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缁尘

    第五十二章

    蜡泪蚀夜,朦胧暖芒淌了满室,仿佛为所有家具陈设都镀上薄薄一层融化的金箔。蛾罗扑入灯罩,投烛焚身,蓦地拢了逸影,掠上二人面庞。

    谢阑一双清凌明澈的瞳仁似是冻僵在眼泊里,麻木良久,方才在火光中融化缓转。

    话既出口,陆英却觉腔子里的那股焦灼惶然经由此番不仅未曾缓解丝毫,反因着谢阑的沉默烧得愈发蔓延炽盛,好似自己才是那只烈火烧灼浸没在灯油中的焦枯残蛾。

    只因知晓眼前人的过去遭受,陆英甚至不敢设身处地假想他将会如何反应。

    握杯的手指骨节绷得发白,少顷,谢阑低垂下头,只低声道了一句:“不会的。”

    陆英轻叹,取走了那只几乎被捏出指印的茶杯,握住他左手搭上右腕寸关尺,让谢阑自行感受:“往来前却,流利展转,漉似欲脱,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替替然状,正是所谓之滑脉……数则四、五而至,应是约莫一个半月左右。”

    谢阑一切行医经验仅有罗鹄随陆英面诊旁观的几次,但寰州分道时陆英抄给他让读的几本基础医籍这两月来早已诵背,感受着指腹下累累律动的脉搏,勉强撑住理智,索尽枯肠,勉强道:“……所记,热盛、水蓄、血结、气壅、痰饮、食积等皆可致邪气阻遏,气血欲行而不得,遂激扬沉滑,故而病中脉象不当为依断……我过去未曾赶过水路,有些晕船,多有不适……”

    “夜间阴虚热扰,偶发眩晕昏迷,饮食厌甜恶腻,”陆英不着痕迹打断了谢阑的苍白辩解,“这些皆是妊娠先期因气衰血弱而生的常见症状,并不是你病了。”

    谢阑张口结舌,愣怔良久,只喃喃道:“不一样……不可能……”眼前不由浮现之前种种,却是无论如何对应不上,毫无共同之处——当时胎珠暗结,自己却是浑然不知,镇日嗜睡怠食、动辄反胃欲呕,只当是囿于深宫心气郁结;但近来一个多月,食量不曾骤减,清絜渊玉散停后的困倦酸乏亦非同于上次孕中感受,且不过三四日便消停了。余的反常,不过是闻不得生肉血腥、睡梦中口渴盗汗、行船时睡眠不安所致的面色难堪罢了,这些一年前绝未有过。再者燕廷中的伤害,他早知身子受损,再无法感孕,如何可能仅仅一年便再次怀胎?

    下意识间或许已是相信了陆英所言,然而这些无法诉诸于口的反驳理由却千钧一发般拽住了摇摇坠坠、无法承受的真相。

    谁料陆英似是明白了他所念,开口话语便掐断最后一丝侥幸:“即使是同一妇人,每次妊娠的症状感受也可能千差万别。”

    谢阑再抑制不住簌抖,左手无意中死扣右腕,若非昨日才修剪过指甲,否则陆英发现制止前,定然挖出血印。看着抓红的肌肤上四道几乎破皮的月牙状掐痕,陆英无法,只得再取了毯子为他包住肩脊头脸,不住安慰他冷静一些。

    手指轻点在谢阑心口,陆英柔声解释道:“澹台掌门已告知我无生蛊之事,蛊灵这一年左右,也是潜移默化间为你修复调理内外。现下你身子除却弱了些,也算康健,得了精气,再次受孕自是不难的,掌门也道应是有孕无疑了……”

    谢阑紧抱双膝,勉强平复断续的抽气,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喃喃问:“那阿翎知道了吗?”

    陆英点了点头,道:“他现下在秦家的宗祠里……”

    突地,外间脚步声响渐进,陆英止了话头,偏过头去,少顷,只见纤细袅娜的人影映上绨素屏面,但听得一少女压低的声音传来:“陆先生?”

    陆英起身,绕过了屏风,来人一身月影白的单衫、嫩鹅黄的绫裙,外拢了件卵壳青暗纹半臂,垂着分髾髻,手上提着篓码放齐整的松萝炭饼,昏暗中秀丽容貌颇为熟悉,忆起这应是琼萼山庄里秦沧翎院中的丫鬟,应是唤作兰时,不由道:“兰时姑娘?何事?”

    兰时拨了拨耳边垂下的发丝,巧笑道:“我从祠堂回来,见这边还亮着灯盏,自游廊边过时嗅得药茶香气,问问陆先生炭火可还够?”

    陆英谢道:“姑娘有心了。你从祠堂回来,可见着了阿翎?”

    “对,我来寻陆先生也不单是为了炭火一事……”兰时从琵琶袖里摸出张纸,展开来,“少爷还在祠堂,送去的宵夜也不曾吃,只写了这笺子予我,吩咐我径自来寻先生,麻烦先生照他所需开两个方子。这时辰掌事们虽都歇息了,但我这里有库房的备用钥匙。先生只管将材剂告知我,我今晚值夜,便去将汤药煎熬好。”

    陆英接过秦沧翎手信展开,眉便蹙了起来,却只是道:“这两服药马虎不得,还是交给我来罢。”

    兰时点了点头,道:“也好,那我领先生去药库?”

