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内情
凤阁议事毕,大学士推却了内侍奉上的餐食,打道回府;等软轿向南走出不远,又吩咐改行中街,是往夫人的药铺去,领了汤与食。 戚善说,此药应当早晚各一,可汝尧晚间保不准在哪儿,还是中午归来用吧。平常陆琰是直接回到家中,自有号称“养病”的阿戚等在家里,但今日朝后就有夫人传信,药铺见。 这间位于中街繁华处的铺面,是先帝过世、秦樾倒台时戚善盘下的,稍一改造,便成了戚氏一众店铺中价格最高也是宾客最多的,惹眼又寻常,即便有人想查,也会碍于坊间传闻中店主的来历,给个薄面。陆琰先前只来过一回,如今再至,夫人早安排了人员引到侧门,左右张望了才扶他下轿,匆匆进去。 药铺前厅不大,可戚善看重的是后堂宽敞,还有院落,适合处理药材,也藏得了人。他在后面坐下时,阿戚还在前头张罗,人来人往仿佛热闹得很,还有小童欢语声,让人不禁侧耳倾听,是在说些什么。伙计先端来饭食,热腾腾的是用粥米蒸,配上水里煮的荤物,无味又腥。 陆琰无奈,拨了拨白米,挑了三四粒送进嘴里咂着,那边门帘一打,跑进来个活泼灵动的娃娃,一看见他就笑嚷道:“姑父!” “阿姣吃过了吗?”一双筷子来不及放,他一把抱起了男孩打扮的漂亮小姑娘,放在大腿上;孩子又长大些,搁腿上显重了,牙齿换得只剩一个空缺未长,眼睛亮晶晶的,直盯着陆琰碗里的菜,好奇得很。姑娘听见这问题,点了点头又赶忙摇,从菜碗里看回他脸上,不答,只是嘿嘿地笑。 那就是吃过了,还饿得慌。小孩长身体时,是这样的,不过戚家阿姣,就是比普通孩子长得早,整日待在店里跟姑姑学医看药,每月还要写两份窗课送给姑父批阅,日子过得累着呢!陆琰看她那副小模样,快要吞口水了,便夹了块酥烂肉递到阿姣嘴边,孩子立即抱着他手腕稳住,吹了吹便是张大的一口,吃完还叼着他的筷子不松。 家里身边待过那么多孩子,只有这一个,看起来最是可爱,必定还是闺女的好,陆琰难享受,一能见到阿姣,就跟着乐开怀,笑声惊得揭帘而入的戚善,抚胸感叹,还好关了铺门。 “给你吃的,别让她吃。”阿戚说着,让人又拿了一碟烧得红通通的肉菜,将小姑娘从他腿上拉下来,支使了搬好凳子,吃自己的去,“不一样的身子,瞎闹!” 这么一对比,孩子还是喜欢酱色重的食物,全然不像陆琰的口味;正是用牙的时候,更不该吃他那些软烂的东西。经过调理,他现在胃口是比刚发现时好些了,可还是吃不了多少,要是在凤阁里用餐,八成会被觉察了异样,再传到紫宸殿去。 陆琰藏着身上机密,又有了一月;腹间没多少变化,今后官服棉袍一遮掩,至少要等待开春才需要注意,尚是轻松的时节。难躲的总是守在龙床上的少年——穿得少了怕他冻着,穿得多了又说他见外,横竖都不行,隔几天总要一心剥干净了师傅,上下检查有没有短斤少两,仔细照顾,仿佛能贴心过戚夫人,赢得他乐意,常入宫中。 只要此事暂不揭露,陆琰随意,不想再将公务上的心神,挪到旁处。宪章卫该是已去江州,未有消息传来,李少俅的目的不明,难不成还真是想看看他过去生活,再挖出了少年时科考的疑点,放在师傅面前做谈资吗?晚了,什么事都限制不住陆琰步伐,小皇帝再自作聪明,也会意识到他离不开师傅的辅佐,那么多紧要事,再建几座凤阁,都比不上大学士是的巧力。 