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过去的小事儿
向湮是被清晨的鸡鸣叫醒的,他用自己黝黑干瘦的手指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将抹布一样的被子随便圈成一团扔在硬板的一端,这就是他的床了。他打了个呵欠,透过没有遮挡物的窗户看向外面,第一缕阳光早已经挂在天边。 事实上他早该起床了的,和他同一屋的其他几个孩子早就摸黑出去了,却没人叫他。也难怪,自从半个月前,他把找他茬的两个室友揍歪了鼻子,便再也没人敢招惹他了。向湮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不出所料不远处的田里,所有人都已经开始干活儿了。 住在这里的孩子,从七、八岁到十五岁左右都有,或是高或是矮,或是男或是女,各种各样的都有。但唯一不变的是所有孩子的吃穿住行都得靠自己的劳动换来。向湮这个屋的就该负责种茶树。茶树林在半里地外的小山丘上,走过去不要太久。所以即便是向湮刻意放满了脚步,还是很快就到了。 墨绿色树叶铺成的斜坡里,十来个孩子的脑袋窜动。有的提着水,有的拿着剪子修建多余的枝丫,这么做会让茶叶长得更好些。叶片更大更油亮,不过向湮总觉得这玩意儿晒干了都长一样,反正他吃不出区别。两个手持鞭子的高大男人正在地里巡逻,见着偷懒的便抽一鞭子,再吼两句不堪入耳的咒骂。 “这个点儿才来,今天的饭你是不是不想吃了!”其中一个戴着小帽的男人见向湮姗姗来迟,很是不满地往走来。一靠近,便是一鞭子狠狠抽向向湮的小腿要让他跪下。 向湮往旁边一跃,落在不远处的一颗茶树边。小帽男果然犹豫地卷起了鞭子:“你他娘的给老子过来!别躲来躲去的,我数三、二——” “别这么易怒嘛。”另一个小胡子男人走过来,一手搭在小帽男肩上安抚道,“他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迟到的,对不对?” “能有什么狗屁原因不原因的!”小帽男吹胡子瞪眼,两手叉腰宛如一口大钟,“上次说什么一个屋的不叫他起来,哪有一屋子的人都起来了就他起不来的?要我看,他丫的就是皮痒了,欠收拾!” “你先别那么生气,说不定是真的呢?我们也得调查清楚了,不然冤枉了他可多不好啊。”胡子男笑着扫了一眼周围茶树林里正忙忙碌碌的孩子们。果不其然,几个孩子在听他这么说后,都多多少少做出了些不自然的反应。他拍拍手:“来,跟……跟他一个屋的,过来我问你们些话!” 八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犹犹豫豫地从茶树林里钻出来,手里还抱着方才工作用的器具。最小的看着和向湮差不多,只有十岁不到,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他们并排一列站开,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色。 “我问你们,他说你们早上起来都不喊他,才导致他一直迟到。是真的吗?”胡子男摸着自己的下巴,在孩子们面前来回踱步,“不过你们可要想好了再说。毕竟这种不利于集体的行为是有反规矩的,如果你们真的干了这种排挤同伴的事儿……可是逃不了罚的!我给你们半分钟时间,选一个出来告诉我。” 孩子们顿时慌了,向湮冷漠地看着他们跟无头苍蝇似的互相看来看去。反正无论最后推谁出来,向湮也都早就知道这件事儿的结局。所以他没再把注意力放在那排孩子身上,而是开始悄悄做起拉伸。 “好了,时间到。”大约只过了二十秒,胡子男便一声令下,“好了,你们谁来给我解释?” 孩子们顿时雅雀无神,五秒后,那个最大的孩子站了出来。他比向湮大概高了一个头,俯视着他时眼神躲闪:“我、我们不是想这么做的,他自己起不来。他还打了我们,这都是他先招惹我们才……对、是他不好!都是他自己不好!不能因为这事儿罚我们啊!” 他语无伦次,胡子男扬手打断他:“我只要一个答案,你们干了排挤他的事儿,还是没干!” 大孩子一愣,嘴张了张。他瞥了眼向湮淡漠的神情和瘦小的身躯,突然一咬牙,大声道:“没有!”紧接着,那一排孩子也纷纷点头,仿佛真的没做过似的坚定不移。 “好,我知道了。”胡子男摸着下巴,对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原先给你机会,是希望你能坦白。睡过头并不是无法原谅的,可你不仅懒惰,还妄图用谎言来欺骗我。你实在是让我失望。”他对小帽男闭了个眼神,“惩罚他。”留下这句话,他将手抚在最大的两个孩子背脊上,声音柔和:“你们都是好孩子,回去干活吧。今晚我会给你们奖励。” 小帽男接到指令,立马握住鞭子挥了挥,眼里闪过凶光:“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嘴里没一句真话!吃你爷爷一鞭子让你知道什么是厉害!”他大手一挥,鞭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向湮根本不怕他,如法炮制地躲过这一击后,他并没有逃跑,而是径直冲向胡子男离去的方向。 率先听到动静的是胡子男,他回头的刹那就看到向湮一拳落在方才说话的孩子脸上。稚嫩的脸被打得变形,鼻血瞬间喷涌而出,乳白色的牙齿落在泥土里。