍看得无奈一笑,轻拍了他的头顶一记,将他唤醒了,方才撩开帘幕走进帐中。 苏赫本还以为齐绍不会回来了,他与贺希格一起离席那么久,今夜会留宿王帐也说不定。 此时见齐绍竟一个人回来了,少年顿时喜上眉梢,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腾地一下子站起身,也跟着进了帐篷里。 他早备好了醒酒汤、沐浴洗漱的热水同干净的衣物,只等着齐绍一回来便能用得上。 忙前忙后地折腾了半晌,忽然听见身后披衣坐在榻上的齐绍问:“苏赫,你为何会喜欢我?” 这问句一出,少年手里的醒酒汤差点洒在地上,顿在原处愣了半晌。 但男人的语气十分认真,苏赫亦慢慢站直了,转过身去,认认真真回答道:“因为你救了我。你还待我好,教我学剑、教我识字、教我懂得道理,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所以我喜欢你。” 少年望向他的灼灼目光赤忱无比,面上神色近乎虔诚,就像是随时都能把心剖出来给他看一般。 齐绍第一次没有回避对方的表白,而是坦然地迎上了那道视线,接着问:“若换做别人救了你,别人待你好呢?” “没有别人,只有你,只是你。”苏赫拼命摇头,执拗地重复了一遍:“只因为是你。” 齐绍看着他,眸色深沉,声音仿佛喟叹:“我还是不明白。” “既然喜欢,为何还可以和旁人分享?” 齐绍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透过他问别的什么人,苏赫想起自己死去的父王,想起如今乌洛兰王庭的新主人,也想起那个尚不知所踪的异母兄长。 “我没有去过中原,却听我娘说过,你也说过,南面富庶安乐、沃野千里,不会朝不保夕,自然有漫长的一生去寻一双人长相厮守。” 他语气坦诚,毫无作伪:“可狄人和夏人不一样。在这草原上,活着就已经不易,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更何况珍贵的宝物,一个人护不住,多几个人,也不算坏处。” 齐绍垂下眼帘,沉默良久,终是叹息道:“我不需要谁保护我。” 苏赫闻言,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去,脸色一变,立马放下醒酒汤,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齐绍面前,矮膝蹲下仰着脸眼巴巴地问他道:“师父,你要赶我走吗?” 齐绍看苏赫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忽而哧地一笑,揉了一把少年的脑袋:“……你这傻小子。” 其实从他接下那道圣旨、离开京城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就算他如今打了胜仗,平定了北疆,也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 而太平时节的王朝,亦不会需要一个战功赫赫、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亘古不变的道理,齐绍再明白不过。 靳奕与他是自幼的交情,齐绍心中将靳奕当做此生挚友,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希望将这份情谊打碎。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时间反而没有了别的目标,若是回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倒不如留下。 齐绍说不清自己对贺希格的感觉,就像说不清对苏赫的感觉一样。 大概他真的已经被狄人的风俗改变,那些在中原违逆伦理、惊世骇俗的情事,在这草原上不过是寻常。 但他还有很长的人生去想清楚。 天地浩大、海晏河清,若是将来他在草原上待不下去,也总会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处,他来世上一遭,终于能放肆地任性一回。 齐绍想通了这些事,胸怀骤然开阔起来,重新开口对苏赫道:“我不会再赶你走,但若有朝一日你自己想走,我也不会留。这世上还有许多你不曾见过的人和事,你应当都去看看。” 苏赫不晓得齐绍的心事,只将头一句话听了进去,心里霎时满是欢喜。 齐绍不会再赶他走,也终于正视了他的心意,哪怕还不曾真正接受他,但总归是有了希望。 至于什么别的人和事,那都不重要,他眼里只看得见齐绍一个人。 晚上,苏赫照旧睡在齐绍榻边屏风后的另一张小床,一夜乱梦不断,早上起来时还偷偷去帐篷后面洗了亵裤。 天色未明,巫帐中已聚满了巫医。 无论部落权柄如何更迭,巫者的地位都不会改变,所有的巫医们簇拥在那最年迈的大巫身后,在他们身前的矮榻上,贺希格面如金纸,腕间割开一道血口,泛着不详乌黑的血液汩汩淌进银碗中。 老巫颤巍巍地端着那碗鲜血,在火堆前用各色不知名的草药鼓捣了一阵,苍老的脸上神情愈发沉重。 