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的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名门之后在线阅读 -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步上青苔滑腻,落叶厚积的阶级,跨过玉槛横斜,花草葳蕤的板桥,路经的天门建筑旧漆剥落,雨浸风蚀,柱倒梁断,瓦上松柏幼瘠,室内荒草蔓蔓,鼠奔狐窜,雀飞雉腾,当真是荒废极矣。

    甘为霖没再耽搁,与他们在那曲折往回的长长台阶上绕来绕去,下峡谷,穿隙洞,上山峦,终于来到一座小小的祠堂之前。

    这祠堂建在半山之上,因地制宜,以山体作墙,瓦列鱼鳞,墙绘朱丹,历经数十年无人看管的时间亦十分破败,比起那些倾圮倒塌的高屋华厦,它只是不起眼地屹立此处。瓦不漏雨,室内地面干燥板实,并无乱草;墙不透风,供在祠堂里的香案积灰寸许,却完整无缺。

    祠堂供奉的是谁,他们看不出来。甘为霖也没有向他们说明,只是跨进门槛,挥去层层蛛网,自己走到香案下放着的两个蒲团前,灰也不掸,一掀衣摆,双膝跪下。

    四个小辈小心翼翼地跟他进去,小小祠堂顿时拥挤非常。他们各自努力打量着这里面的情景,但见四壁徒然,只甘为霖跪着面对一张案几,案上放着只香炉,几支烧黑的细香尚插在其中,仿佛能见着它浮在过去时空中的袅袅青烟。那香案之后,竖着一块无字的黑漆牌位。

    那是神的?鬼的?还是什么人的?

    他们心中满是疑问,却不敢贸然开口,去问那下跪的人。

    而敢于开口的,偏偏头脑简单,只是扫过周围环境确认没有危险,便将那所有怪异的物事全无疑惑地接受了下来。几人就在这破败祠堂中沉寂下来,静悄悄地只看甘为霖跪在那儿,不知前路在何处。

    甘为霖跪着,却没有磕头,盯着那牌位看了一会儿,便抖着膝上的灰尘站了起来。谷靖书早已左右看清,确定周围绝不可能有谷云起的藏身之处,心里正是火烧火燎的焦急,踌躇这一阵已忍到极限,见他起身,干脆一咬牙自己挺身而出,道:“前辈,您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叔叔他……他又在哪里?”

    他后一句话说出,自己也知道不对,甘为霖并不知道谷云起在哪里,然而他们这些人中,只甘为霖对天门看来颇为熟悉,便是推断也要比他们准确十倍了。

    甘为霖也没有答他,自顾踏前几步,走到那香案之前,一伸手将那铜鼎样的小香炉拿起来,随手递到身后,道:“拿着。”

    最听话的自然是谷靖书,赶忙双手去捧,未料那香炉竟是沉甸甸的颇有分量,直将他双手压的一坠,好容易才没跌落地上。甘为霖已将香案移开,不知何时竟将那块牌位操在手中,所对着的却是那面山石墙壁。

    那面石壁凿得十分平整,但高处想必是搭起架子修整的,因此仍留着一两行的排列整齐的孔洞,有些甚或形成一道一指宽的缝隙。

    甘为霖持着那块牌位,将之当做利剑也似对着石壁中央一道缝隙,轻轻松松便插了进去。南宫家三兄弟都瞠目惊奇地看着他的举动,谷靖书抱着那铜香炉才一抬头,便见他将牌位朝石缝中插去。他只当那牌位乃是木制,这一下怕不折断毁坏,不由又一声:“前辈!”话音未落,那牌位就已嵌入石缝之中,连石屑也没擦下来半片。

    他们所站着的地面同时一阵轻微震动,似有一声闷雷从脚下滚过般,甘为霖纵身后退,刚才放置香案的地方上下浮动,呈现四条明显裂缝,割裂出一米见方的一块岩石。那块岩石向上拱起半寸,抖开那些填塞缝隙的绵密泥尘,再一寸寸地往下凹陷进去。

    那原来是一个机关,谷靖书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他在南宫家的藏剑阁中见识过的,只是此处那开关与机关入口,原都是取自山岩本身,浑然一体,比南宫家的那个密室又隐蔽了许多。南宫玮却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同时不由兴奋起来,不知这机关之下隐藏的到底是怎样宝贵的秘密。

