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金灯藤（上）》

    除夕渐近，邹牧云又得回邹家主宅过年去了。

    巫菟虽然有些失落，但毕竟这些年来也是这么过的，倒也没有那么伤感。他甚至是笑吟吟地替邹牧云收拾了衣服，在行李箱里一一放好，还嘱咐邹牧云要注意保暖和休息。

    邹大少反倒是不那么高兴。他把巫菟抱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问：“就这么想让我走？”

    巫菟眨巴眨巴眼，捧起他的脸，柔声说：“不是呀……可你平时都在这边，要是过年还不回主宅，就太不给长辈们面子了……”

    邹牧云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激烈地亲吻起来，直把巫菟亲得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才满意地放开，摸摸对方的腰，说：“我尽量在初三之前就回来，你别到处乱跑。”

    “嗯嗯。”巫菟点点头，“我打算除夕回孤儿院，陪院长她们过个节，后面一两天去看望一下几个好朋友，之后就回家。”

    邹牧云想了想，说：“也好。你自己要注意点……算了，我还是让老文他们跟着你。”

    “没事的，大过年的，没有谁会盯着我，也该让文大哥他们跟家人团聚……”见邹牧云神色不对，巫菟马上改口道，“不如这样吧，让文大哥他们陪我去孤儿院那里，等我收拾好，他们再离开。”

    邹牧云这才勉强答应了。

    等邹牧云乘车离开了房子，巫菟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打开电脑，望着空白的文档，不知想了些什么，发呆发了好一阵，才开始输入文字。

    除夕当天，A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巫菟把自己裹得厚厚的，与老文他们道了别，就提着小箱子快步地跑进孤儿院里面。

    “巫菟哥哥！”

    “是小菟哥哥回来了！”

    年纪大一点的孩子记得他，呼喊着他的名字，纷纷围过来。巫菟挨个挨个地摸摸脑袋，单手抱起一个最小的孩子，往后面的厨房里走去。

    院长是个年龄已经快到六十的女性，和蔼可亲，也是看着巫菟长大的长辈。她正穿着围裙在后厨里忙碌着，为除夕夜的丰盛晚餐做准备。其他的一些老师也跟着在旁边打下手。

    巫菟放下小孩，跟他们一一打了招呼，看他们忙前忙后，干脆也脱掉羽绒服，卷起袖子来帮忙。其他的小孩子们则好奇地凑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做的是什么菜。

    院长把要蒸的鱼一层层盖好，点了火，焖上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巫菟说：“之前小箜打电话回来，也说晚上会过来，现在可能快到了。小菟，你去门口接应一下他吧？”

    巫菟点头应下，拿水洗了洗手。

    “小箜跟小菟好像关系还挺不错的？”一个老师插话道，“我记得你们俩当年是一起参加的考试，都考得很好来着。”

    “是，他挺关照我的。”

    “哦哦……我想想，你当时是考进A大，学的经济吧？那小箜学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巫菟回答：“他考上隔壁S大，学计算机去了。”

    “哎，都是顶顶好的大学，你俩的专业也不错，挺好的，挺好的……”

    巫菟出了厨房，把厚实的羽绒服从架子上取下来穿上，带着手机往孤儿院的院门口走去。大铁门已经锁上，只有旁边一个小门还留着可以进出。在边上守岗的安保大爷从小屋里探个头出来，问：“巫菟，是不是该吃饭啦？”

    他摇摇头，说：“鱼刚蒸上呢，一会儿开饭的时候会跟您讲一声的。我是来门口接人的。”

    安保大爷又缩了回去，看起他的电视来。

    巫菟在门口孤零零地站着。雪仍然没有要停下的趋势，大片大片地往下落。他不得不来回跺跺脚，往手心里哈气取暖。

    大概过了快十分钟，他终于看见有个瘦长的人影背着背包，往孤儿院的方向走来。当对方看见他的时候，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伸手把他在外冻得通红的手给握住，轻声说：“兔子。”

