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流狂

    六十章 流狂

    这次武林大会的安排当真颇为用心——便说这场地,时值石铄金流的六月天,但驹空谷中一片苍郁芃芃,弥散洇润草木的清香气息,泠泠山涧滃然仰出其中,看台层叠栈连,容纳来客千百号,现下天光偏移渐盛,却依然没有半丝暑气,倒是不少看台上拉起了遮阳的顶棚,不至于让暑芒刺了眼睛看不清。

    场中身着慕氏校服的门生来来往往,维持秩序提供帮助,几场下来,除了一个锻体不到家的散行者,对战吞狼堡罗安野时自以为修炼的已成,妄图用肉体直接格挡下那柄狰狞可怖的嗥狂锏,结果小腿折断被抬进了伤员安置点由几名医师接骨外,其余的选手多是擦割或是磕碰,在重明谷看台设置的诊疗处涂药冰敷或是略作包扎便成。

    山谷里还有好几个提供冷品饮料的摊位,兼卖水果点心之类的吃食,休场间隙,身手不错的小贩推着独步车穿行在各家的看台间叫卖兜售。正巧明珠亭中进了四五个上来透气的江湖客,虞吉那自来熟脾气忙不迭招呼他们落座,很快就跟几人攀谈得起兴,手一挥仗义疏财让小贩送来了不少酒水菜品,最后还杀了只冰湃的翠皮红瓤大甜西瓜分给亭里的众位,安骞也终于从凉榻上支起了身,但还是不敢靠栏杆那边太近。

    捻了块芋饼送入口中抿着梅子清酒咽下,怀易知吁气对涂山长懋赞道:“我也曾在洛京城的凌霄楼吃过这白侈煎,唤作‘酥黄独’,仅在末冬初春时挂水牌,贵得很还供不应求,如今竟在这六月天里吃到,不比凌霄楼的差,也就寻常小吃的价钱。”

    涂山长懋不由道:“此次武林大会无论场地还是服务,安排得都妥帖又细致,宾至如归不过如此罢。”

    “如果上届有这一半的好处,也省得我生场大病。”虞吉在亭外的苔石上用泉水洗了洗沾满西瓜汁的手,“我刚刚去溜达了一圈,听人说都是三当家一手操办的,他今年便要正式接管整个徐夷慕氏了,真真厉害。”

    闻言,一个两撇山羊胡子、算命先生打扮的神棍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真真厉害,说得没错,我们这位三当家可是好命呐。”

    丐帮的八袋弟子张魁朝亭外啐了口西瓜子,抢白道:“瞎子蒙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撂下半截非要人捧哏才肯接着开腔?”

    “我不跟臭叫花一般见识,”瞎子蒙鼻孔喷气乜斜过眼,腆着脸权当方才的呛声是诚心实意的追问求教,继续故作玄虚道:“几位不知,这其中可有一段兄弟阋墙的公案哩!”

    “兄弟阋墙?慕啸飞莫不是还有一个儿子?”虞吉好奇追问。

    “虞公子猜得很对,”见亭子里的人似乎都被挑起了兴趣,瞎子蒙慢悠悠剥着手中的盐水毛豆道:“慕家家主慕子胥,年近五十方才成婚,娶的是徐夷大户王家的小姐,生了一双孪生儿女,便是曾经的二当家慕清露与三当家慕晓风。慕子胥当年为慕清露招过一个贫苦书生作赘婿,书生死后慕二当家嫁与苏州知府嫡子为媳,便放权不再管娘家事了。许多人自然明白还有个大当家,却罕有人晓得此人真名慕缺月。”

    “景止君子慕缺月!?”开口的是一个身负重钺的少女,名唤东旌,见众人都望向她,不由地有些犹疑道,“前些年千金指钱六于赤水募集入戈壁寻宝的能者,我与这位慕缺月前辈都做了此行镖客。在沙漠里的那段时日,他为人行事磊落又坦荡,队里的所有人都很是佩服,但……”

    掉头望了望主台上的慕三当家,话到了嘴边转了转,少女只是道:“慕缺月前辈的武功内力都与慕氏的八仙无相泾渭分明,所以虽然这姓氏不常见,倒也无人凭空猜测他是江南慕氏之人。”咽下了其他有些刻薄的话不提。