    那沉下去的岩石自作了第一级阶梯,甘为霖一步踏上去,很快便走下了台阶。

    他虽没招呼,剩下的几个又哪会不知道要跟上去,当下急忙跑过去,谷靖书抱着铜炉在前,南宫玮护着南宫琛在后,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

    台阶下是一条宽敞的通道,两旁拳头大的扇贝作盏,鸽蛋大的明珠为灯,映照着一色白玉铺地,金粉雕饰的通道,直晃得谷靖书花了眼睛。他看见甘为霖的身影消失在十几米远的石门处,来不及消化眼前华美的景象,急匆匆地追了上去。南宫珏心无旁骛,轻飘飘地缀在他身旁,忽左忽右的,那多半是觉着这些珍珠不亚于留在南宫家的那串“二十四桥明月夜”,收集起来倒可用作私房情趣物品。南宫玮则更为兴奋,与南宫琛低声道:“此处看来果为天门藏宝之处,等下与父亲会合,恐怕有变,随时准备监视着那甘为霖的举动。”

    他们跟着谷靖书走进新一重石门,抬眼一望,不由一阵错愕。

    门内那座石室确然恢弘宽阔,布置得也极为华丽,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迎面放着的一排排写着名字的牌位,以及牌位下陈设的玉马金车等殡葬仪仗。

    这原来是天门拜祭先祖的地方。

    谷靖书一进门就是一阵头晕。他眼力不差,一眼望见这么多谷氏前辈的灵位在此,那心里便直犯怵,连同着腿肚子打哆嗦,几乎挪不动步子。

    甘为霖却偏偏叫他:“靖书,过来,跪下。”

    这是要当着祖宗的面数落自己的不是么?谷靖书哆哆嗦嗦地一步步往他指着的地方挪,明知自己怠慢先祖也是有罪,只是心里太过沉重,怎也迈不开步子,一到甘为霖指着的蒲团前,便双膝发软地跌跪在其上,浑身骨头都骇得酸软了,差点连怀里的铜鼎也跟着跌落出来。

    南宫珏许久没说话,大约是寂寞了,忍不住又跟甘为霖抬杠道:“不准指使靖书!”

    话虽如此,谷靖书那么听话,他却也没法阻止了,只好眼睁睁看着谷靖书孤零零地跪在那数十个黑漆漆、阴森森的灵位之前瑟瑟发抖。

    谷靖书正等着甘为霖的下一步吩咐,并做好承受一番叱骂的准备。然而甘为霖好像并没有骂他的兴趣,只道:“将香炉放到供桌上,好好磕头。”

    “是。”

    隐约有逃过一劫的侥幸感,谷靖书双手捧着那只香炉,奋力地把它送上供桌。那香炉着实沉重,压得供桌“咔”地一响,也不知是不是年久失修有些朽坏,叫谷靖书担心地等它平定下来,才双手合十地行礼叩首。

    南宫珏若是以往的性子,定然直接就将他拉起来了。然而他经过最近的磨练,却知道自己虽是为谷靖书出头,但若违背了那书生的意愿,反而会惹得他不高兴。因此在旁边不忿地绕来绕去,却没有阻挠谷靖书的行动,只一双大眼瞪的圆溜溜的,剜也似的将那些牌位一个个看过去。然而看到最后,他也是一声不出,想必是发觉了眼前这堆牌位对谷靖书来说意味着什么,那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蛋上也罩上一层严肃的色彩。

    谷靖书比他严肃百倍地磕着头,心里却一片乱糟糟的,连祝祷的话也想不出该怎么说。

    他毕竟不是这儿长大的,除了对谷云起的亲近之情,对此处并没有什么归属感。况且以他现在和南宫珏的情况,却叫他如何向这些老祖宗们交代?

