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一名蓝衫美髯的男子拱手道：

    “于公子，三年前小秦王被诬入狱，天机阁群龙无主。如今小司空再现江湖，请于公子率领天机阁众人，完成小秦王未竟之志！”

    那假扮“贾无疾”的正是于嫣然。她找借口偷偷溜出天魔门，女扮男装混入京城，多方探听，方才找到天机阁下落。天机阁究竟有什么重任在身，于嫣然并不关心，只是皱眉沉吟：

    “我到过城郊天机阁旧址摘星楼，可是那里已经人去楼空。这三年我有要事在身，故意隐匿行藏远离江湖，不知天机阁发生了什么事。小秦王陆狂澜机智过人，怎会轻易被官府抓住？摘星楼又如何被毁？”

    那蓝衫男子叹了口气，看了看身旁的众人，众人纷纷摇头。那蓝衫男子想起数年来众人东躲西藏，十分辛酸：

    “小秦王被捉，是我们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定然是有内鬼被官府买通，故而走漏了消息。可是三年来我们仔细查探，却始终无法找到内鬼的半点线索。三年前不但小秦王被抓，天机阁重臣元老死伤十之七八，就连小秦王的恩师君诺然，也死于乱箭之下，连面目也被砍得血肉模糊……”

    江湖……于嫣然心想，这就是世间男子狂热地你争我夺的江湖。她对天机阁与朝廷恩怨视为过眼烟云，一心要找到陆狂澜，作为救出于庸人的筹码。那蓝衫男子又禀道：

    “在下知道小司空与小秦王兄弟情深。小司空如今有了御卫金符，若要进入天牢打探小秦王的下落，需要小心一个人的存在——”

    “什么人？”

    “据传言，三年前背叛小秦王的内鬼就和此人有关。此人心智卓绝，日常身处大内，行藏不出半点纰漏，天机阁的众位兄弟数次想要对他动手，俱被他轻易避开。他就是大内总管蓝邝庐！”

    “冰儿！”

    百里临江看见少女娇媚的容颜，又惊又喜，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恨不能冲过去将少女抱着高高举起来。百里冰招招手，引着青年走到碎花门帘后，进入一个雅致清静的隔间。那隔间中摆了一桌、一椅、一张竹床，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金针砭石，俨然一副京城名医的派头。

    百里临江看了看面前的少女，见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百里冰又长高了大半个头，如今已是明艳出挑的少女，不由得感慨万千。百里冰请青年上座，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少女伏在地上深深一拜：

    “弟子无能，不能救恩师于水火，令师父受苦了！”

    百里临江看着少女，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曾经的情形——

    青年从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菜，少女站在墙角，因为背错了而愁眉苦脸，看到青年便笑着撒娇扑过来，而那妖人轻轻剔着桌上的七星灯，微微抬起一双魅惑的眼——

    不过隔了短短时日，却仿佛已经过去了数十年。

    “冰儿听说师父当了昆仑掌门。师父在昆仑过得开心吗？昆仑那帮臭牛鼻子对师父好吗？师父的手臂感觉如何？右臂是否能使用灵活？”

    百里冰忙不迭替青年诊脉，却在青年挽起袖子露出两条手臂的时候，轻轻捂住嘴唇，发出压抑的尖叫声——

    因为无论是黄金手臂，还是血肉之躯，俱密密麻麻布满了丑陋而恐怖的钉痕。

    “是何人对师父如此残忍？莫非是那人——”

    百里冰惊恐地看着青年的手臂，却在仔细查看下，发现那些痕迹竟是由深深地钉入血肉里的铁钉造成。若这些铁钉是由他人钉入青年体内，断无道理青年会任由它们停留在自己身体里。一个可怕的念头进入百里冰的脑海，她看着百里临江，青年苦涩地微笑：

    “冰儿，这是昆仑用来镇压邪魔的秘术离魂钉，这些钉子，都是我在无人的时候，一枚一枚钉进自己的身体里。”

    “师父为何要如此？莫非残阳神功和昆仑的心法无法融合？还是——”

    少女半蹲在青年面前，用手指轻轻触摸钉子和血肉融合的处所。太渊、少海、青灵、侠白——离魂钉钉入的部位，俱是手臂要穴所在。百里冰想起青年体内的心猿锁，恍然大悟：

    “师父，你还是忘不了他，是吗？”

    百里临江身体轻轻一震。

    心猿锁早已将二人身躯融合为一体，运功也好、心念转动也好，但凡触动心猿锁，必然引发另外一人感应。昆仑与三十三天素为仇敌水火不容，作为昆仑掌门又怎能让自己的弱点落在死敌手里？百里临江垂下头，露出苦涩的笑：