向湮一落地便毫不恋战地转身,往茶树林里跑去。 大孩子倒在泥巴地里,麻布衫被泥土沾得污黑,捂着不停流血的鼻子直打滚。胡子男面孔扭曲,两条虫子似的胡子被他的鼻息吹得发颤。他对小帽男大吼:“还愣着干什么?快他妈去追啊!” “操,你有什么资格对老子下命令……”小帽男似乎还在反驳什么,趁这个间隙向湮已经跑出去了几百米路。小小的身影在树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约跑了二十分钟后,向湮在茶树林的另一头坐下。他靠着一棵树气喘吁吁,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摸着自己的肚皮揉了揉,皱眉从树上摘了两片叶子下来塞进嘴里咀嚼。叶片被嚼得渣烂,苦涩的汁液黏在舌苔上,渗入牙缝里。他舔着牙,望着天空,一群野鸟飞过。左手拇指和食指做枝干,右手比了个拉弹弓的姿势,好像这样就能把鸟打下来烤了吃似的。 左顾右盼,看上去能吃的东西一样没有。向湮侧卧在地上,以小臂作枕头,所幸又睡了过去。可还没睡上多久,他就被人给摇醒了。女孩的声音气愤地在耳边炸开:“小湮,你怎么还在睡?睡成死猪了都!” “呃?”向湮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看到一个短发布衫的女孩子正蹲在他身边,怀里还抱着个大包裹。他揉揉眼皮子,爬了起来:“阿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刺绣那块儿的吗?” “噢,你还晓得我不是茶园的!也不知道是谁一大早就开始偷懒,让教官们火冒三丈地都跑到我这儿来问有没有见到他的了!”阿琴往他额头上呼了一巴掌,一边数落他,一边将布包的包裹揭开,露出一个干净的铁盒子。盒子里白花花的米饭粒粒分明,上面可怜兮兮地点缀着几枚金灿灿的腌萝卜。阿琴把饭盒给向湮,又从口袋里掏了一副筷子递过去:“我好说歹,还送了好几个香囊才让那俩贪得无厌的老东西闭嘴。你啊,真是一点都不让我省心!你说说你,偷懒就偷懒了,干嘛跟人家硬碰硬呢?” “这你说的可不对,本来就不该偷懒的。”琴洲身后站了个男孩,看着比向湮大上个三、四岁的样子。眉眼清秀,衣服也比其他孩子洗得干净些。他把手里的水壶给向湮:“小湮还小呢,是长身体的时间。可是早上不起来就没了饭吃,没饭吃你也不乐意对不对?” “不是不起来,又没人叫我。”向湮低着头,筷子咣咣撞在餐盒子上扒饭。他两颊都被米饭塞得鼓鼓的,咀嚼着仰视人的模样就像在撒娇、又像是赌气。 “阿平你听我说啊,这可不能怪小湮了。小湮那屋的人,一个两个都比他大了还排挤他!”阿琴说到这里,愤慨地跺跺脚,“早上一群人蹑手蹑脚地跑出去干活儿,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不说,平时有啥好吃的好喝的都不叫他!不然小湮还能七岁了看着跟四、五岁似的?” “这……”阿平显然是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那儿是种地的,你还太小,过来估计干不动。这样吧,我每天早上跑去叫你起床,这样你就不怕起不来了。等你长大点儿,干得动田里的活儿了,我再跟教官说一声,把你调过来。” “可是阿平,你那儿不是离小湮那屋挺远的吗?”阿琴犹豫道,“还是我去叫他吧,我离得近点儿。” “你一女孩子家家的老往人男孩儿屋里跑算什么事儿!”阿平摇头,“行了,听我的。左右早上多跑几个路又不累,就当提神了。就这么定了,我早上来叫你。” 向湮嘴里塞满了饭,愣愣地点了点头。阿琴催促道:“快点吃,一会儿我们下山去。” “下山?去哪里?”向湮有些疑惑。一般来说孩子们是不被允许下山的,甚至不能离开教官们的视线范围。能够自由活动乃至下山的都是些平时表现优良,得到教官信任的孩子们。阿琴和阿平自然属于这一部分,但向湮就远远不是了。不只是今天,他平日里闯的祸那是两只手都数不清,又怎么可能放他下山呢? “反正你现在也逃出来偷懒,不如跟我们下山去玩。你还没下过山吧?”阿琴捏捏他脏兮兮的小脸,“一会儿去见我的姐姐,你可得把你这张小花猫脸给擦干净了。” 阿平跟着哈哈大笑,见向湮吃完了,便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走吧,一会儿太晚了就不让我们出去了。” 两人让向湮在山口的岩石后等着,自己去找教官申请下山。不一会儿,三人便一起下山了。向湮躲在阿平身后,两只小手紧巴巴地抓着阿平的胳膊,警惕又兴奋地左顾右盼着。街上人来人往,谈不上张灯结彩,但也比山上除了绿色就是土色来的鲜艳多了,看得他眼花缭乱。红色的灯笼挂在店门口,门匾通常用黑字刻着点名,小二们在门口招呼着叫卖。 阿平将平日里偷偷攒下来的粮食拿去换了点小钱,买了一碗肉汤圆三个人分着吃。平日在山上可吃不到这种东西,向湮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他满足地摸着肚皮,嗬着热气:“山下可真好,阿琴,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嗯?”琴洲恋恋不舍地将汤勺舔干净,“去青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