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剧情】靡靡之音
入了夜,气温就低了不少,现已快接近深秋,夜露浓重。 弥音咳嗽着醒来了,拍了拍心口,却咳得更厉害些,卧榻边的窗户没关,冷风呼呼地往里灌着。 弥音睁眼望着帐顶那片深沉的褐色,眼里的软玻片令他很是不适,但是没法现在就摘下来,这样他的身份也许就会彻底暴露了。而且明明被褥不算薄,但此时他却好像如同置身冰窖。 模糊的视线中,弥音山下的梅园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雪扑簌簌地堆满枝头,直到它再承受不住重量弯下身去,积雪倾落在雪地里发出闷响。褐棕的枝条被染成了纯白,梅花竟盈满了枝头,红蕊从碎雪中露出头来,如血一般娇艳欲滴。 他缓慢地抬手,想去触碰那记忆中的花,抓到手里的却只有冰冷的空气,他不停地咳嗽,涨红了脸,肺泡内的空气被无情挤压,手脱了力气便向下垂去。 母妃……母妃! 他心如刀绞。 下一刻,手被支住了,有人抓着他冰冷的手臂放回被子底下,然后那人又去了窗边,弥音听见落窗的声音,室内没了冷风的灌注竟安静不少。 衣料摩擦的声音靠近,伴着时隔半月才再次听到的脚步声。弥音闭着眼睛,咽了咽喉咙。 来人坐到了床边后只细心给他掖好了被子,随后就没了声音,弥音看起来是毫无动静地躺在床上,全身却绷得很紧,若是有什么意外,他倒也可以拼着那条坏腿和来人一搏性命。 但却没有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冷风扑在纸窗上,却入侵无门,只好在外头嚣张跋扈。一豆微小的烛光燃了起来,它的光芒柔和而暗淡,倒映在弥音闭着的眼皮上,好像隔着一层纱,哪怕未曾亲手触摸到,它也在那里闪烁跳动。 有人坐在他身侧,翻动书页的声音轻柔缓慢,只有纸张弹动时,弥音才会意识到有人正陪伴在他身边。 是陪伴,而不是监视或是看守。 他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身体回暖,困意竟铺天盖地而来。 “醒醒,吃早饭啦。” 昏昏沉沉中,有人将弥音摇醒,天已照得室内大亮。他缓慢呼吸着,调整自己的状态,他再次睁大眼睛看向帐顶,仍是那片棕色。 “咦?你昨晚点烛了?”白露一边过来将弥音扶起,一边疑惑地看着床头的柜上有一根燃了大半的细烛。 “……”弥音不说话,好一会才点了头。 “喔,”白露耸耸肩,“以后若要看书就燃根大的吧,不然可伤眼睛。” 下午的时候,季曜空出现在了弥音的房间。此时他还在对着墙壁发呆,季曜空也没敲门,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就推门而入。 弥音回头,两人对上视线,她才微微笑了笑。 “听白露说你夜里咳嗽,前两天雪梨刚上市,她就买来拿冰糖和枇杷叶炖了,刚好给你拿过来。”她语调轻快,也不解释自己正在做婢女的事情。 弥音望着她,她今日着了一件淡粉的对襟上衣,款式简单,袖口却绣着繁密精致的花纹,下身一条若草色的月华裙,裙摆随着她走路的动作摆动,露出那双莲足,缓步向他走来。他别开了眼。 清香的糖水放在床边,季曜空坐了下来端到他面前。 “可要我喂你?”她促狭地笑。 弥音竟有些心虚地立刻抬手去接过碗,拿起勺子往嘴里塞。 “小心烫!”季曜空被他吓一跳,忙抓住他的手,凑到已经面前吹了好几下,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了,才送回他面前,“腿好了,嘴又烫坏了可怎么好。” 热意从耳后开始翻腾,弥音低着头,只顾沉默地喝着糖水,试图用无声来掩盖过此刻微妙的气氛。 