    巫菟朝他露出了一个，非常温柔的笑容。

    比起孤儿院这边的其乐融融，邹家的除夕夜就显得不那么和谐了。

    整个宴会，此时正陷入异常尴尬的沉默。

    邹玉容小心地拉了拉她哥的衣袖，拼命示意他不要生事。

    邹牧云的表情却依然没有半分变化。

    坐在上席位的邹父严厉地呵斥一声：“混账，怎么跟你二叔说话的？”

    一旁的夫人体贴地圆场：“好啦好啦，都少说两句，景和，大过年的，跟孩子说什么重话呀。再说牧云啊，你二叔也是关心你，你也别生气，好吗？”

    邹牧云冷淡地望着一旁觍着脸的中年男人，说：“二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希望这个话题，不会再有下一次。”

    略一停顿，他道：“我的私事，还轮不到别人来插手。”

    “什么私事，婚姻是你人生的头等大事，也是邹家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是认为我们管不着你了？”邹父为他这强硬的态度而感到恼怒，杵着手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板，“你二叔说得一点没错，看看你这几年都成什么样子了？外头传得风风雨雨，说你为了个男人冲昏了头，简直是——”

    “父亲！”邹牧云打断了他的话，“我认为我有自己选择情人的权利。”

    “那种玩意，你要养多少，我们不想管，也管不着。但我不希望一个情人把你整个都给绊住了，所以你今年必须得把亲事给定下来。你马上都快三十了，再不抓紧时间娶妻生子，你是想让外头白白看邹家笑话吗？我可不想听见别人提起你的时候，都是在提你那个男性情人……”

    邹牧云彻底失去了耐心，砰地一声用力踢开椅子，大步地走出门去，浑然不在意身后他的父亲传来的怒声。

    他心情烦躁地穿过长廊，来到后花园，站在雪地里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不知怎么，非常地想念起巫菟来。他想，他就不该回这里来的。与其勉强跟这些无趣的丑陋皮囊相处，还不如待在自己家里，抱着温温软软的恋人，度过甜蜜又温暖的夜晚。

    这么想着，邹牧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巫菟的号码。纠结了好一阵，最终他还是没有摁下拨号键，只默默地切到屏幕上，看着上面的巫菟发呆。

    邹玉容追着出来，看她哥这副模样实在是可怜，轻轻拉住她哥的胳膊，说：“大哥，你也不要急，现在别跟他们……还不到时候。”她的眉目间也带了点忧虑，“但这个邹渠也真的是恶心，不就是想把他们那边的人塞到你这儿吗，还偏偏拿小菟哥出来做幌子……”

    “不要光看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今天他敢提这事，不也是有老头在背后提点过的吗？”邹牧云抬起手，拍拍胞妹的头，“老头把话挑明成这样，存心就是要逼我同意。”

    邹玉容急了：“可是——”

    邹大少的神情非常严肃：“玉容，我不能拿他去赌……我只能赢。”

    “所以，接下来，我可能会忙很长一段时间。”邹牧云垂下眼，“他那边……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着。我会留一些人在他身边，但能够让我完全信任的，只有你了。”

    邹玉容怔怔地看着她哥，好一会儿，她用力一点头，给出了她的回答：“我明白了，大哥。放心交给我吧。”

    邹牧云初一早上就离开了主宅，顺道还去把巫菟从孤儿院那边接了回来。当时巫菟还在被窝里睡得香极了，突然被邹牧云一个电话告知要他赶紧收拾完出门，愣是把他吓了好一大跳。

    巫菟坐进车后座的时候还有些发困，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说：“昨儿守岁呢，凌晨两三点才睡着……你也不早点跟我说一声，那我肯定早些睡了……”

    邹大少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很是享受他这样充满着日常生活气息的絮叨。听他嘟囔了好一阵，邹牧云才说：“一会儿回家了继续睡，我也陪着你。”

    巫菟听着也挺满意，就闭上眼睛安静休息了。

    等他们回了家，邹大少果然信守承诺，抱着巫菟躺在床上，从早上睡到了下午快五点。两人一觉醒来俱是饿得不行，直接就去吃晚饭。待巫菟吃得有七八分饱了，才想起来自己从早上就一直想问的问题：“牧云，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没什么，不想待那边而已。”邹牧云表情淡淡，“反正该见的也见过了。”

