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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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倒是睡得格外香甜绵长,焦灼与忧虑都没来得及侵入思绪,意识便滑入黑暗,此以后更是连梦也没做一个,便长睡到醒来。太长时间的安宁倒叫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处于什么境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是哪儿? 熏风已然暑气蒸腾,纵使不曾动弹,他也觉得浑身燠热。却也没错,时序流转至六月,正是酷暑难耐之时。想到“六月”,他才也想到什么跟六月相关的紧迫之事,不由挣扎两下,睁开眼睛。 这下便清楚了。那股腻乎乎的热气,原来不仅是气候炎热,还有人为原因。谷云起只能皱眉看着趴在自己身边睡觉的女子,抬手想要推开,却根本使不上劲。 他心中一凛,只觉分外不妥。他受伤虽重,其实都只是皮外伤,便是拼着伤口撕裂的疼痛,也绝不会用不出气力。事实上,他此刻不但用不上劲,连伤口的疼痛也完全感觉不到。 果然——这天下便没有什么毫无所图的仗义相助。 一颗心反倒落定了,他手还可以动,便拍动那女子的肩膀,道:“喂,醒醒!” 声音竟也恢复了,仿佛在昏迷期间被照顾得极好,不曾渴着饿着。 那女子云鬓蓬松,正抵在他右肩上,一双纤手分搁在他胸膛与腹部,蔻丹艳如石榴,香粉浓郁腻鼻。谷云起没怎么接触过年轻女子,有些尴尬,却并不迟疑,继续拍她肩膀。那女子终于被他拍醒,却撒娇地扭了扭腰,一只手伸上来抱住他脖子,以鼻音哼道:“嗯……不要嘛!” 谷云起面无表情。 女子的身躯柔软丰盈,与男人很不一样。触感挺舒服,可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非礼勿动,而且他现在也根本动不了。 那女子迷迷糊糊地在他肩颈处蹭了一会儿,忽然惊醒过来,“咦”了一声,猛地坐起,惊讶地瞪圆眼睛瞧着他。谷云起冷淡地回看着她,不发一语。 女子好奇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坐正起来,面上倏地“嫣然一笑”,道:“呀,公子醒了?” 这似乎不是一个正经会服侍人的丫鬟,站在床边忙着先整理自己压乱的鬓发与衣襟,还不忘一直对谷云起展露出动人的笑容。谷云起道:“我醒了,能请送我来此之人一叙么?” “你说戚公子?真是不巧,他一到这里,就急匆匆地出门了,奴家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一到这里……谷云起下意识问道:“他走了有多久?” 女子转头觑了觑窗外日色,回道:“快两个时辰了吧。” 谷云起一阵失神,好一会才又道:“那,这是哪里?” “这是戚公子备下的居所,奴家也是第一次来竟陵,可不清楚是哪儿呢。”女子笑容柔媚,谷云起虽早有预感,却还是不由得呆了。 竟陵。 那戚公子倒是“体贴”得很,为他解决浪费时日的忧患。只是对方怀着的恐怕不是送他回家的单纯心思。那女子又忽然惊觉,道:“公子刚醒,恐怕腹中饥饿,奴家这便去为你准备些粥饭。”说罢碎步匆匆,开门出去了。 谷云起没有回话,他现在能不费力地动的只有脑子,然而苦苦思索,仍记不起任何跟那戚姓青年有关的东西。年轻的他的记忆只在青旗刺激下才出现几次,二十年后的记忆对一个可能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实难留下印记。 但就如那梨花刺绣一般,也许这戚公子与天门惨案也关系匪浅,只是他不知晓罢了。 就是到现在,他对梨花青旗知道得也不多。时间太过仓促,他只想竭尽所能地减轻天门的负担。却不知景陵此刻,聚集了多少盗匪,那青旗之主……是否又在此地? 房门忽地“吱呀”一响,先传来一个轻佻调笑的声音,道:“三娘子,还在睡么?” “三娘子”显然不是叫他,谷云起移动目光,先见到抵在门上的一柄折扇,随后才是宽袍大袖,长身玉立的人影。天光倾泻,他又久未睁眼,有些受不住这强烈的光,只得闭上眼睛,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便是那“救”他的戚公子。 戚公子已瞧见屋内情景,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已经醒了么?”跟着回头,提高声音道,“三娘子,你莫非亲自在下厨?可别烧着了房屋!我在清欢居要了饭菜,稍后便要送来,你不用劳烦了。”他边说边跨进屋中,笑容仍是一派和煦,温柔地问道:“谷兄身体还好吧?有无不适之处?” 谷云起道:“你是谁?” 戚公子脚步停在桌旁,很自然地答道:“在下戚明牧,三年前槿雪出阁,曾与谷兄有过一面之缘。” 槿雪……大嫂那边的亲戚?戚明牧抛出的这个身份实在是无懈可击,谷云起确实曾随兄长一同前往金陵接亲,并见过那边的亲戚。然而那匆匆一面,换了真正年轻的他可能还记得起,现在却恐怕连温槿雪父母也认不出来了。 他无法质疑什么,便也答了他的问题:“除了不能动,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戚明牧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以折扇敲了敲额头,笑道:“是我疏忽,忘了跟谷兄解释。这些天给谷兄使用的乃是‘枭鸣’秘方,止痛生肌效果奇佳。但若剂量过大,难免手脚无力,昏沉欲眠。” “枭鸣”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杀手组织。 戚明牧连这都能坦白地说出来,一副不怕谷云起追问的架势,换做一般人,怕确实不好意思再问下去。谷云起现在却不是一般人,冷冷道:“看来戚公子所图甚大。” “谷兄的戒心未免太重……” “皆因你并不掩饰自己的可疑。” “可疑?”戚明牧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是以为坦诚一点有助于解除谷兄戒心。” “呵……”谷云起的戒心不但没有解除,还更大了。戚明牧与南宫北翊是一类人,倘若他肯透露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定然是所求比这秘密更有价值。 “哎,好吧好吧,我确实有求于谷兄,但这与天门存亡比起来,其实是微不足道。谷兄以为呢?” “……”谷云起肩颈不由一挣,却仍旧乏力,没能坐起。戚明牧紧走两步,关切地将他扶坐起来,脸上仍旧笑盈盈的,仿佛自己不曾说过什么惊人之语。 谷云起头晕目眩,闭目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道:“你知道?” “最近江湖上消息频传,谷兄闹出了好大动静,天门也动作颇多。好奇如我,自然忍不住探查一番缘由。” 好奇?混迹于这江湖中的,恐怕没那么单纯的人。 “所以你于这紧要关头将我挟持在此,究竟有何目的?” “说什么挟持……哎,若指药效的话,既然你已醒来,再过一两个时辰也该缓解了,在下可绝无挟持谷兄之心。”戚明牧面不改色,打开折扇挥了两下,合在手心,又道,“这段时间里谷兄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听听我的建议,于你我都有好处。” 谷云起不听也得听,他连抬手堵住耳朵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