    他心事重重,在磕头之时便更不由得诚惶诚恐了,深觉自己行不由衷,实在亵渎祖先英灵。好在甘为霖并没有在意他说什么话,更不打算剖开她胸膛看他心里的想法,见他结结实实地在那蒲团前的石板上磕了九个响头,终于出声道:“够了。”

    谷靖书茫然抬头,一时只觉头晕目眩,看什么都晃悠。他哪想得到别的,不禁慌乱地暗道:心不至诚,这必是被祖先们怪罪了才会这般头晕。

    南宫珏早跳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拉起来,心疼地伸手摸着他的额头,埋怨地道:“笨蛋靖书,脑袋都磕出包来了,都不疼么?”说着犹豫一下,仰起头将嘴唇对着他红肿的额心轻轻吹气,用以缓解他肿痛之苦。

    那边南宫玮两人早惊讶地呼叫出来,目光所向,乃是甘为霖纵身而去之处。只见左面精心雕饰的墙壁轰然颤动,慢慢裂开几丝缝隙,给那些缝隙切割开的墙壁缓缓沉下地面,露出一道门户来。

    来到这地下的灵堂之中,南宫玮本来已有几分失望,哪知这甘为霖不知又做了什么手脚,竟别开蹊径,又弄出一条暗道来。他大喜之下可是连谷靖书两人看也不看一眼了,紧握着南宫琛的手便尾随上去,唯恐那甘为霖再使出什么花招来,突然又将这条路给隐没。

    谷靖书本来站立不稳,被南宫珏轻轻地在额头上吹着气,总算醒过神来,意识到刚才的晃动乃是室内机关发动引起的震颤,又瞥见那三人飞鸟投林般地没入那暗门之内,对南宫珏感激是感激,却没工夫再和他亲热了,急忙拦腰抱起少年,自己施展轻功飞纵过去,紧衔其后。

    南宫珏猝不及防,倒被他拿了主动,给抱在怀里简直有些不适应。但他忽闪两眼瞧见谷靖书额头见汗的紧张神色与那泛红的蜜桃般可口的脸蛋,便不觉着难以接受了,窝在谷靖书怀里只往他丰厚的胸膛臂膀上蹭,并时不时出声指点谷靖书如何吸气吐气,提纵起伏。

    这段甬道极为宽阔,直通下去并无弯道,两旁粒粒明珠星辰般吐着光芒,模糊的光晕中更衬得脚下汉白玉方砖格外富丽堂皇。

    甘为霖与南宫玮三人遥遥领先,早先一步奔到了甬道尽头,右拐而出,不知进入什么样的地方。谷靖书心下焦急,也是卯足了劲地追赶,奈何他轻功才刚学了一两个时辰,又抱着个看来纤细轻巧实则颇为沉重的少年,眼见他们三人接连消失在视线中,自然更是着急。

    偏在这时,拐入另一个地方的甘为霖三人纷纷传来或惊或怒的几声喝呼,直叫谷靖书慌得踩在平路上也步子打滑,几乎没摔上好几个跟头。

    那窝在他怀里的少年终于是享受够了,双手伸到他腋下反将他一抱,自己一个借力使力的空翻,再落回地上已变成抱着他奔跑的姿势。少年轻功何等高明,流云飞瀑般地两个起落,便即落到门口,一转再纵而出,已与甘为霖等人并列。

    他们身处一排排棺材之间,不等谷靖书反应过来,少年敏锐的目光已捕捉到是什么令先到的几人神色失常了。他举目一望,其实也看得呆了呆,道:“靖书,找到你叔叔了。”

    “啊……”

    “只是……他看起来……有些……奇怪……”

    谷靖书惶惶然地从他怀里挣扎着四顾,甘为霖脸色铁青,南宫玮表情古怪,南宫琛又惊又怕……他简直不知道谷云起是要变成怎样的“奇怪”,才会令他们都如此震惊。但他的目光终于越过那些阻碍视线的棺材,瞧见那匍匐在石壁旁岩石上纠缠作一团的人影时,猛可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叔……叔叔!”

    那南宫北翊衣衫凌乱,合身压在近乎全裸的谷云起身上,那却不是……却不是在交欢是在做什么?

    他们离开南宫家山庄那晚,南宫北翊几度不顾谷云起身体虚弱的情状,就要在他们面前强奸了谷云起。后来是平静下来了,谷靖书却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又一次罔顾谷云起的性命,做了那禽兽不如之事!

    难怪甘为霖愤怒到这种程度,天门的后人每一个都成为在他人身下婉转承欢之徒,对他来说必是一个深重的打击。

    南宫玮两人,却怕是尴尬于撞见父亲这见不得光的一面,进退不得,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合当。

    而少年……

    南宫珏双眉深锁,一双眼死死盯在谷云起身上,嘴唇闭得紧紧的,眉宇间却看得出烦恼之极。

    他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对着谷靖书,小声地道:“靖书,你叔叔好像……不是活人……”

    谷靖书受到的刺激太重,双脚已然着地,却记不起要如何才能迈开步子奔到谷云起的身旁,将他从那南宫北翊的身下夺回来,乍听得少年这句话,也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道:“是么?”