    巫菟是知道邹家的情况有些复杂的，邹大少跟家里的关系也说不上多么亲近——甚至跟一些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化。他忍不住从底下握住邹牧云的手，关切地看着对方，轻声说：“也是，毕竟哪里都还是没有……”他的脸有一点发红，“自、自己家好的。”

    邹牧云的心情瞬间就放了晴。

    他反手握紧对方的手，放到唇边留下一吻，说：“不错，还是在自己家最好。”

    出了年关，巫菟发现邹牧云越来越忙碌，甚至有时候整天都不见踪影。对方也不带着他，只派了信任的部下跟在他身边保护着。交给他做的工作，也都是明面上的一些不复杂的事情。

    巫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总为着最近的异常而惴惴不安。

    邹玉容倒是经常过来陪他，带着他四处玩放松心情，还总是明里暗里地替她大哥说好话。

    “玉容，我明白的，你哥哥在做他必须做的一些事情。我只是……”巫菟捏着纸袋，有些迟疑地说，“我很担心他……我不想他出任何事。”

    邹玉容又是心疼他，又是心疼自己大哥。她想起自己私下搜索巫菟笔名“追云的兔子”，看着他写的许多短篇，发现从前那甜甜的、充满快乐的文字，在近期渐渐变得有些苦涩和消沉。是什么引起了这样的转变，不言而喻。

    她想说的关于邹家那些腌臜事的话语，回回都绕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她只能对他说：“相信哥哥吧，他会处理好的。”

    巫菟回答：“嗯，我相信。”

    巫菟没有等来邹牧云那边的消息，却先是接到了许灼打来的一通电话。

    当时他正坐在房间里琢磨着自己里的剧情，突然听见手机响声，看见屏幕上显示的许灼的名字，还颇为疑惑地按下接听键，想着对方怎么这么晚给他打电话。

    然而，对方带来的消息非常具有冲击力——他看见了邹牧云跟王家的大小姐正在一家名贵的西餐厅里约会，相处甚欢。

    “小菟，别再傻了！”许灼说得尤其心痛，“我原以为他既然跟你在一起，就不会……至少短期内不会那么做。现在看来，到底还是我想太多。邹家这几个月，跟那几家的来往这么密切，根本就是在挑他邹牧云的结亲对象……”

    巫菟的脑子里都是空白的。他木木地握着手机，忍不住捏得紧了些，小声地回答：“他不会的。如果他真的……不可能不跟我分手……”

    许灼对他这样自欺欺人的态度感到又气又急：“是，他也许确实对你有几分喜欢，可这样的喜欢又能有什么份量？他把你当豢养在外的情人，跟他正儿八经娶妻生子这事又不冲突——小菟，不要再轻贱自己了。看清楚吧，他根本就不适合你！”

    巫菟手指一抖，直接挂掉了电话。

    原本轻松平静的心情彻底消失不见。

    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当天晚上，邹牧云回了家。他脱下灰色大衣，问：“他今天怎么样？”

    管家接过他的外套，恭敬地回答：“巫先生今天基本都在房里写作。不过……”他顿了顿，“巫先生晚上的时候好像哭过，刘妈说他去厨房借了冰块。”

    邹牧云皱了皱眉，直奔大房而去。他轻轻推开门，看见床上缩着一团。

    他走近了看，巫菟已经睡着了，只是看着睡得好像不太安稳，眼角还残留着清亮的泪痕。在床头柜上放着的小毛巾里，冰块也已经快要融化完了。

    邹大少有些心疼，但又不清楚巫菟这是发生了什么。他给他妹妹发了消息过去，询问巫菟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邹玉容还没有睡觉，很快就给他回了消息。

    【小菟哥？应该没有什么情况啊。他最近都在写书呢……难道是卡瓶颈了？】

    ……应该不会是。

    邹牧云有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他好像有点不太对……你挑个时间来探探口风。如果他有什么想要的，你都尽量满足他，钱从我那划。】

    巫菟不肯收他给的钱，有时候也让他很头疼。

    【放心啦哥，这点小事我还是能解决的，再说了，我零花钱也是够的。】

    邹玉容又发来一条：【不过大哥，我觉得小菟哥只是想你了。你还是要好好陪陪他啊。】

    邹大少摸摸巫菟的脸，关掉手机，没有再回复胞妹。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很快就能准备好。