陆琰嚼着白米浅笑,戚善看他神色就皱眉,摸了摸阿姣脑袋,又向他道:“书读得又少了,整天待在铺子里摆弄药材,还真是我们家的人。” 一说读书,大学士来了精神,也探过去抚摸急着吃光一碟独食的姑娘,低声问:“阿姣要不要让表哥来给你看看课?可不能书都不读啊。” 世间女子虽不能出门苦读,但家学中自有许多才华横溢之人,英名越墙远播;陆琰希望阿姣将来也是这般,可不到十岁,女孩儿就露出志不在此的样儿,怕是从小就沉迷了药香。 “表哥们都不会看病,什么都不知道。”阿姣边划拉碟中剩的几粒米边说,振振有词,“要是姑父看,还可勉强读一读。” 这脾气,比当今圣上读书还难,陆大学士来,也只是赏面而已。“罢了,”他不强求,转向阿戚,“到底是你们戚家子弟。平时是不是还跟着出城去野地?一个夏天就晒成这副模样!” 戚善瞥他一眼,不赞同。倒是小姑娘心直口快,搁下筷子骄傲地扬起脸道:“阿姣不是晒的!” 陆琰想摸摸那深色的脸蛋,因这一句稍停了停手,还是夫人起身将孩子赶着出去,到院子里帮忙整理药材——转回来就看汝尧吃不下了,十指相扣着喃喃自语:“让她莫要瞎说。” “你多教教她,她还是听话的。”阿戚边说边从隔间里端出药来,随意收拾了碗筷,“又不住在府里,哪能完全按着想法长,无病无灾还有爱做的事,福气大着呢!” 反正这么多医馆药铺陆家没人承继,戚善堂弟幼女,阿姣身份正好。陆琰心里还记挂着那灵气十足的小模样,总觉得读书最有必要,不悦浮在脸上;夫人不开解他那读书人的牛角尖,又摸过来什么东西,送到他眼前要他看好。 “……这是?”一本兰账翻开,左右两页满满的数与名,是本该在这里出现的东西,没什么稀奇。 “你再看看,昨天的。”阿戚觉得他不上心,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个方向。这下陆琰看见了,昨天的账上记录了明晃晃的五个字,“江州江同之”。 江冲?这三甲之内唯一没有上过兰账的名字,忽然现了身。 这人被掌院遣来凤阁行走也有二十多日了,今早议事让人动笔时,江翰林也在座中,好像陆琰来到药铺,这一切才天翻地覆:“怎么回事?” “我不在,不知详情。”戚善是知道夫君打算的,这干干净净的人,忽而来了,兰账有专人看好,并未回忆出这江同之的异样,“不如你去问问本人?” 赫然而现的签名他确实见过,只是比平日多些张扬了——入账人签字时都有一纸张覆盖了周围名姓数额,江冲这一手,“之”字拖长,大概是留在了蒙纸上。 可是此人前后分明都无异象……是陆琰疏忽了,翰林院中讨人嫌弃只落得书库的江同之,怎么会突然被举荐,走了凤阁呢? “好,我问问他。”他端了药碗尝一口,苦腥的东西,想起了撤开又嘱咐,“把他涂了,银钱另放。” 三个月前还是险些怒斥了大学士的清白人,三个月后便要初试泥沼,看来这京中,真是难熬。生不逢时,江冲做不到陆琰当初的愤而病走,真无奈了,也要入门道。他看见戚善点头,想着如何推了人向前,前厅铺门被人拍打,一阵急过一阵,引得他看了阿戚神色镇定。 陆琰不说话,指了前门方向刚要问,外头不仅仅是拍,还有一道年轻骄横的声音,乍一听男女莫辨:“龙彪卫公干,怎么还有人敢关门的?” 他听过这人说话,只不过是在宫中,那总得拿捏出礼仪和身份,公主就是公主,怎么能与京中侍卫混为一谈?戚夫人揩手整衣,看着不像是惊讶外面来头,陆琰刚压低嗓子开口“福宁公主”四字,她就瞪眼斥道:“走后面,不要牵扯进来,不是大事。” 