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段霁月第五天才来过一次。阿威亚戟发了高烧,但这是否成为探病的原因不得而知。

    疗程安排的很紧凑,反而男人作息一团糟,初步判断为非感染性发热。不算严重,只是胃口很差,代谢也是,包括早上才被发现,导致温度一直高升不降。

    段霁月揭开退热仪,摸他的额头感受这股明显的热浪,绝对超过了发情时燥热的体温,“烧了多久了?”旁边的崔无回答说大概从昨晚开始,因为不建议速疗和输液,现在正拿药品过来。

    被子将虚弱的玄豹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张呼吸着的通红面孔。无力得令其有着濒死的既视感,明明并非致命,却在段霁月眼中宛如烧至最末的火束垂死挣扎。

    其实她见过更多比这惨痛的画面,其中包括隔着玻璃观望男人被改造被操。不过此时和那些也有所不同。

    刺激不大的药物就着推车送进来,崔无忙着后面问诊的患者于是不再逗留,把用药告诉她后匆匆离开。原本的疗程也人性化的终止。

    躺在床上的人彷徨于半梦半醒之间,脑袋像被搅成了泥,他很累很累,比跟女人连续性做爱还要疲惫。当视线里出现一个高挑的轮廓,出现她暗红色的头发,出现靠近的黑色瞳仁时……他甚至连皱眉的力气也没有。

    “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女人依然故我的鄙夷。但因为声音的模糊性,兑水的字句变得柔软,让男人听不出锋芒。

    随后她默不作声,转头去推车上寻找用药规律。橙色的胶囊和融化成为蓝色药水的白色颗粒,味道看起来就会很奇怪。

    阿威亚戟感到自己脸颊被轻轻拍了拍,拍打的声音在耳廓里空灵的回荡了几圈。他就着它睁开眼并看清旁边的人。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最后没有成功。

    “先起来一会儿,”说着段霁月托住他脖颈处,手臂成为支点好让他直起头,“把药喝了。”

    发热大概在第三天早上有所好转,变成容易痊愈的低烧。温度计显示在37.8,是基本能正常作息的状态。

    阿威亚戟没有睁开眼,但他醒了,闻到女人的发香,带着少量和医院味道毫不匹配的信息素,在大病初愈的感觉下并不能勾起什么欲望。

    “我不想再继续了。”

    段霁月从光脑里抬头,去看双眼紧闭的发声者。他头上的退热仪还在持续工作,微弱的声音像替人测试病房的安静程度。

    “你更喜欢自己那副发疯的身体?”

    “杀了我吧,”他睁开眼,又重复了一遍,“你杀了我吧,段霁月。”

    烟盒从口袋里掏出来,才想起这里是禁烟区,于是女人只得怅然若失的塞回去。

    “杀了你改变得了什么吗?”她有点被逗笑了一样,“你客死他乡,既不是马革裹尸也不是英勇就义。说不定层层筛选后回到你故土的答案是被操死的。”

    他不想在乎这些了。声音是不会传到死人耳朵里的。

    但现在的日子很煎熬,他看不见未来是什么样的。在段霁月离开的几天他才得以察觉,柔软的监禁其实与监禁无异,故事的主角没有未来。他或许向对自己身体了如指掌的人产生了依恋,但不该如此。

    “这些已经没那么重要……”他反驳。

    “如果你真的想死,不会跟我说。”女人戳穿他,“你想死,到底还是觉得屈辱,觉得没有希望,是不是?”

    阿威亚戟感觉脑子还是混浊的发痛,他点头,又摇头。这些字眼是对方成功揭开他的天灵盖一探究竟。

    “你没有路能走。我不会给你选择。”

    杯底未开的药沉淀下来。段霁月重新拿出烟盒,却犹豫着要不要走开。

    床上的男人理清沙哑的喉咙,清晰用力的全盘托出:“我如果不死,最后也会回到维厄!”

    “所以你现在最好杀了我!”

    很显然他在发火,起码是试图发火,把段霁月也激怒。

    这是相处以来绝对没有见过的样子。离开了她之后……不,应该说是遇见她之后,玄豹得以在濒死之际回光返照,他像驾驶战机冲锋陷阵的猛将,挑战实力不匹的对手。

    “哈?”女人回头盯着他,眼里似在狂笑,“你烧糊涂了吗?”

    事实是,阿威亚戟现在也绝对不是清醒的。

    “你怎么回去?”

    “你连洛兰迪都走不出去。”

    “跨星航班的票价你应该清楚吧?你准备怎么筹钱?”

    “玩烂的维厄军官一晚上值多少华币?要多少人睡你才够呢?”