    陆英将笺子袖入怀中,道:“姑娘稍待片刻,麻烦帮我往炉子里添几块炭。”转身折回屏内。

    谢阑依然裹着毯子抱膝坐着,仿佛只与世隔绝的蚕茧儿。他并未抬头望向陆英,只低声道:“阿英,你去罢。”显是听见了他方才在外间同兰时的谈话内容。

    陆英犹豫了片刻,道:“算了,非急于这一时半刻的,明早我再去也不迟的,我同兰时姑娘说一声便是。”

    谢阑哑着声道:“我没事儿的。睡了太久,现在有些头疼,想一个人待会儿。”

    陆英踟蹰了片刻,因着知晓谢阑性子,虽此事非同寻常,秦沧翎既不在,莫若让他自己独处平复,道:“那我让兰时姑娘留下,托她在外面照看煮茶的炉子,要是觉得口干或是难受,让她为你倒茶来喝,如若依然压不住恶心反胃,遣她来药库寻我回来。”

    谢阑点了点头,陆英行至榻尾熏笼旁的那方香三足香几处,从袖中取出一包粉末,倒入其上的层瓣莲花炉中,就着残灭的火星引燃,道:“你在船上时调的这方合香阿翎给了我,好在没有添当门子、没药和多伽罗这类孕中不宜配料,头脑昏涨的时候可以焚一些,有安神保胎效用。”又嘱咐几句,方才走出屏风。

    兰时已是换好了炭火,正在橱隔后为一盏提梁灯笼换火烛,陆英与她道:“内间之人为澹台掌门外甥,你唤阑公子便是,他身子不适正在休息,麻烦姑娘就在这纱橱外守夜,行个倒茶点灯的方便。钥匙予我自行去就好,前年来山庄的时候,阿翎带我去过药库,贮存之类的尚且还记得清楚。”

    兰时忙答应着,一边从腰间取下钥匙串,应道:“是前年陆先生给少爷的猫儿瞧病的那次吧,那我留下便是了,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水灵灵的招子在昏暗光火下流转,却是思量着,从来澹台掌门孑然一身,除了少爷与夏大人家五儿子这两亲传徒儿外,从未听闻有甚亲人故旧,此番是打哪儿来的外甥?少爷离家将近一年了,好容易回来,本打算今儿家人好好聚一聚,却因着这人病倒,老爷夫人愁得午晚两餐都只草草应付,守了一整天,少爷更是将自己关在祠堂里面好久,真真搅得人仰马翻。

    但转念一想,老爷夫人和澹台掌门这么紧张,有那么多空置每日洒扫的客轩,却将人安置在少爷的仪羽院里,这甥儿姑且就算是托词,不过也定是极其重要人物,自己还当仔细服侍,遂口中应承连连,点亮了灯笼,送陆英一道出了院门。

    指了药库的方向,两人又问答了几句,兰时方才回了房中。原先屏风上隐隐绰绰映着个影子,现下却已不见了。兰时蹑手蹑脚绕到隔断旁,里间一豆将灭未灭的残灯,在她走来那刻倏忽燃尽了,她只略微看清卧榻薄毯下盖了个人,背对着屏风。她虽是山庄中的丫鬟,但方才陆英的意思显然是无意让她近前贴身服侍,且人既然已睡下了,兰时想了想,便回了外厢。

    秦沧翎虽然近年来待在山庄中的时日皆不久长,但房中一应的物什都还齐全,兰时将炉子上微沸的热茶提起,灌入琉璃暖壶里,然后就着朦胧的灯火,从怀里掏出张未做完的帕子,从箱箧中寻了手绷针线,在灯火下继续缝绣,哪里知道内间那不过是胡乱团起的一床乱衾,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已过三更,四下阒然,出落新月如一弯银钩,惊飞山中倦鸟。离了院子,此间雕甍绣槛、檐牙廊腰,皆隐了山坳树杪,仿佛举步踏入了荒芜连麓中。

    兰时送陆英离开后,谢阑便鬼使神差地下床,取过搭在床尾的氅衣胡乱披上,穿了备给自己的软底靸拖,游魂般从耳房侧门出了去。

    漫无目的行在石径小道上,细草空林,暮春夜间丝丝的冷意挽携凉风,谢阑披散长发,身上氅衣被吹得翻飞,恍惚先前一切皆是镜花水月,他从未离开噩梦中。

    茫茫然许久,蓦地只见前方浮了微弱如萤火的点点光芒,蔓延出一条的路径。走近时,方才看清,原来是悬坠在低垂枝丫间的玲珑琉璃灯,想来应是兰时从祠堂回来,为秦沧翎点亮引路的。

    沿着一路走下去,终是来到了秦氏祠堂,明明已经站在如意垂带的踏跺台阶前,明明知晓心念之人就在这森森厦宇内,明明咫尺之遥,他却再无法迈开一步。

    他曾告诉少年,谢家祠堂禁止自己入内,然则其实曾经进过一次。他记事很早,唯有这一桩因惊吓而散碎失真。

    他被绾姨死死按在怀里,千枝百盏高烛油灯所释灼目光焰与浓靡气息,刺激得年幼的自己惶然无措,举目是乌压压谢氏族人与密麻麻灵主排位,尽皆面目狰狞,嘈杂激烈的喧嚷仿佛枭啼鬼哭。冰凉利刃划开手掌,鲜血滴落进金碗里,同父亲的交汇融合,光可鉴人的磨石砖倒影彻上明造上描绘的神佛慈悲而冰冷地凝望着这无稽的闹剧。

    觳觫得几乎站立不住,谢阑探手抚上了平坦的小腹,紧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