    等邹玉容再来找巫菟的时候，他就跟完全不知道之前许灼那通电话的内容似的，状态跟从前没有什么区别，跟对方相处也很自然。

    等邹玉容小心地想试探他的情况的时候，巫菟沉默了会儿，只说：“我最近……确实是有点忧虑。也许是我多想吧。但是，我……我不想被牧云抛下。”

    “不不不，我哥不会的！”邹玉容一听这话，琢磨出不对劲，赶紧替她哥说话，“小菟哥，大哥他……”她又想起她哥最近的动作，有些心虚地补上一句，“他，他不是那种人。以前的事咱们不论，但有了你之后，他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巫菟勉强笑了笑。

    邹玉容还拼命地想着合适的措辞，却听见老文他们说许家的小少爷来拜访巫菟。

    许灼走进来的时候，先是对巫菟扬着笑，随后他看向邹玉容，表情变得不怎么好：“邹小姐也在这里啊。”

    邹玉容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冷淡和敌意。她保持着礼节与对方问了好，随后便站起身来，称自己要去一趟厨房。实则边往外走，边谨慎地观察起对方来。

    她知道许灼是谁，也知道他跟巫菟是大学同学，关系不错，但她想不通许灼为什么能对她这样毫无关系的人表露出不满。

    她忽然睁大了眼睛。

    看着许灼揽过巫菟的肩膀，直接坐到对方身边，把礼物送给对方，开始找话题聊天，她忽然就反应过来。

    ——不，不是在对她不满。许灼是在透过她，对她代表着的、背后的兄长，表达着敌意。

    “小菟，我前几天跟你说的那事……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许灼把声音压得低了，却还是被没有走远的邹玉容努力地听清了一些，“邹牧云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巫菟则视线闪躲，摇摇头说：“阿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

    后面他们说的话，邹玉容就已经听不清了。她简直气得差点咬碎自己的牙，快步绕到外边，给她哥发去消息。

    许灼这是想要撬她哥墙角啊！

    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注意到对方之前说过的话。再一联想她哥当时的叮嘱……

    可恶，该不是这人之前跟小菟哥说了些什么不好听的话吧！

    偏偏邹牧云大概是还在忙事儿，并没有及时回复她。她抿了抿嘴唇，气呼呼地又走了回去，把巫菟往自己这边拽了拽，皮笑肉不笑地说：“小菟哥到底是我哥的对象，许公子贴这么近，恐怕不太好吧？”

    “对象？”许灼冷笑一声，似乎对这个称呼很不以为意。他转眼看巫菟神情黯然，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只说，“我跟小菟是关系过硬的好兄弟，搭个肩而已，邹小姐怎么这么敏感？”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带刺、夹棍带枪的。巫菟在中间不住安抚，一时尴尬得要命。

    看时间也不早了，许灼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来，不顾旁边邹玉容的表情，给巫菟留下一句“我等你想清楚”，就告辞离开了。

    邹玉容赶紧说：“小菟哥，别人的话，有时候不怎么可信。你，你自己一定要能判断……”

    巫菟点头：“我明白的，玉容。”

    邹玉容松了口气，又跟巫菟交代几句，这才从她哥家离开。她打开手机，发现刚才静音的时候她哥打来了不少电话，赶紧回拨过去。

    “喂，哥……对，就像我之前给你发的一样……那家伙可气人了！你一定要注意他……”

    最近许氏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许灼忙得焦头烂额，经常好几个城市来回跑，一时间也顾不上巫菟这边。

    但巫菟接收的消息并没有停止。

    A城报纸娱乐版面上，有时放着邹大少与某家大小姐共进晚餐的照片，有时写着他们想象中的邹大少充满奇幻色彩的感情生活，有时又传出邹家似乎有意与某家结亲的消息来。

    而周围的人看向他时那带了同情与不安的眼神，更是刺痛。

    巫菟从一开始的反应强烈，到后来已经很平静了。

    他总安慰自己，对方一定是为了什么大事而隐忍不发。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会发问：对方为什么不愿意在之前就与他谈谈呢？如果邹牧云曾告诉他任何相关的情况，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胡思乱想。