    南宫珏道:“那个人……也有些奇怪。我现在虽不是将人都看做尸体,但什么人已是尸体,却还是分辨得出来。那人……嗯,一直抱着他,还在做那种事,不是也很怪么?”

    他说着,自己脸上忽然露出一点怅然,又有一点恐惧而了然的神情,捉着谷靖书的手一紧,想要将他牢牢抓在手里。至于为什么突然起了这样的反应,他却也说不上来。

    而谷靖书不堪重荷的脑筋运转至此,终于给他话语中过于冷酷的“尸体”二字彻底切断。他浑身僵了一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拼命望着仍旧动作不断的南宫北翊,望着那在南宫北翊身下簌簌颤抖的谷云起那温顺得过分的赤裸身躯,整个人开始发抖,好像失去了在这世界立足的力气。

    尸体?谷云起……尸体?……

    尸……

    尸……尸……

    他无法再顺利地思考下去,而在这思维断裂期间,充塞满胸臆的痛苦与怒气几乎要喷薄而出。旁边甘为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正要走过去怒斥那丧心病狂的南宫家主,谷靖书已蓦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猛一下挣脱少年紧握着的手,连飞带奔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南宫北翊拥着谷云起辗转缠绵,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他眼里心里,装着的只有怀中这一个谷云起。为了这个人给他的冷硬或柔顺,他连饥饿疲惫也忘记了,为那一点点的顺从便感恩戴德,欣喜不已。谷云起不肯睁眼,他轻声低哄,在他面颊上,脖子上,身上每一寸皮肤上温柔地,微含挑逗地印上了无数个吻。那怀里的人仍是固执地闭着眼不想理他,然而身子却渐渐地发软,柔顺得如同坚冰化作了春水。

    他的云起还是这样的别扭呢,只不过,这半推半就的风情倒也是更为撩人。他愈发将谷云起抱的紧了,心头上烧着的火如同长明千年之灯,非但没有熄灭,反是越烧越旺,甚而渐渐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了,谷云起冷冰冰软绵绵的肉体正是它最好的慰藉。他们肌肤相亲,脸颊相偎,腿脚相挨,那突兀而起的灼热硬物,则急切地寻找着另一个最能体谅它,容纳它的美妙凹陷。

    “云起,你果真不想理我,不要同我欢好么?”

    臂弯里,胸膛下的肉体柔弱无骨而没有回应,他耐不住寂寞,更压不住跃跃欲试的欲念,便软语相央,婉言奉承,又故作一些委屈之词以打动那人的心。他一个人絮絮不已,终于轻手轻脚地将谷云起的两条腿拉开,挺身插入那销魂的臀间穴眼,自己又有些自得地悄声笑道:“你不与我交欢,却还能同谁?……”说到此处,饶是他自己也不由心中一憱,眉头一皱,顿了一顿,忙将多余的力气都用到下身去了,强咽着口水干涩地又道,“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再不能同别人……我也不会……又怎舍得让你和别人……”

    话到最后,艰涩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出。他恼怒于自己的“不正常”,又倾心于下体享受到的欢愉,索性闭口不言,合上双目只管压在谷云起身上用力肏干,让那舒爽透顶的滋味传遍四肢百骸,驱赶走脑海里所有莫名的阴影。

    快活得忽略了一切。

    什么也不剩了,天地间只余下他与谷云起两个,生也罢,死也罢,闹也罢,静也罢……总归是两人在一起,合二为一,缠绵到世界的终点……

    “放开他!你放开他!”