    亲见过慕缺月其人的自然明白少女的未尽之意,“慕胥方三十多年前,曾与有孟尝姝娘之称的江南道使刘书剑有过一段风月花雪情,但这段入‘慕’之宾的韵事终究不长久,刘使君升迁回朝后就断了。再过两年,慕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刚生的婴儿,对外称是仆婢子。”瞎子蒙猥琐地嘿嘿一笑,揶揄道,“纸终究包不住火,明眼人都知道其实是从私窠暗巷里抱回来的种,慕家人还想往刘使君身上编排,但时间根本对不上——如果真是刘使君的孩子那起码得一岁多了,一岁多的婴儿和刚出生的那差别可太大。”

    少女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涉及这些下三路隐私的事儿开口实在难堪,端起紫苏水喝着,偏头去看谷底比试,不做理会。

    另一边的瞎子蒙却是八卦得唾沫横飞:“传言这个私生子生得俊,学问功夫还都比弟妹要厉害一大截,但慕家家主也偏心得一清二楚,啧啧,什么斥责打骂跪祠堂的都是家常便饭,平时就如个下人般被呼来喝去使唤;大一些后,亲爹主母看不顺眼,慕大当家只能出门远游不碍着堵心,但一有事儿需要本家人操办,又得风尘仆仆赶回来帮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全是他干,弟妹收揽人心摘桃子轻松自在。”

    “但这慕大当家也孝悌得发傻,这几年慕老爷子身子骨每况愈下,他愣是同曾经的江湖朋友断了往来,一心一意地当牛做马,这不忙得脚打后脑勺操持了此番武林大会,虞公子你听到慕家人全都交口称赞三当家,谁提过大当家一句?”

    在座几人皆是张口结舌,张魁有些狐疑道:“慕氏都不许大当家在外表明身份,这种家丑不外传的事儿你怎得说出来有鼻子有眼的?”

    “呵,我江湖百晓生的名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瞎子蒙白了叫花子一眼,哼道:“风行留声雁过留痕,慕氏以前惯例开设演义堂,大概十多年前才停的,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自然不知道。当时许多有心让下一辈锻体习武读书认字的人家都会送儿女进去,慕家的子孙也是一块儿进学,人人都生双招子,自然会传出闲话。”

    两人吹胡子瞪眼,坐在东旌身边的另一彩裙女子却是拨弄着蔻丹开口道:“晓风清露与缺月,一听这三个名字便知有所厚薄,只怕不是生了龙凤胎以后才给慕大当家补的。都是自己的骨肉,何必这般糟践?”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件一般的趣事儿,”倚靠在亭栏上小酌的李不疑原先一直望着下面的赛场,众人皆不料他会转过身来接话。

    瞎子蒙正嫌自己一个人说话不够热闹:“当真?这么奇葩还有一般的?小哥你说说看?”

    “并非出自江湖中,”少年笑道,望向了主台,“却是洛京城的高门大户,永安侯府。”

    亭里所有江湖人皆是一凛,齐刷刷朝李不疑所看之处望去——因着方才册封时宣读了随行将领文官的名姓,而父亲为昆仑派青灵散人记名的俗家弟子,所以谢黎此人在武林中也说得出来历,但永安侯府毕竟皇城根儿脚下,处江湖之远,且离靖难之役已过去二十余年,大抵有何“趣事儿”在场却无有人知。

    安骞原先还有些发昏,闻言呆滞地抬起了头,怀易知不动声色转过脸来,但听得少年道:“先永安侯爷之妻乃是当今太后孪生姊妹,同样嫡子之前还有一个庶子,据说出身也甚不堪。二儿子取名为‘明黎’之‘黎’,大儿子入家门后取名为‘夜阑’之‘阑’,可不与慕家的‘晓风’、‘清露’和‘缺月’如出一辙?”

    “当年此二人同时选为二皇子与四皇子伴读,时移世易,哥哥谢阑高中探花由先帝亲点翰林编修职,而谢黎只如寻常膏梁纨袴荫官入了禁军骁骑营。不曾想,二皇子受册立储君,谢阑入选东宫,四皇子却是远斥雍州,谢黎随之也沉寂了数年。

    “那时的谢阑可谓风光无限,前程远大——若无意外太子登基,他便是一等一的天子心腹、清流中坚,入阁拜相只等按资历序齿,不知多少人眼红嫉恨。”李不疑脸上依然挂着笑,仿佛讲的真只是件不以为意的身边趣事,“去年洛京动乱,谢阑殉节身死,谢黎却是从龙有功,如今已加封一等缇麾将军,听说不久还要拔擢公爵,现在作为陛下传令官,这不就来为澹台掌门册封了。”