几个月前李仪闹着要进龙彪卫,如今她那兄长是应允了?他想起戚善曾问过龙彪卫的时机,他跟队上关心过,都说是例行查验,难不成还是李少俅支使,要与师傅家的产业做对头? 若真是想要他把柄,不如直说,陆汝尧会捧了奉上,像李少俅那副赤诚一样。揉了揉后院阿姣蓬乱的头发,软轿回时他发现前门并没有多少人,身量不高的公主带了两个魁梧亲随,显得特别突兀。 他信阿戚,尚不到他出面的时候。凤阁里走了学士们,协助事务的翰林们还在,陆琰一眼就看到整理奏册的江冲;人多眼杂,直接唤进厅中问话有些古怪,他只能让江翰林先接手内侍转来的吏部事入内,果然能从对面那张脸上,看出职责不明的难为之色。 未出翰林院不问尚书事,江同之为人如此清正,却留名兰账,不似旁人代签。陆琰进了厅堂不往书桌去,拣下首椅子坐了,看此人里外忙碌,倒无异常,开口问道:“翰林昨日去过中街?” 年轻人停下动作,扭身看来是一双惊恐的眼。明了这是实情,大学士有数了,不等他回答:“我有意向陛下举荐翰林,吏部添一位员外郎,助我施行,新政。” 江冲听罢需得面对了,才能确定其间真意。陆琰说的不止是兰账事,还有举荐还有吏部员外郎,还有新政——新政,有人一飞冲天的代价是浑身污泥,而江同之好似是纯净着,就落到苦苦追寻的梦里…… 但是他已不纯净。彻骨寒意自足底起,他没有置办新衣,年初赶考时的棉衣塞在官服里,抵不了京中初冬季候。同乡已是凤阁大学士,他跟紧了得到什么权位都有可能,无关了才华抱负,不过拉拢而已。 而且他还刚去了那间药铺里,签了名……“大人真如传言中一般,对吗?”江冲说不出感激不尽的话,反倒是想起那些耳闻,除了中街药铺,翰林院中多有走动宫廷的人,皇帝身边事真真假假,如今可以搅和在一起,套了陆琰身上,“若微臣早些醒悟,是不是就早些得此青眼?” 果然认了死理。陆琰了然一笑,摆摆手:“这一员外郎过去不曾有,翰林得此,也看时机。” “那打点过掌院,大人便来翰林院议事,也是看时机吗?”江同之负气而谈,自述了他想听到的缘故,“微臣来至凤阁近一月,直至中街留名,才有员外郎,也是看时机吗?” 前面陆琰确实没有招呼他,任他在凤阁里规矩做事,一视同仁;有些时机真需要守,不止江翰林要守,大学士一样要守,连背后的黄雀,也在守着,专等动静。今日早课之前帝师陆汝尧在天禄阁留下一本,里面虽未提及吏部员外郎,但他再回凤阁,等的就是皇帝的宣召。 而这耐不住性子要上兰账的年轻人,陆琰带上他,不要紧,亏吃过一次便好,多了保不住性情光亮。 “江翰林,且近些,”他招招手,是不愿再提高了声音说话,被人听取,“择日再去趟中街,说了名字,银钱退还,就当你不曾去过的好。” 他是极有耐心了,耐心到江冲疑惑满面,不知一腔脾气,向哪儿去;陆琰拍了拍青年弯腰递给他的肩头,动作轻如抚慰,声音越低了:“今日先回去,翰林院中应当还有留存,题名汝尧的卷册,看看吧。” 同出江州,又能与陆琰年轻时意见相通,如此的俊秀才华,大学士想视作珍宝,可不愿被那一头倔强性情绊住。待厅堂中独留他一人,脑中思索回戚善的药铺兰账,未来可要略加变通了才好…… 书桌上安然摆着一碗药汤,乍看已然凉透,端起嗅了其中味道——陆琰将碗重重地放回桌上,呼唤了门外最近的内侍。