    原本完全占有的那具躯体,忽然被一双陌生的手抓住肩头,并试图将之从他身下拖走!南宫北翊受此一惊,顿如护食猛虎汹然抬头,一双眼满布血丝地瞪着眼前竟敢同他争夺谷云起的敌人,两手鹰爪般青筋暴起,一按住谷云起肩膀,一抓向那胆大包天的两只手,要让它们彻底从谷云起身上消失。

    然而新的喝呼声连连贯来,掌风呼啸,利刃破空,他尚未将那双破坏了自己这两人空间的手斩断,这完全由他臆想构建的甜蜜世界反被这些外来事物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模糊的眼里这才映出那些似熟悉似陌生的人影,南宫玮、南宫琛、南宫珏……还有就在眼前满面泪水与他争夺着谷云起的谷靖书——

    如果从正常的顺序来看,应该是谷靖书先扑向谷云起,想将他从南宫北翊惨无人道的折磨中抢救出来,却被南宫北翊一爪罩下,指掌劲风猎猎,差点便要令他一双细嫩手掌裂筋断骨。南宫珏正在此时来到,翻腕一托,挡住他的攻击并趁势就要反击回去。南宫玮与南宫琛自然是大惊失色,他们本来有些尴尬,但这尴尬在关系到“兄弟弑父”的大问题中自已不算阻碍,双双跃起急攻南宫珏背后,正要围魏救赵。

    甘为霖看见得最早,反应的却是最慢。他与在场这所有人关系都不是很深,本来应是最能置身局外的人。然而却也正是因为这“冷静”,使他没有谷靖书的冲动,南宫珏三人的心切,因此落在了最后。甚至,也因为这种“冷静”,他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处理眼前这乱麻样的局面,不由僵在了那里。

    南宫北翊隐约才辨出三个儿子战作一团,谷靖书死死抓着谷云起不放,虽是他,也心中一凛,惊觉自己不能对谷靖书下重手,只因他是谷云起的侄子。

    但他也不能放开谷云起,哪怕那是谷云起的侄子,谷云起也只能是他的,而不是谷靖书的。

    所以他压在谷云起身上,神志竟恍惚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止有何不妥,却抱紧谷云起惶急地道:“云起,云起,你快醒醒,叫你侄儿松手!我们不是说好了,他们不得干涉我和你的事情么?”

    他已经几天几夜滴米未进,嗓音沙哑不说,连舌头也满是燎泡,说话声咕哝不清的。但他呼唤谷云起却还是叫所有人听了个清楚,谷靖书惊异,南宫玮南宫琛大骇,南宫珏亦偏过头看着他,露出奇怪又哀伤的神色,口中道:“靖书,你叔叔是死了吧?”

    谷靖书昏乱中只想将谷云起抢回自己怀里,哪曾去思索谷云起到底是死是活的问题,此时被一问,那抓着谷云起肩膀的手不由一颤,心中明了,却怎忍心吐出那令人魂断神伤的话语?他呆在那里,心里对南宫北翊竟还要霸占谷云起身体的行为猛起一股厌憎怒火,抬起一只颤抖不已的手照着南宫北翊脸面便劈头盖脸扇了过去。那素来柔顺的颈背忽变得铁硬了,咆哮也似地怒吼道:“滚!”

    在场何人曾听过他如此胆气雄壮的怒吼,除南宫珏仍能处之安然,就是南宫北翊,也冷不丁的竟被他一掌结结实实打在脸上,不禁愕然相向,几乎就被他打得懵了。

    谷靖书涕泗纵横,一掌下去,那南宫北翊虽被打中,却并没有真的滚了,仍压着谷云起不放。他心头烦闷更甚,一时间像是将过去二十几年压抑着的憋屈痛苦难过失望厌憎怨恨等一切的负面情绪都爆发了出来,失了理智地嘶声吼叫着,拳打脚踢地往南宫北翊身上招呼而去,打他,踢他,顶他,撞他,咬他,状若疯狂。

    南宫北翊压在谷云起身上,似也咬紧了牙死守阵地般地就是不肯退缩半寸,自然无法躲闪,竟是给他噼噼啪啪全打在身上。他也并非不想还手,然而双手一紧,便想到谷靖书乃是谷云起的侄子。

    他之前虽与谷靖书南宫珏有那个约定,到后来一点点贴近谷云起的心,更早知自己那般约定也是自私透顶,也会叫谷云起不高兴,因此此时就真的没有抬手来招架谷靖书一招半式,反是遇水的牛皮一般将谷云起越箍越紧,一叠连声地哄道:“云起,我错了,靖书和小珏来看望你,我不赶他们走了,也不会对他们不好。你最是关心他们,以后想要同他们住在一处,也是可以的,我都不反对。不但不反对,还很赞同,只要你能开心,叫我做什么也成。”