    他只是……有点伤心。

    如果他们没有这么亲密过，还停留在从前，也许他都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因为对方那时从未接受过他，也就无从谈起辜负。可偏偏这一切发生在现在，在他贪心地、想要更多的时候，他的爱情却好像开始滑向了被放逐的深渊。

    他该……怎么办呢。

    他需要一个，突破的间隙。

    当几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拦在他面前，他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他们。

    “巫先生，请吧。”对方为他打开后车门，“我们无意伤害你，只是我家老爷想见你。”

    巫菟垂下眼睛，带着自己的包，顺从地坐了进去。

    他被带回了邹家主宅。

    当他在书房看见邹父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意外。

    见他神色平静，邹父沉着气，也不知想些什么，只敲了敲椅子，让他坐下。

    “我想，巫先生应该明白我邀请你来的目的。”待佣人端上来两杯茶，邹父开口道。

    巫菟坐直了身板，把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轻声说：“请您明示。”

    邹父摩挲着手杖上的圆石，片刻后，说：“牧云就要跟王小姐订下婚约，王家人那头明确表示，以前他们不想计较，但在婚期将近的时候，不希望牧云身边还留着些不清不楚的人。”

    巫菟的手不由得捏紧了。

    “我们理解巫先生对牧云情深意切，不过，牧云到底是我们邹家的长子，未来要扛起整个邹家，娶妻生子是他应该的。”邹父说话极不客气，“巫先生若是懂事理，还是趁早与他分开的好。毕竟，我们也希望，大家最好都能和和气气地把事情给办妥了，你认为呢？”

    最后一句，就已经是明面上的威胁了。

    巫菟只沉默着，盯着杯里的茶水，没有说话。

    “巫先生是不相信？”邹父冷笑，“巧得很，今天就是牧云的订婚宴，我也打算着要带你过去看看。”

    巫菟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他。他的眼底里迅速地掠过受伤和难以置信的情愫。

    邹父对他这样的反应倒是很满意，神情也放松很多，撑着手杖站起来，道：“走吧，巫先生。”

    他朝巫菟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来：“你要是有什么话，就趁着这最后一次见面，全都说完吧。”

    这一次的订婚宴在邹家旗下的酒店，举办得并不算隆重，大抵并不是正式的婚礼，双方都只是把它当作一个简单的仪式，只邀请了最重要的一圈人来。

    巫菟从走进酒店门口开始，眼眶就忍不住红了。在红色的纸张上烫金的“邹牧云”与“王乐思”几个大字，简直是在他心口上滚了好几刀。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巫先生自己吧。”邹父挥挥手，让身后的保镖让开路，“我要入场了，可不能耽误了时间。”

    巫菟攥紧了手里的包，一言不发地朝着后台开着的房间走过去。

    邹父满意地哼笑一声，转而走向了为他预留的席位上，与旁边的人攀谈起来。

    巫菟远远地看见了邹牧云。

    对方穿着一身贴合的白色礼服，把好看的身体线条尽数勾勒。对方的头发也有被很好地打理过，看着尤其精神，恍惚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巫菟差点落下泪来。

    那么英俊，那么冷淡……就好像巫菟初见时的模样。

    他好喜欢牧云啊。可是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他抓住了一点，一转眼，对方就不再是他的了？

    “我的天啊——小……”他突然被抓住了胳膊，回头一看，正是一脸震惊的邹玉容，对方赶紧压低了声音，把他拉到一边，“小菟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巫菟吸了吸鼻子：“如果我不来，我甚至都不会知道，牧云都要订婚了。”

    邹玉容的表情却很微妙，像是着急，又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她只能扯着他，想要把他带走：“具体的事情，之后跟你解释，咱们先离开这里……”

    “不。”巫菟却难得地表达出了异常强硬的态度，“玉容，我不走。我要亲自去问他，他，他真的……“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他真的不要我了吗？”

    “不是的！小菟哥，你不要生气啊……等等！”

    一时不察，她被巫菟用力挣开。等她拔腿要追的时候，对方却已经迅速地挤开了人群，冲到了休息室那边。

    邹牧云的表情，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一下子就变了：“巫菟？！”