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他看那个洁净的青瓷碗,离开时检查过正厅里不应有此物,方才进门只顾与江冲说话,它应当就是这期间出现的,“是谁送来的?” 小内侍一看就是宫内司派来帮忙送奏册的,直面了大学士如此,吓得不轻,慌忙跪下摇头不知,哑了似的指指外面,又连连摆手。陆琰当然有个猜测的对象,只不过不想认定了,毕竟这药闻起来,跟前面在阿戚手中的,几无差别:“叫高公公进来。” 他想起高颂芳了。有他关照提携,高颂芳在凤阁已是个头领,陆琰有要事,都会先唤高公公,这桌上一碗药,甚为蹊跷。 毕竟这可是,调养安胎的药,不应当出现在凤阁里。 “大人想问这碗药?”高公公来了,垂眉顺目,言语中又透着疑惑懵懂;他遣开了小内侍,快步凑前,悄声道,“季常侍送来的。说是陛下找太医院煎的,趁热送来,可惜大人回去了。” 李少俅找太医院煎药,那方子,又从哪儿来的呢?陆琰想起陛下说过他身上的药味了,这是何等灵敏的鼻子,能闻出戚夫人的配方,还让人放在了他的桌上。 等不了宣召,这天禄阁得他自行前往。眼下有些事,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但若不将自己送去引颈受戮,后面的事,可就没个准了。陆琰入宫无人阻挡,天禄阁内外一片宁静,等他的是季德贤,一手指路,明里要领他去往紫宸殿。 “陛下先前听说陆大人家里夫人身体不好,特地去太医院选药来配的,真叫人奇怪,他何时学的医术……”可是如果因为戚夫人,药汤不送去陆府而搁在凤阁,明晃晃就是张扬了自己识破天机,不说威胁,也是警告,“说到底,还是关心大人呐。” 若李少俅认定了这安胎汤药是戚善要用呢?轻则是要提醒陆琰,夫人另觅人选,重则,师傅左右逢源,怎么有他一人,还不满足呢?他将心中熟悉的少年翻倒了个儿,满满都是那故作天真的口声,实实证明了自己,才是师傅唯一的挂念。 即便真如他所愿,这不断深入探求陆琰的举动,到底是善意还是恶念呢?陆汝尧想起许多年前的太华殿了,六岁的孩子进去又出来,看遍了皇爷爷有的新奇玩意儿,最后心里藏的,都是吃人的妖怪,眼中看的,都是烦人的臭虫,这皇位,没有一点是顺心遂意的,只除了师傅。 只除了他。陆琰走进紫宸殿时,李少俅还是一副欣然神色,等常侍出去关了门,也不见那精神退去,好像只要看着师傅,少年就该是这样的。 “师傅的想法,我看了,”他过来抓着陆琰双手,拉在桌边说话,“先前我还妄自猜度过师傅的打算,如今看来,还是要与您多学道理才是,不能自以为长成,就能拿出好主意了。” 这是夸奖,却不是同意。变法新政,年轻的帝王不说,但有自己的主张;帝师送上答案再难超越,可龙君心里倔,要挣扎一番再首肯,实属常事。 他们之前的分歧,是在新政之上吗?不是,李少俅的内心是给那一碗药暴露的,陆琰不语,只等他再说。 少年看那官服端正笔挺,面色不是期盼,便笑开了,道出实意:“师傅府上有喜事。” “何喜之有呢?”他总觉得,李少俅停下话语时,是又在轻嗅他周身的气息了;用药后都净过口鼻,真有药味也是在衣物上,被当成家中的、归在戚善身上,可能。但小皇帝会去猜想,喝药的是他本人吗?既有江州暗访,也可能。他的好学生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诈出个真相来,所以才会另制了汤药,置于凤阁提示。 “寒衣时我就猜过,想问师傅,可师傅不愿谈及家事,只好作罢,不添烦忧……”李少俅说着有些委屈,是觉得陆琰不在意,自不会深谈,“如今是要添丁了吗?” 话说破一半,还有一半少年不知底细,遮掩了情绪。陆琰一长揖,只答:“多谢陛下关怀,臣替臣妇叩首谢恩。”说罢就要跪下,惹得皇上一同下地去扶。 这一扶并未起身,李少俅跟他一起跪了,紧盯着他眉目,问道:“所以是师娘有喜?” 好一个问题,是否回答、答了是否,都不是。陆琰缓缓抬眼,看进对面的眼底——恐怕少年期待的,是另一个答案。 “师傅可记得,我说想去江州的?”李少俅差不多是附在他耳畔说的,絮语一般,“听说江州美人多,我看师娘就是超凡出众,可又有人说,当初师傅年少时为了迎娶早过世的先夫人,放弃了一届会试,先要厮守……” 跟闵奕那时听来的差不多,有人多嘴多舌,将他的故事,慢慢播撒进宫中。 “后来师傅入京高中,翰林院中不得志,称病回乡陪伴先夫人,直到先夫人病逝孝期满,才回朝领命,去了江南为官,”这段时间,理应再加一笔北江大疫,可如数家珍的李少俅不提,只讲的是师傅家中故事,“任期不满又被调至京中,这时大家才知身边抱着婴孩的戚夫人是师傅再娶的佳偶。” 那时就被议论戚善并非明媒正娶,是淫奔野合,到如今熬过这些岁月,还有人要翻案发难不成?陆琰尽力敛了脸上愤然之色,李少俅看出来了,抚摸他的上臂,要他宽心。 “师娘我是见识过的,可先夫人明明为师傅诞下二子,北江人不论远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少年浅皱眉头,甚是诚恳,好像那传说中的陆琰原配,如同天仙降世般引人兴趣,“我多好奇啊,究竟是何等贤妻,能配得上师傅一路考取进士点入翰林的前程,将师傅留在家中呢?” 普世之疑,是存了三十载,终究凝聚了,塞在龙君心口。话说到这份上,陆琰总觉得,逃不过了,李少俅就是要将他生剥出来,为自己的无端猜想,讨个证明。反手先抓了少年的双臂,他要他们都起来说话,帝王坐好坐稳了,他再站起踱步,停在屋外天光投射的阴影里:“陛下原来想知道臣过去的事。” 皇上没有点头摇头,不发一言,在等待之中紧张了面孔。 情势扯紧,他是要坦白些了,这紫宸殿关起门来,不会有人旁听,若不与李少俅说清,那新政奏章,一律都要成了废纸空文。 “臣许久未与人说过了,说得不好,陛下莫要怪罪。”陆琰开口,便觉察下腹似有隐痛,真注意时,痛又消失了不见影,是他的幻觉罢了,“天乐五年秋闱,臣以弱龄列乡试第一,志得意满,正想进京拔了头筹,可有人,有心无意,阻了前程,虽未身败名裂,可硬是在乡间蹉跎三年。” 他没说其中的有心无意、身败名裂到底是什么,可李少俅听着,不禁攥紧膝上衣料,仿佛是被感染了情绪。 “再至高中,虽不得志,可尚有重臣赏识。本以为找到机遇放出京几年可谋高就,一封家书至,臣只得称病回乡,”陆琰手中似乎抓着当时那封信,收紧了碾碎了,抛在空中落在地上,恰似当年飘零境遇,“是有人要挟,转眼离朝,又入火海。” 江州虽为故土,可每一日就如同后来疫中的人间炼狱。怀才落难处,方显真情时——真情哪儿有呢?不过是权势滔天草菅人命,一家人惧怕的怪物,终归来救他们了。陆琰长叹一声,掩去李少俅也不提的大事,反颤动了少年心绪,叹得人寂寞怜悯。 “臣与夫人相逢乱世,后相携而生,亲密无间,臣不想外人伤她名誉。”