    这里是附属星,是洛兰迪,是一切污秽的集大成者,没有人会真的在意这儿流浪了一个别星国民更或者将领。大家会避而不见,会垂涎,会对无家可归的Omega做他们一切想做的。不会有人记得维厄少将玄豹的脸。

    阿威亚戟的怒火把自己的声音烧高了一调:“恶心至极!”之后被灌入的空气逼得猛咳不止,动作间,退热仪摔在地上,只有角落的AI赶来捡起仪器。

    床边的女人按住他的两肩不许动弹,宽厚的肩膀暂时没有太多体格的变化,此时在卧病下也无能挣脱开对方纤长的五指。

    段霁月凝视喘息着的他,往常惯用于任何时候的标志性笑容无影无踪。她显得居高临下,完全盖过了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

    “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回不去了。不是字面意思。”

    “或许等你回去才发现,留在我身边才是最好的。”

    这不像劝说,口吻里尽是威胁。但她大概只是陈述事实。

    他们爆发了争吵。虽然属于阿威亚戟的部分不多,但争吵是不假的。

    单人病房的费用很高,自然拥有先进的隔音效果,哪怕他们在里面开着最大音量的投屏看A片并且做爱到尖叫也没人能听见。当崔无和护士无意中开门进来时,他也确实觉得两人需要做个爱回温一下感情。

    段霁月趁着开门终止了话题。“看来他发烧好的差不多了。”说完又一次消失。

    ……

    从睡梦中苏醒的男人脑袋清醒了很多。他的发热全退了,这是第四天的凌晨。圆形的窗外黑得很彻底,甚至没有AI的提示灯更具辨识度。

    阿威亚戟费力的起身,询问智能护工今天的日期和时间。回答是现在三点半,已经六号,面板上还贴心的给出了户外和室内的气温。

    早上护士来敲门,量了体温确保正常,准备下午恢复疗程。他们率先调整了他紧凑到抓狂的发情期,虽然现在没有飞跃的成效,但却也还算有所收获。他大概一天只用发情三次了,多令人感动。

    在有抗激素治疗和抑制剂的时间,他并不用太为发情困扰。阿威亚戟在本该燥烈的时间平静的想。

    晚时段霁月来过,理由不得而知,或许是怕他真的卷铺盖逃走,需要看管没能驯化完全的宠物。

    不过她单单坐在旁边吃了一碗拉面,全程缄口不言,甚至两人没有哪怕一秒的对视,双方都把对方当作空气,吃完后也就若无其事的走掉。兴许她只是路过,找一个安静的环境用餐。

    那天晚上阿威亚戟睡得很早,梦得短暂且寻常,大抵是在家时跟女人做爱前的一段对话,醒来之后多也记不分明。

    九号午时,段霁月又来了一趟。不过这回有确凿的原因——阿威亚戟失踪了。

    ……

    他以聊天的方式在智能护工那儿得到了诸多信息,例如机场的位置需要走过至少七条大道,一路有12.6千米,步行要三个半到四个小时。

    他在清晨醒来,请AI为自己洗了把脸,穿好恒温服与风衣,说睡意全无,想去院里走走。

    看上去很突然,但其实蓄谋已久。

    智能护工的监控回放显示了这些的全部过程。画面里的男人镇定自若,就像面对留存生活片段的录像机款款而谈。

    非常疯狂是不是,他逃跑了,身无分文没有手的俘虏逃跑了。阿威亚戟要去洛兰迪中心唯一的机场,妄想在一月十号重逢他的同僚。离开这里,回归正常,为国尽忠。

    但这是胜率极低的赌博,他更多会死在回家的路上,连见都见不到他们。他会饿死,被逮捕,被好事的监察人员审讯,被暴力分子勒索,被施暴轮暴,被强奸轮奸,被绑架买卖,被肢解分尸……除了回到维厄这唯一的胜利外,其余一律都是死亡。

    或者结局不那么坏,她会找到我的,是不是。

    ……

    阿威亚戟的头发长长了,遮住眉毛还有些阻碍视线,即便它们被护工梳理得整整齐齐,也无法让男人显得多么衣冠齐楚。他与曾经新闻里英姿焕发的模样云泥之别,这样也好,量这个星球的人也不会有几个能认出自己。

    “请问,”他的语言一板一眼,绝对不是本地人的口音,“除了凯斯大道,还有什么路可以通机场?远一点也无妨。”

    阿威亚戟先前询问了好几个人,肮脏的乱巷里,女人或Omega只是摇头又摇头后仓皇逃离,有些穷士男人或Beta对他浑身打量后只要他快滚。而阿威亚戟有意避开了遇到的Alpha,这是明智的选择,毕竟他现在是块肥肉。

    最后有人回答了他:“从黑市……那就只有从黑市。”

    所以,段霁月不是没有找他。她把AI护工报出的路线逛遍了,也没能见到阿威亚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