季曜空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从袖口里摸出样物什来。 “这是你来的那天绑在你腿上的,想着是利器就没有马上还你,”季曜空握着那把鎏金的匕首递给了弥音,“现在物归原主了。” 那看起来是一把相当昂贵的武器,或者说作为武器,它显得有些过于华丽了。 刀鞘和刀柄都是通体的金色,刀柄的两面分别嵌着一颗蓝色和红色的宝石,那宝石通透无瑕握在手中一会可感受到微弱的热意,刀鞘镂着繁杂的花纹,隐约可看出是一条蛟龙。刀鞘顶端没有花纹的地方,有个歪歪扭扭的字——音。 弥音抢夺一般将这把匕首从季曜空手心里取了回去,他将它握在怀里,脸颊轻轻蹭在它冰凉的鞘身,似要感受失去它数日的心痛。因着当时他将匕首绑在大腿内侧,这才没被人搜刮走。 季曜空看着无奈摇了摇头,拿过那碗雪梨枇杷糖水,舀起一勺,仔细吹了吹,送到了弥音唇边,他也竟很是合作的就着她的手咽了下去。 “……弥音,”他抬起眸子,棕色的眼眸周围跳动着细碎的光,看向专心搅拌的季曜空,“我的名字,是弥音。” 季曜空的手只停顿了一小会,复又舀起一勺。 “慢些咽。”她说话的声音常常不急不缓,听者很难从中听出什么不同的情绪来,但是她的声音落入耳中又十分熨帖,让人能感觉到她的真挚关怀,甚至是爱护。 你不言,我不语。两人之后相对无言地结束了一碗糖水的时间。 季曜空拿了帕子出来,轻轻揩掉他唇边的水渍。 “过两天若舒服些了便下床走走,天气好点了可以晒晒日光,会好得快些。”勺子落入碗中,它们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季曜空轻柔的语调,它们好像催化了刚吞入腹中的甜蜜糖水,加快了脚步,往四肢百骸而去。 弥音轻轻抚摸着脖颈上的纱布,他的声音仍然暗哑,也无法说出连贯的话,但此刻心口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催着他,推着他,要他说出来。 “……你,又要……走了吗?” 季曜空颇有些惊讶地看向弥音的脸,却看见他不自主地偏头看向床里侧,露出的耳根却泛着淡淡的粉,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明显。 “你若舍不得我,今日便留在这里吵你了。”季曜空笑着点头,发髻里那根玫瑰金的步摇晃了晃,金属碰撞出轻巧悦耳的声音。 那粉色更浓重了些,它向耳尖和脸颊蔓延,总能令人想到春日盛放的第一朵樱花。 自那日以后,季曜空每天都会来看他。而且每回来都带着新鲜东西,或者是街头卖的点心,又或者是怪奇的小人书,有时还有颜色五花八门口味乱七八糟的糖豆丸子。两人聊些有的没的,季曜空说话的时间更多些,婢女送来午餐,季曜空坐桌上吃,给他支个小桌床上吃。 白露私底下还和蒹葭聊天,说自从那人跟小姐一块吃饭,每一顿的饭碗竟都能见底,果然小姐的美貌看着就下饭!惹得蒹葭笑了一整天。 不过那日,天气好得要命。季曜空却没有来了。 鸟鸣在温暖的天气复苏,弥音一大早便醒了,从吃完早饭开始,他定定地望着紧闭的窗扉,按往常,季曜空应该一早便带着笑容进来他的房间,然后将窗户打开,吹进来的秋风应该带着暖意,她也许会说,今天天气真好,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但弥音没有等到,只有白露像之前一样,带着他一个人的午饭来了。 “季小姐……今天不在吗?”弥音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而轻松,好像只是在问今天菜色如何一般。 白露端菜的动作停了停,哈哈笑道“小姐今天有事,你便一个人吃吧。” 今日的菜有腊肉炒莴笋,清炒山药木耳,一盅参鸡汤。