    谷靖书拳脚雨点般地落下,却怎也擂他不动,不禁又绝望得放声大哭起来。南宫珏身形一动,他两个兄长蓄势待发已久,双双喝呼着朝他拦截而去,他却只是一转身搂住谷靖书的肩头,道:“靖书……”对于背后袭来的两人理也不理。

    谷靖书抽噎地道:“叔叔,叔叔……”

    南宫珏点了点头,目光下扫,但见南宫北翊紧抱着谷云起尸身,兀自不住絮絮叨叨商量着什么,脸容憔悴,形容枯槁,神志更是错乱不堪,也是接近崩溃的边缘了。他比其他人更为冷静,又不惮眼前这荒诞绝伦的情景,一转头对着两位兄长道:“他做这样的事,你们也要维护着他么?”

    南宫玮可也矛盾得很,皱着眉头与二弟对望一眼,尽管他们两人也做过许多荒唐事情,但眼看着父亲的失态却着实还厚不起那张脸皮。南宫玮艰难地开口道:“这样自是不妥,但我们也不能以下犯上……”

    南宫珏决然道:“我不管!靖书不想看他叔叔被这样糟蹋,我便不能让他伤心!”

    南宫玮咬着牙迅速瞥了父亲与谷云起紧密纠缠的部位一眼,沉声道:“我们也不能让父亲抱着一具尸体寻欢,更不能……”他眼角余光斜带一眼甘为霖,却赫然发觉甘为霖也不再在原地,背心额角顿时冒出一层冷汗。

    甘为霖冷如寒冰的声音便在他们旁侧响起,道:“更不能让南宫家主这副龌龊丑态流传到旁人耳中,是么?”

    饶是南宫玮胆大包天,也不禁侧让一步,睇着不知何时站在南宫北翊后方的甘为霖,无话可说。

    甘为霖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眼前除了甘为霖与谷靖书,便都是南宫家的人,谷靖书不足为惧,甘为霖却须得好好对付。只是甘为霖从一开始便并未信任他们,此时早有提防,凭他施毒的手段,只怕最后仍能拼个鱼死网破。石室里寂静一瞬,空气冷得几乎要结冰。

    南宫珏却不耐烦多待时候,道:“不说便不说,谁高兴说这些了,提起来只有叫靖书伤心的。”他一面说,一面给谷靖书揩着眼泪,低声哄他别哭。

    南宫玮担心的又不是他,对着甘为霖无言以对,心里正在高速运转着怎样才能顺利将他收拾下来的念头。那甘为霖听到南宫珏的话,神色一黯,低声道:“南宫家出丑,谷家难道便光彩了么?家门、隐秘、性命……乃至尊严,都给你南宫家踩在脚下,连死后也要陪你做这可笑的癫狂戏码么?好南宫北翊,好南宫家!”

    他话音刚落,蓦地双手一张,须发乱舞,袍袖鼓荡,一股沛然真气澎湃而出,竟是主动要找他们麻烦!

    南宫玮大惊,急忙一错步子横身挡在南宫琛之前,自己抬手作势与他对面相抗,同时喝道:“这是我们家务事,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甘为霖冷冷一笑,道:“你们欺着谷家无人,香火暗弱,无力以继,以为便能趁机将谷家的一切收归己有么?我今日便来告诉你,我能凭着什么来多管闲事!”

    他一振衣衫,袍袖拂风,猎猎响动,喝道:“谷靖书,你要认谷云起这个叔叔,便要认清自己的身份,继承了谷家的这些基业!你还要认他么?”

    谷靖书哀毁之心方在南宫珏的安慰下略有好转,陡听他这声喝呼,身子不禁一抖,只觉一副无形的枷锁正偕着那死去的谷云起的亲昵温情锁向自己咽喉。

    他怎么会不想认谷云起,纵使谷云起已成了一具尸体,若是可以,他怕也要像南宫北翊那样,紧抱着这具尸体舍不得松手。然那认祖归宗,岂是简单的一股孺慕之情便能成的小事?随之而来的责任与重负,在他对什么也还不知晓的情况下便要山一般沉重地压下来了。他那副肩膀,不知担不担负得起?

    南宫玮哈哈大笑,道:“谷靖书继承这些基业,倒也没什么不可以。他终是嫁到我南宫家的人,这份彩礼虽重了些,我们倒也不拘礼节,尽可以收得下来。”

    谷靖书又是一抖,惶恐地望着甘为霖,记起来时路上甘为霖说过的:要与小珏厮守终身,那便撒手而去;要与谷云起相认,难道……难道却是要他与南宫珏分开?