他又将之传递给自己的一众弟子,巫医们一一看过,脸色皆凝重起来。 贺希格从他们的神色上看出端倪,接过一旁巫医递过的绷带,一边包扎上手腕的伤口,一边平静地问:“敢问大巫,我这是怎么了?” 大巫道:“单于是中了毒。” 贺希格心中已有了猜想,并未太过惊讶,又问道:“可有解药?” 老人浑浊的眼眸中露出悲悯的神情,还未开口说话,贺希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大巫摇了摇头:“太迟了。” “这毒名为胭脂泪,我从前听过,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他停了一停,接着说下去:“传说叱罗女子性烈,出嫁前皆会准备一把匕首,而后将此毒喂于刃上,若情郎负心,便用这匕首取其性命。” “即便那人未曾当即毙命,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亦会受这毒药折磨。慢则数年,快则数日,必定毒发,症状由轻而重,死前七七四十九日,日日受钻心剧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最后一日,呕尽心血而亡。” 大巫话音落下,烟雾缭绕的巫帐中一时静默无语。 贺希格秀美的面容上似蒙了一层阴翳,他想起叱罗塔娜公主死前的诅咒,她那时说得那般笃定,原来竟是应在这里么? 他忽然有些想笑,笑意到了嘴角,又带上了几分苦涩。 “我知道了。” 贺希格站起身来,手腕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他的声音很冷,也很镇静,仿佛刚刚得知中毒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他最后向大巫道:“大巫,还请您替我保守秘密。” 而后他转身便走,身后老巫闭目长叹,点起祈祷的青焰,口中念念有词,冗长的古老祷词晦涩难懂,已一脚踏出帐外贺希格却听清了他的话。 “我知道,天神不会宽恕我的罪孽。”贺希格勾唇一笑,本就姝丽的容貌陡然添了几分凄艳,“我会派人去找呼其图……他会是乌洛兰新的王。” 齐绍再见到贺希格是在那日中午。 他本该同夏朝的使团一起与贺希格签订盟约,然而久久未等到有人来传话,他便自己去了王帐。 路上正遇见志得意满的诸位夏使,刚自王帐中出来,领头的那人手中锦匣内所装的正是刚签好的盟书。 齐绍顿觉有异,拦住那捧着锦匣的使节,问他道:“这是怎么回事?盟书已签了么?为何不曾叫我?” “贺希格单于体贴将军昨夜酒醉,便不曾劳烦将军前来,这盟书乃是他亲笔写下,我等皆看过无误。”那人侃侃道,“北狄自此向我大夏称臣,每岁纳贡……还向我朝求娶一位公主为大阏氏,若无公主,宗室女加封亦可……” 齐绍听得眉头紧皱,断然道:“这不可能。” 几位夏使只以为是和亲这事触了齐绍的霉头,七嘴八舌地向他解释起来,齐绍却一个字也未曾听进去。 他径直走进贺希格的王帐,望向那王座上方端坐的男人:“你要求娶夏朝的公主?” 贺希格坦然承认:“是。” “可是你昨夜还问我……”齐绍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活像个妒妇,实在有些难看,遂止住了话头。 “我利用你,你竟还当真了么?” “我待你以礼,你就真以为我是个君子?”贺希格自王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俊美的脸上露出嘲讽一般的笑容,悦耳的声线吐露着近乎恶毒的话语。 他嗤笑了几声:“我不过是看不上罢了,且不说你是男子,就算你是女子,被岱钦父子玩烂了的货色,我嫌脏。” 齐绍的脸色越来越差,死死盯着贺希格的眸子变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似乎就要忍不住发作。 贺希格却乐见其成似的,他径直朝齐绍走过去,认真而毫无愧疚地直视着对方,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童,语气无辜而残忍:“其实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你。” “我从没有对你用过真心,从一开始,我就只想利用你。”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现在也没必要再瞒你了,你以为你遭受的那些折辱,没有我的份吗?若岱钦是刽子手,我便是磨刀、递刀的人。” “我从高丽弄回来的那些玩意儿,可还合用?”他离齐绍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齐绍面前,只差一寸,稍一低头就能吻上齐绍的双唇。 贺希格面露一丝虚假的怜悯,含笑道:“只可惜我那个大哥和侄儿,竟都真的对你动了心。