    “他传了我大相狮子吼的内功。就算不再用心猿锁和残阳神功，佛门真气和昆仑内功也能融合得很好。”

    百里临江脱去外衣，露出肩膀和腹部更多离魂钉的痕迹来。百里冰窥见青年胸口的纹身和乳头两枚金环，飞快低下头，俏脸一红，暗想，师父为何不干脆将两枚金环取了，万一被昆仑弟子瞧见，岂不尴尬得很？然而这话她只敢在心里想想，却不便说出口。

    数十枚离魂钉钉得极深，百里冰皱了皱眉头：

    “师父，这些离魂钉俱在要穴之中，十分凶险，真气运行稍有不慎，若将离魂钉从穴位中推离，恐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百里临江点点头：

    “运功之事冰儿不用担心，为师自己会多加小心。只是——”

    青年不由得苦笑：

    “这离魂钉在经络之中，白日里倒不觉得疼痛，每到昼夜之交阻碍血气运行，便如千万蚁噬，疼痛难忍。冰儿可有缓解之法？”

    百里冰轻叹一声。缓解之法无非是用药物缓解痛楚，离魂钉一日不除，青年便一日不能远离痛苦。可若是取出离魂钉——少女想起三十三天阴暗地穴中美艳无双、却又恐怖至极的魔尊，不由得轻叹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瓷瓶来递给青年，又反复叮嘱：

    “这药只能止一时之痛，切勿多服。且服了药三个时辰内亦不可饮酒，否则酒气与药性互相激发，经脉逆转，就算师父功力再厉害，也要几个时辰动弹不得。”

    百里临江笑着收了药瓶，披上衣衫，正要拿百里冰的严肃样子开开玩笑，忽听得帘外大堂里有女子大声乞求：

    “行行好吧，我们姐弟俩是江淮沿岸逃难的灾民。求求各位大人行行好，赏赐奴家一些银钱，让奴家给弟弟买副药吧？”

    却听店里伙计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我们这里是安和堂，不是什么慈善堂。今天你也来讨药，明天他也来讨药——干脆我们店里的药材都白给，不用赚钱好了。出去出去，安和堂里的客人都是尊贵的老爷们，别沾了你们身上的病气。”

    百里临江眉头一皱，心想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竟然有灾民当街行乞，看来今年的灾情的确十分严重了。他起身就要出门救济那姐弟二人，却别百里冰按住胳膊，摇了摇头：

    “师父，安和堂人事纷杂，水份极深。如今安和堂赶人，您若是逞一时之快当这个出头鸟，当心暗中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徒儿知道您救人心切，等这对姐弟离开了，冰儿派人跟上他们，给他们送些吃食和药材便是了。”

    百里冰年纪轻轻，便能将人际厉害辨析得如此分明。百里临江听了觉得有理，苦笑道：

    “冰儿，师父虽然执掌昆仑，可是论冷静行事，师父比不上你半分。”

    百里冰看着青年，诚挚地说：

    “那是因为师父心中第一重要的是救人。师父是个好人。”

    好人？百里临江听着少女安慰的言辞，不由得心中苦笑。自己时至今日，不由得渐渐赞同那妖人的说法，做个笨手笨脚毫无能力的好人，未必胜过拥有强大能力的恶人——

    百里临江不由得心生怔忪，自己从何时起，竟然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

    青年挑起蓝色碎花门帘，皱眉看着药店伙计将那衣衫褴褛的姐弟轰出安和堂门外。朱雀大街上，衣衫华贵的男子骑着骏马疾驰而过，几乎从姐弟二人身上践踏过去。药店伙计充满羡慕地看着骑马男子迅速离去的背影，旁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那不是南宫世家的公子南宫俊吗？这纨绔子弟回京城了？”

    “南宫俊？那是谁？很厉害吗？”

    “你连南宫世家的公子都不知道？当今天子复姓北门，南宫世家权倾一时，稍有学识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南北共天下’。”

    失魂落魄的姐弟二人几乎被马匹踩死，尚未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忽然一只手从人群中伸了出来，将二人扶起。

    那是一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臂。手臂的主人浑身被银鼠灰的斗篷覆盖，看不清斗篷下的面容，可是姐弟二人直觉里，那是个很优雅很好看的男人。

    那人声音阴柔，带着几分尖锐和阴郁，却又充满了令人神往的魔力：

    “我有办法让你们姐弟二人不再痛苦。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到一个永远没有贫穷、饥饿和疾病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