颜色鲜艳好看,弥音却没有胃口,白露等着他吃第一口饭再走,却迟迟等不到他动筷。 “不爱吃?”白露问。 “现在没有胃口……”弥音露出个歉意的笑容,苍白的脸上竟有着别样的温雅俊秀,倒让白露红了脸。 “哦哦……那,那先放一会,你若饿了就喊我,我去热了再给你吃。” 白露打算收了碗筷,弥音拍了拍她的手臂。 “姑娘可否扶我去卧榻上坐坐,我想晒太阳。”他低声恳求。 白露充当了临时拐杖,弥音用完好的那只脚站着,从床柱扶到凳子,再扶到桌上,竟也挣扎着扑到那垫着厚厚褥子的卧榻上了。白露看他额前全是忍耐疼痛的汗,有些不忍,便去打水绞帕子想给他擦脸。他伸长了手,将窗棂半支,明亮的天光与窗外的秋景从那窄缝里照了进来。 这房屋构造大约是个四方的四合院,靠近前院处有一堵影壁。他被安置在西房,中间正对着影壁是主屋。此时阳光淅沥,前堂竟被照得明晃晃。 那儿不知何时竟俏生生地立着个短发少年,不过十六七的豆蔻年纪,皮肤在阳光下闪着晶莹,黑发如典雅的绸缎,被修剪成利落的模样,他身着白色的短衫,上好的白绸带着特有的垂坠感,下面是同色的宽松马裤,蹬着一双旧白的短靴,整个人像从画里出来的那样。 弥音觉得自己像暗中窥伺别人的小人,他很想就此别开眼,老老实实坐着,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用带着探究的目光去看这个少年。 起先那少年只是在太阳下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然后回头望向主屋里,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跳下台阶,转而躲在那根房梁后面。 弥音皱眉的工夫,从主屋的门内转出一个女人来,她身着月牙白的水袖长裙,外面只穿件宽松的夹衫,身姿曼妙盈盈,她的臂弯里挂着一件淡蓝的衣服。弥音不自主地咬住了自己的唇。 从他的角度里,很容易就看到季曜空识破了这个少年幼稚的玩法,但她也不戳穿,只是缓步走到前堂宽阔的空地里。 “银潇?”她四下喊着。 那个少年正躲在房梁后偷笑。 “洛银潇,你再不出来我就自己走了哦。”她装作生气的样子,掐着自己的腰。 银潇,银潇,那少年竟有一个如此可意曼妙的名字。弥音的手攥住了自己心口的衣服,他便是那个世子了吧。 “曜空———”他甜软的嗓音带着撒娇的滋味,跳出来从背后扑向了季曜空。 你会撞倒她的……! 弥音呼吸一窒,没来由地滞闷起来。可他却没想到,季曜空似是料到了他的动作,一个轻巧的转身,竟把他稳稳揽在了怀里。她的手臂抖开,为他披上了一件淡蓝的披风,柔滑的锻面上闪烁着银光,角落的雪梅栩栩如生,像能凭空摘下来一般。 莫名的情绪像潮水一般把弥音包围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涨红着脸,感觉身体内的温度逐渐被抽净。 白露换了水回来便看见弥音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 “要出去走走吗?我可以扶你到前堂去晒晒太阳。想必这两日也闷怕了吧。” “那个……”弥音的手垂着头,让白露看不见他的表情,“请问季小姐今天不在吗?” “喔,小姐带着洛世子去法华山赏桂花了,晚上吃了饭才回来。” “就……就他们两人吗?”他突兀地急急追问。 “当然啦,洛世子想去,小姐就带他去了,小姐很宠洛世子的哟。”白露八卦地腻歪道。 “这样啊……”弥音倚靠着软塌,慢慢地倾倒下去,那大迎枕上仿佛还残留着昨日她身上的味道。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埋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