他认准的东西,从不会回头,其实你若真和他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惜你亲手杀了他,呼其图永远不会原谅你。” “你应该恨的人明明是我。” “齐绍,你真傻。” “娶夏朝的公主,才能真正与夏朝结盟,此后泽被我的子孙后代。” “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昨夜我不过是逗你玩罢了,你还真想留下做我的阏氏么?你若愿做妾,倒也不是不可以……” 贺希格的话,一字一句,如同刀刃般割在齐绍心上,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凌迟得血肉模糊。 原来是这样么? 他空读了那么多兵书、打了那么多年仗,这样简单的离间计,竟蠢笨得被蒙蔽至今。 只因他轻信,只因他…… 哪有什么缘分,哪有什么君子之交,不过都是刻意设计下的圈套,等着他去自投罗网。 此时齐绍看着贺希格,就像是看着一个从来没有认识过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美丽的面孔上冰冷虚伪的笑容让他意识到,原来情爱也是可以精心设计并操纵的棋局。 而他身在彀中,当局者迷。 不知过了多久,齐绍被痛苦与愤怒逼得赤红的双目缓缓闭上,终于艰难地动了动唇:“我竟不知……你一直这样看我。” 在齐绍看不见的时候,贺希格才忽而眼神闪烁,他胸口一阵阵绞痛,血腥味已经涌到了喉头,却仍强撑着不肯改口。 贺希格其实也不全是说谎,他最初本就是想利用齐绍,但后来竟真动了情,最后阴差阳错落得这个下场,都是他不安好心的报应。 “你这般羞辱设计我,我本该杀了你,但昔日……” 齐绍声线沉沉,后半句未说出口的话淹没在了佩剑出鞘的铮鸣中。 他一把抓起贺希格的袍袂,吹毛断发的利剑轻而易举地撕裂了华贵的衣料。 那半截锦缎落在地上,沾染了肮脏的尘灰,再不复当初的洁白。 齐绍死死盯着贺希格的眼睛,声音低哑,几乎一字一顿道:“你我从此,割袍断义。” 贺希格大笑不止:“我真讨厌你这幅样子。”被逼到绝境也不会屈服,还跟骗子讲情义,真是……愚不可及。 “……死生不复相见。” 齐绍说罢,提着剑转身便走。 贺希格看着齐绍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冲出王帐,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方才脸色一变,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 他似乎并不惊讶,也没有立即将污血擦去,只是在一片冷寂中,忽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又被喉咙里不断涌出的腥甜液体呛得咳嗽不止,五脏六腑像被利刃搅碎一般,钻心的剧烈痛楚让他克制不住浑身发抖,最终踉跄着跪倒在地,眼角渗出泪痕。 他这一生聪明透顶,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算不过命运。 出生时,父王请大巫向上天祷告,为他求得贺希格这个名字,他便果真一生都汲汲营营于利禄。 这么多年来的苦心孤诣,筹谋算计,还有更多未实现的野心与抱负,这一切的一切,终于都在此刻全部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长生天在上,所有的誓言终将应验,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是他贪得无厌,咎由自取。 他罪有应得。 第二日一早,夏使团整装待发。 贺希格带着一众亲贵,亲自送他们启程。 齐绍就在那些使者中间,贺希格朝他扬了扬嘴角,齐绍不再看他,转过身迈开了脚步,他才低头拱手,开口道:“小王恭送大将军!” “愿大将军此去,加官进爵,永享荣华富贵,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那白衣将军闻言,最后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眼眸中似有泪光,但风沙太大,他也看不分明。 随后那人便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答答的马蹄扬起阵阵烟尘,头也不回地向夏朝的大部队去了,而那队伍中还有他的另一个侄儿,正翘首等着那人归去。 贺希格看着齐绍归入夏使齐整的队伍里,大夏的旗帜在远处猎猎飘扬,行进的号令夹在风中传进贺希格耳朵里,使团的人马缓缓起行,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天际有鸿雁成行,然而北风萧萧,终是离散天涯。 *萨波达王,佛陀释迦牟尼在过去世修行菩萨道的前身。 *贺希格,蒙语,禄。 注:本文中有大量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民族及不同宗教元素的杂糅,现实可以帮助理解架空世界观和文中隐喻,但不可完全对照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