    为何这亲情与爱情,总要被彻底分割开来,这些又是能够被斩断的东西吗?

    谷靖书心中恐慌,却听南宫珏响亮的声音正自不满地道:“靖书是我的,跟南宫家有什么关系!我和他……和那个人没有关系,他不是我的父亲,你们别弄错了!”

    南宫玮还在大笑的声音不禁一顿,脸孔立时僵硬起来。其实他笑得也并非多由衷,这位三弟向来诸多讨厌之处,他们只是念在至少都是一家人的份上才会没形同陌路。偏偏南宫珏半点面子也不给他,一句话说得他上不得下不得,心里一股火冒得只恨不能立即转过身将那小子脖子扭断了把那脑袋当球踢。

    他是只顾着发火了,南宫琛却大惊失色,“啊”的一声慌张地道:“小珏,不可胡说!怎能这般忤逆不孝?”

    南宫珏正色道:“我没有胡说。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说我是少彦的孩子,他杀了少彦一家,也曾想杀我,只是被谷云起拦着了。我后来虽没事,谷云起却被他打成重伤,关押数十年不得医治……”

    他说得十分自然又清晰,言语中仿佛不将这当做一回事,却听得南宫玮两兄弟目瞪口呆,直是有些骇人听闻。就连甘为霖,也为他这番话动容,眉宇间悲悯之色一闪而过,数天来这才头一次真正地正眼看他,不再那般全然无视。

    南宫玮也同回忆印证着,喃喃道:“难怪……你突然被抱回家,我还以为是父亲在外与人私通生下的私生子,难怪……父亲教你练那白骨观心之法,竟是没把你当人对待……你原来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南宫琛一脸茫然,道:“大哥,小珏……”他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在同一个家庭里生活了十几年,若是普通人,便没有血缘亲情,也该另有一份养育之情,兄弟之情。偏偏除了他,余下两人都没有将这所谓的“情”放在眼里。他又能说什么?

    那南宫玮思虑一定,暗忖己方形势。南宫北翊看样子是无法再有任何助力了,南宫琛虽说也算是一流好手,但要对上南宫珏,却绝无胜算,何况还有甘为霖的毒物暗器,此处更不知还有什么防不胜防的机关,仔细算来,竟是腹背受敌,胜算极低。

    他心情顿时变得奇差无比,不由又望了南宫北翊一眼,那南宫家长却没有一点清醒的表现,只管紧抱着谷云起,尽管是没再做那猥亵下流的动作了,却也是衣不蔽体,当真愧杀人也。这会儿不能依靠父亲,连小珏也中途反戈……不对!

    南宫玮暗一跺脚,侧头喝道:“你这混账,既然早知不是我南宫家人,为何却现在才说!”

    一路上还将他当做三弟来对待的自己,岂不是像傻瓜一样,由着这条白眼狼蹭吃蹭喝蹭睡!早知如此,在他挑衅捉弄甘为霖的时候就让他们大起干戈好了,自己何必要阻止他?

    南宫珏理所当然地道:“你又没问我。”

    怎么会忘了这小子根本不能以常理来揣度……南宫玮咬牙恨道:“你现在这么说,那是打定主意要站在这甘为霖一边了?”

    南宫珏一皱眉头,忽然不满地瞥了甘为霖一眼,把谷靖书搂得紧了些,大声宣布:“我只和靖书站在一边,谁要和靖书为难,我便和谁过不去!”

    谷靖书于震悚战栗中还未恢复过来,便得南宫珏如此掷地有声的维护。他纵使方才犹豫万分,此刻也不禁心中一定,只觉有小珏在侧,自己无论如何便都能坚定起来,那有些发软的双膝便挺直了些,只是声音仍有些发抖,道:“前辈乃天门故人,自是有权代天门做主一切。我与小珏……相爱甚笃,亦自知不肖,虽则有心为天门略尽绵力,无奈对此等事物一窍不通,恐怕、恐怕只能让前辈失望……”

