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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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蕙在大雪封山前回到了祝家老宅。 他是从“娘家”偷跑出来的,行李只装满了两只小小的西式手提箱,不然就很有可能被管他就像管小鸡崽似的周世尧发现。他脖子上戴着羊绒围巾、鼻梁上架着西洋眼镜、手里提着手提箱,用报童帽低调地掩住那头显眼漂亮的金发,斯斯文文的模样再加上那张清秀温润的脸庞,像极了一个刚留洋回乡的学生,白皙的脸蛋被东北刮痧般凶猛的寒风弄得通红,柔软的鼻尖红润无比。 年关将至,他知道祝箫意的副官会回到大兴安岭林区外的小镇上,毕竟训练新军的校场早因为即将到来的新年与漫长的凛冬早早关闭了。去往祝家老宅的山路又远又绕,想要娇生惯养长大的他独自拎着行李上山当真痴人说梦,于是,他搭着晃晃悠悠的蒸汽火车来到了镇上,在糖梨膏和打年糕的吆喝声中,径直穿过已经挂上大红灯笼的街坊,叩响了吴副官的家门。 吴副官对他的来访颇觉意外——杨蕙上次离开这儿的时候还在和祝箫意闹脾气,现在却没事人似的笑意盈盈地来找祝长官过年,大有在深山老林的祝家老宅赖到开春的意思。杨蕙自小在江南长大,后来跟着父亲回到德意志生活,因那优渥的生活环境养出了一身矜贵骄傲的脾性,是要像大小姐一样宠着的,也只有他爱屋及乌得厉害,才会跑来和祝箫意过这种冰天雪地、几乎算得上茹毛饮血的日子。 等到两人骑着马沿山路往大兴安岭深处走,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已经落了下来,踏过雪泥的马蹄声在冷风与森林静谧的窸窣声中哒哒地响,时不时还能听见树冠间传来的乌鸦叫声。他们沿着崎岖山路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见到了隐没在茫茫雪海与山林里的祝家老宅——这栋大宅的屋脊上已经积满了白皑皑的落雪,苍青色瓦棱下缀满晶莹剔透的冰棱,铁锈红的院墙外堆着近三尺深的积雪,只有大门前扫出一条綦色的蜿蜒小道来。 前来应门的是管事的张妈。她是看着祝箫意长大的,当年祝小少爷还在莫斯科的军校里被毛子教官揍得满地吃雪,她就将这所暂时无主的大宅张罗了起来。等到祝长官回来,这里的陈设、斑驳的墙壁与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丝毫未变,老爷的卧房里仍然铺着大喜的红被褥和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时期流行的地毯,床前摆着准点就会弹出小鸟儿来报时的美国钟,枕头上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只可惜祝箫意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把那东西扔进衣橱里去了,后来还是杨蕙把它从柜里里淘出来,吩咐下人洗干净了重新放回床上。 “祝箫意呢?”杨蕙四下望了几眼,说话时吐出的热气濡湿了小半张脸庞。 张妈正忙着使唤下人替他将行李拿进屋里,闻声转过脸来,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老爷这几天常待在宅子外的树林里,您想去看看吗?他要是亲眼看到先生回来了,恐怕开心得不得了呢。” 杨蕙转了转眼珠,已经猜到了祝箫意会在树林里做什么——男人住在这样的深山里,一下雪就与世隔绝。除了寥寥数人,没有人会来拜年,也没有歹人会顶着暴风雪前来烦扰,他只会在雪原与落满积雪的树林里与他养大的狼群共享猎来的鹿肉,伴着他的是浮动着斑斓极光的穹顶,还有雪国永不停歇的苍茫大雪。 “我让下人帮您把行李都放老爷卧房里,您看成吗?”张妈又笑着问道。 “好,”杨蕙说,“就算他不让,我也要把东西统统扔他屋里,气不死他。” 他按耐着立刻跑出去找人的冲动,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心里胡思乱想——这叫什么?小别胜新婚?只是他们这一别的时间未免太久了些。他一回到北平就再也脱不开身,拗着驴脾气的祝箫意也对他不闻不问,连送信的鸽子都没再来过,搞得两人僵持了老长一段时间。眼下他这番行程太过突然,也不知道死脑筋的祝长官会是什么想法。 但再多的猜测也抵不过即将重新见到祝箫意的欢喜。他披上一件雪狐大氅,朝着张妈指示的方向走去,绒面牛津鞋踩在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呼呼低啸的风声里还隐约飘来吴副官和张妈的交谈声: “我得赶紧回去了,”那是吴副官的声音,“这样大的雪,恐怕再过半个时辰就得把下山的路给掩住了。报纸上说今晚怕是会有一场暴雪,暴雪之后的山路就更不好走了……”他顿了顿,接下来的声音便被朔风模糊得断断续续,“祝长官不怕冻……杨蕙先生……那样娇贵的人……周世尧暂时……恐怕……” 杨蕙听了一两句就不听了。他莫约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并不在意——大雪封山,他的身边还有祝箫意,天杀的周世尧还能从北平追到这里来抓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