    他迅速地反应过来，脸都要黑成了锅底：“是老头把你带过来的？”

    “……是，是邹伯父带我来的。”巫菟咬着嘴唇，“可是如果不是邹伯父，我都不会知道，你……”他停顿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要订婚了？”

    邹牧云眉头都拧紧了，他只说：“你先回去，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我可以走，可是……”

    巫菟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从邹牧云身后的休息室里盈盈走出一个穿着蓝色长裙的漂亮女子，身材高挑，长相标致，眉目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危险的气质。她将长发撩到耳后，看着他们俩，挑挑眉道：“这就是你情人？”

    这话一出，周围零零散散听到的人都安静下来，齐齐望着这边。

    邹玉容这时候已经追了上来，伸手拉住巫菟，边给她哥使眼色，边说：“走吧，小菟哥，我们先……”

    “……牧云，你真的不要我了吗？”巫菟强忍着泪意，才没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下痛哭出声来。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表现得这么懦弱……可是他忍不住。他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在爱情里这样地卑微。可能是因为，对方是邹牧云吧，这个从第一眼起就让他彻底沉沦的男人……他完全没有办法抵抗对方带给他的一切——即便那是痛苦。

    邹牧云没有回答他，只说：“带他走，玉容。”

    邹玉容用力拽他，语气里甚至都有点哀求的意味了：“小菟哥……”

    巫菟的心忽然就轻了起来，飘忽着，没有停留的实地。

    他想，自己是多么地可笑，又可悲啊——对方好像从来没有正式地承认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说出他的存在到底是有什么样的意义。也许是怜悯吧，对方才会赐予他这么短暂的、如同幻梦般的幸福的时光。记忆深处里头，那些温柔又缠绵的吻，也似乎是一触即破的泡沫，在刺目的阳光下挨个地落成碎末。

    “我爱你啊。”巫菟的嘴唇动了动，他注视着邹牧云那双黑亮的眼睛，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你会，爱我吗？”

    邹牧云的眼瞳猛地缩了一下。

    巫菟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用泛红的眼静静地注视着邹牧云，失了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巫……”

    他却匆促地低了头，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是不想让自己狼狈流泪的模样被看见。他重重地撇开邹玉容的手，抓着自己的手提包，匆匆地向外冲去。

    邹牧云用力地捏紧了自己的手，用力到手骨泛白、底部隐约见了点血红。他厉声道：“玉容，追上他！老文、雨子，你们也去！”

    “啊，好！”

    被这变故也弄得惊愣在原地的邹玉容清醒过来，跟着另外两人一起往着巫菟的方向追去。

    “时候不早了，我俩差不多该进场了。”王家的小姐望着那边，啧啧两声，“诶，我说啊，等事情办完了，你可不得好好哄一哄他？”

    “都是……那老头干的破事。”

    邹牧云烦闷地来回踱步。

    “好啦，到时候你怎么做都行。该走了。”

    “……嗯。”邹牧云冷静下来，他轻轻拨弄了一下耳边别着的联络器，沉声说，“准备开始吧。”

    巫菟满脸是泪，大步地往外跑去，却没有来到酒店外，而是冲上了一层楼，钻进了一个就近的、开着门的房间，把门一关，迅速反锁，走到房间里的木桌前。

    他打开手提包，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打开，点开电脑里面的那篇许久没有打开的文档。他握着鼠标的右手甚至都有点发抖——似乎是因为悲伤到了极点……

    又好像是，因为兴奋而激起的战栗。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低低地呢喃几声，明明眼睛里还在流泪，脸上却是渐渐地带上了一种诡异的笑意。他甚至忍不住无声地、开怀地大笑起来，双手激烈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把他那扭曲的、痛苦的、快意的感情全部都融化进一行行的黑字里头。

    他回忆着、感受着这场漫长的爱恋所带给他的一切。那些阴郁的、委屈的、苦痛的，那些快活的、温情的、柔软的，全都像沾着鲜红血点的碎屑，从他撕裂的心口里悠悠扬扬地往下洒落。而那个理性的他就站在旁边，用冷漠的双眼看着这宛若飞蛾扑火一般献祭掉自我的悲剧，甚至还能为着这样的悲伤而感到极度膨胀的快感。