什么明媒正娶,戚善本就是他从江水里捞来的孤女,而阿戚将他从混沌中挽救了,万物渐入正轨,“去江南时,沿海战事正稠,可朝廷的钱袋,都在战区边沿,难啊……幸而有人相助,臣算是看过些许人间真情,但也转瞬即逝,灰飞烟灭……” 山盟海誓,早有人赶在李少俅之前,立下了也等不到陆琰的回音。少年坐在那里渐渐紧了眉头又松,虚晃着似乎看见他所说的那些往事,但又朦胧了,分辨不了踪影。究竟是要什么呢?君王至尊,可藏不住十几年困于深宫,纸上谈兵,怎么都难与师傅的经历并论,更别说妄图挖掘了旧事,将人圈禁在新的里,专情。 “后来回京,迁太学祭酒,入顺王府,便见到陛下了。后面……”他不说李恭事,更没有其他不入流的,影响李少俅的判断;他走过来,居高临下一般直面了贵为帝王的少年,一手按在胸前,有所暗示,“都是陛下知晓的事了。” 不论知晓多少,都可以,他既已坦诚,就不怕询问。可是心胸之中总有一股奋勇的清气,再等李少俅应和他的指引,探问:“所以师傅,是根本没有,先夫人吗?” 陆琰莞尔,胸口上的手缓缓滑下,就要越过玉带:“臣有三子,陆启州是襄厉王李炻强逼同窗而生的独子,陆简州为襄愍王李熳蓄意要挟当朝翰林编修得来的次子,三子陆司州,则是抗敌牺牲的吴思王李裕俭遗腹之子——这样说,陛下可清楚了?” 他剥开来了,在陆府养成的那三个本就打算任由着各奔东西的孩子,让他在满腔好奇的李少俅面前,说清楚吧。 “师傅……”少年轻唤一声,是听得太多,一时不知先关注哪一桩,左右理清了这些已故亲王的身份,联系了陆府在朝二子,竟都是已断了承袭的襄王府所出…… “啊,臣还忘记了一个。”陆琰手过玉带,虚浮置于下腹之上,“这第四子尚未得名,是有天恩隆宠;或有一日,得见圣上,能为君,能为父。” 他说出口了,不管李少俅是否如此猜测过,他先说在前头。他将少年派人暗访江州的好奇之事,都摊开来,供人查验观赏。 而他眼中的李少俅,相比关怀陆府添丁时,并没有一丝为父的喜色;可能是听了这么多教人不悦的故事,也可能是从未期盼过真有一子,诞生在师傅那一处。少年心事渐重,脸上阴霾初现,仿佛在责备自己,又在责怪师傅。 “所以,”皇帝金口一开,首先说的,似乎与前面毫不相关,“就是那个叫严宵的千户,对吗?” 这不是陆琰所能想到的答复。李少俅听了那么多内情,却将一切都引在了一个小小宪章卫身上。 “师傅从他那里知晓了宪章动向,所以要找机会来跟我解释,以免这些,被我先行查出。”少年没有直指了数月之前凤阁里的荒唐事,如同师傅所说那样,不过小人,不重要,重要的在别处,“师傅家中管着藏着这么多龙子龙孙,却放纵了那一个最伤龙脉的在外,足以威胁朝局。” 而天乐出宫的龙子之事,也能对到严宵严千户身上,毕竟朝中就算无人记得闵奕,也能从千户脸庞中,挖出个闵氏血脉来深究。 李少俅站起来了,贴紧陆琰,那身材颀长,足以将鼻尖压在他的之上。龙君威严难得露在他的面前,平日里轻忽,还以为是霸占了幼龙窝巢。 “师傅用的是,什么心思?” 陆琰不能再说那是少年了。长成的帝王,血总冷在,最该焐热了的亲情之上。 “今日上奏一本要动国之根基,继又携了龙子逼至御前,”李少俅抬了手,似乎是在顺着他前面的动作,一路滑在那未隆的小腹上,按住他的指头,“师傅用的是,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