    甘为霖脸色丕变,南宫玮神色却明显转好,这原来并非两相对垒,竟是三足鼎立。更重要的是,那甘为霖对谷靖书的厉声呵斥落在南宫珏眼里,绝对是称不上友好的。

    南宫玮究竟是南宫北翊一手培养出来的好儿子,心思反应极为灵敏,当即道:“谷靖书要做什么,其实和我们没什么相干,我当然不会为难于他。相反,他所想做的与我们其实一致,都只要将父亲与谷云起分开,更没有任何冲突。”

    南宫珏目光灼灼地盯着甘为霖,那甘为霖看来不高兴谷靖书的回答,但他既给了谷靖书选择,便没有要强迫谷靖书一定要走上自己所思的那条路的意思,终于没有什么异状,只是看着南宫北翊与谷云起重叠在一起的身形,淡淡道:“这个我也赞成。”

    南宫玮一怔,他本想先说服了南宫珏一道先对付了甘为霖,若只剩下一个小珏,他的功夫再厉害,自己这边有两个人,怎么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了,却没料到甘为霖竟没有像从前那样愤慨激昂惹怒小珏。他这么说了,小珏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必然不会故意再与他起冲突,何况还有个对甘为霖恭恭敬敬的谷靖书在旁边帮衬。

    甘为霖来到这里,以前的坏脾气像是彻底被控制住了,不慌不忙地又道:“只是南宫北翊怎也不肯放手,若是硬性拉扯,只怕谷云起这副快要腐坏的尸身承受不住,给他扯断了肢体。”

    他这话说得却实在太可怕,谷靖书忍不住“啊”了一声,拼命摇头。南宫玮脸色一沉,意识到自己虽可哄得小珏与自己暂时在统一战线,那甘为霖却是不必哄骗,便有谷靖书的信任与支持。此刻他讲到将南宫北翊和谷云起分开可能的后果,分明是要令谷靖书憎恨南宫北翊。说到底,南宫北翊乃是他们阵营的,他们也会因此被敌视。

    果然,南宫珏见谷靖书的反应,也是毅然摇头否决,走上一步抽出手来,道:“让我点了他昏睡穴,好将他们分开。”

    甘为霖与南宫玮双双意识到什么,不约而同竟都大呼:“不可!”同时拔身探手要去阻止南宫珏的行为。然而南宫珏向来我行我素,早在他们还没反应时便骈指一并,迅速点向南宫北翊背部穴道。

    同样不待甘为霖南宫玮两人抢到,那抱着谷云起安静了半晌的南宫北翊反应更快,劲风袭背,他霍然身躯翻转,双手仍抱着谷云起不放,自己却避开那些穴道。南宫珏一指点在谷云起背上当即收手,侧身一让以另一只手招架甘为霖与南宫玮的攻击。

    甘为霖见他收手亦停下攻击,南宫珏却与他过了一招,方才喝道:“住手!”两人一同停下,眼望抱着谷云起翻身坐起的南宫北翊,一时颇感棘手。

    南宫北翊的武功极高,少年虽曾夸口自己打败过他,但平常过招,普通人并不会是他那样的眼光和思路。此刻南宫北翊却是疯疯癫癫,反应全凭本能,比平常更难对付。他们想要制服这南宫北翊,也绝不容易。

    甘为霖亦两眼电闪似的盯着南宫北翊,一字字地缓缓道:“难怪谷云起会死。”

    他这话却是用了传音的方式,一个个清晰地送进南宫北翊耳里。南宫北翊浑身一震,脱口呼道:“胡说!”忙不迭地又将谷云起的脸捧在手里,将自己脸贴上去,痴痴地道,“云起这么乖,和我玩得很开心。他是不喜欢被打扰,才会不理你们的。”

    甘为霖听若未闻,继续道:“你抱着他,只将他当做发泄物、挡箭牌,甚至连他真正的情况也不了解,不关心,他怎么会喜欢你?”

    那些话全都被硬生生地灌进南宫北翊耳里,他慌乱地嚷叫摇头,耸起肩头去堵塞耳朵,口中也不再理会甘为霖的话了,只道:“云起,云起,我们在这里住一辈子,一直在一起,一直都在一起!”这却完全是掩耳盗铃的话了,除了甘为霖,剩下几个小辈都露出些恻隐不忍之色,连南宫珏也没有例外——毋宁说他才是感触最深的那个。但感触深归深,他脸上眼中仍闪烁着坚定不移的光芒,并没有因此就心软。

    甘为霖漠然地道:“再过几天,他整个尸身便要腐烂透彻,最后变为一具白骨,你也要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