    不是傻子都知道李不疑此番看似调侃侯门丑事,实则贬损天家阴私,江湖中轻狂人不少,却也罕有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知晓他真实身份的怀、安二人也闭口不言,亭中一时陷入了片刻尴尬的沉默,却是涂山长懋却突地开口:“谢阑这人我也曾听说。我赴考比他晚一科,虽未见过,但直到如今,各类考官大家编写时文教辅,几乎都会选他当年会试与殿试的两篇文章作为典范字句剖析,推崇异常,当真可惜了。”

    “所以说人呐,看似鲜花着锦的时候毕然只想听好话奉承,总觉得自己可以长长久久这般烈火烹油下去,但天道运行便是日中则昃,月盈必亏,须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啧啧……”瞎子蒙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

    “哕,”张魁搡了一把直接将人掀翻去了桌子下,恶心道,“都说英雄不问出处,瞎子蒙你就是气人有笑人无,终日编排这些那些,小心再被人套麻袋扔粪坑里。”

    “胡扯!那就是个泥潭子!什么粪坑!”瞎子蒙爬坐在地勃然作色,两人眼看着就要在这亭子里来一场全武行擂台赛,便是此时,驹空谷中突地爆发了一阵如浪喧然。

    新上场的依旧是四组八人,然而放眼望去,层叠毗连的看台之上,先前许多不过是悠哉看热闹,不感兴趣时或是攀谈闲聊或是沿着栈道闲逛或是吃吃喝喝,现下甚至包括另外六位选手,几乎所有人都停了无所事事,将目光汇聚在擂台其中一对的身上。

    便是这夏晨天光也似有所意,滤过淡淡水汽与层叠林叶,几乎只剩蝉翼般朦胧的白亮微芒,偏巧仅仅轻柔地落了两人的发梢眉眼。

    重明谷的杏裳本是端庄清雅的款制,却是被寨方清儿缝裁作了更舒坦自己的苗疆式样——短衣斜袖襟右,百褶裙摆翩飞,复以蜡染刺绣了繁密攒簇的杏花枝暗纹,脚上只踩了一双藤草编的凉鞋,耳垂、脖颈、手腕、肚脐甚至足踝上等皆装点着白霜霜的美丽缀饰,油黑长发挽在一钩弦月样的银牛角上。

    穿行峡谷的微风吹拂着寨方清儿的衣衫,曼妙的腰肢大腿若隐若现,惑人身姿展露,但若细细看去,不难发现她的五官本是十分柔和,素淡的眉圆润的眼,上场前却用与蔻丹同色的恶紫的口脂将唇涂抹得丰润冶艳,跃然掩去了钝感,颇添凌厉野性。

    同她遥遥对峙之人年纪极轻,肃然独立,身着一袭太行派最为端庄深沉的鹤冠玄袍,却也几乎压不住——少年生得俊美,说是如雕似琢此却犹嫌匠气,额颞鼻梁与薄唇衔如丹青勾描江南陵丘错落峦伏,眉弓桥隆而起,蓄了一双多情潋滟的宛然眼目,然轩扬长眉如草书斜横,起笔驻锋顿首,出飒踏飞墨,但他不过是右手虚虚搭在腰侧鲨鲛鞘的长剑剑柄上的简单动作,周身温情意气、英然脉脉悉数收拢,却依然夺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周遭的起哄的呼声呐喊逐渐如退潮般消散,一触即发的空气几近凝定不动,便连风与阳光也停了。把玩着手中寒光摄人的细链弯刀,寨方清儿掀唇起发声,音如银铃:“小沧翎,却是你有求于我,如今这般情形,可怎生是好?”

    少年亦是展颜而笑,灼灼灿烂,朗声道:“一码归一码,所求之事自有重礼相酬,倘若此番我武艺不精,输给清儿师姐,那我再从自家山庄的酒窖里挖十坛琼萼仙浆奉上!”

    “这么子大方?那可别反悔哦!”

    随发令声一同的,是无数紫荧蝶自寨方清儿袖中扑扇而出,仿佛喷薄的暗紫霞云席卷了整个山谷,众人但见二人互一颔首,那一杏一玄的身影,转瞬便于蝶雾之中隐没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