    “呜……”他颤抖着呻吟，“真是太美了，太棒了……”

    这样的苦痛、这样的甜蜜，实在是让他深受感动，也让他从眼角流下的眼泪更加急促地掉落。他的视线被饱满的泪珠充盈，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但他已经无暇顾及，也不想抬手来擦掉。因为大量的喷薄而出的灵感，与这些让他深深为之感动的情意，正催促着他、鞭挞着他，让他更加着急地想要记下那些在脑海中终于成型的、完整的文字。

    他那迟迟没有落笔的结尾，那最具冲突力的高潮，那最后的一大片空白……

    终于将染开最合适的色彩。

    所以，他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小菟哥，你开门啊！”

    邹玉容猛拍着门，不知道巫菟在里面做什么，着急得不行。她赶紧让老文他们去拿钥匙，自己则在门口劝说着巫菟。

    老文跑到酒店前台，告知他们情况，要求他们前去开门时，对方却抱歉地说：“现在恐怕不行……三楼的识别系统好像遭受了攻击，所以出了点问题，所有房间只能从里打开，从外面拿门卡是刷不开的。我们的技术人员也正在紧急排查、修复这个问题，应该可以在半个小时之内解决，请您不要着急……”

    老文把这个消息带来的时候，邹玉容简直要急疯了：“半个小时？小菟哥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哥他——”

    “大小姐，你也别急。要不，先用手机跟巫先生通个电话吧？”

    邹玉容恍然过来，赶紧从包里翻出手机，拨给了巫菟。

    巫菟终于接了。

    “小菟哥！你先听我说，我哥他不是真的要订婚！”邹玉容语速极快，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完，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你不要想不开，好吗？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出来之后，咱们再细谈……”

    巫菟那边只传来噼里啪啦的打字音。许久之后，对方才回答她：“我没事，也不会做什么。只是……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好吗？”

    说完这一句，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邹玉容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但她也没有办法，只能在房间门口转来转去。老文和雨子给她搬来了椅子，让她休息。而她一边担忧着门里的巫菟，一边听着楼下传来的躁动声，心中的情绪非常地复杂。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邹牧云也来到了三楼。他的礼服上有点破损，还沾染了一些酒红色的酒的印子，整个人看起来颇有点狼狈。但他脸上的神情是轻松自在的——这是属于胜利者的姿态。

    邹玉容一看她哥的状态，就知道了底下的情况。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她哥满脸担忧地说：“小菟哥就在里面，到现在还没出来。”

    “老文跟我说过了。”邹牧云的眼里也浮现出忧色，“识别系统还没修复好吗？”

    老文朝他们点头。

    “大哥……”

    邹牧云抹了把脸，深深呼吸一口，来到房间门口，用力敲了几下：“巫菟！”

    他的声音不自觉轻了下来：“……是我。”

    邹大少沉默了一阵，说：“抱歉，我刚才……”他的手抵着这扇门，“打开门吧，巫菟。”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邹牧云收回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巫菟的神情好像有点奇怪。他的眼眶还红着，眼角的泪要落不落的。他抬头望着邹牧云，伸出手来把自己最后一点泪水给抹去，脸上的表情渐渐地显露出一种冷漠。

    邹牧云忽然有种不太对劲的直觉。

    “进来吧，牧云。”

    邹牧云看了看身后的几人，向他们递个眼色，便单独一个跟着巫菟进了门。

    巫菟背对着他，向着落地窗走了几步，忽而停了下来，轻声说：“老实说，牧云，我有点失望。”

    “你在说什么？”

    邹牧云往前一大步，拉住他的手腕，皱起眉头。

    “这场订婚宴是假的……看来现在邹家已经被你彻底掌控了。你是真的狠心对他们动手了。我想想，是因为我？嗤……你变得不像你了。”巫菟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不过还好，我也已经完成了。”

    邹牧云心中掀起激烈的风浪。

    “完成……巫菟，你到底在搞些什么？”

    巫菟缓缓地转过身来，用那双平静的、毫无波澜的眼睛凝视着他。

    “你应该明白呀，邹牧云，”巫菟的声音是如此温柔，却又无端地显露出一种残酷，“我们俩，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