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生桑

    第十七章?生桑

    今日六月十五,庚申日,冲虎煞南,是为吉期。

    忌斋醮、定磉、纳采、订盟、开市,宜破土、开光、祈福、祀祭、求嗣。

    求嗣。

    大梁宫例,每月十五乃帝后椒房同寝之日,天子辰时前需至坤极。然而天子大婚之后,皇后依制回娘家省亲,错过了五月十五首次同寝之日。早在三日之前,萧溟于懿恒宫为云绯请安时,太后便已是在一众妃嫔面前谈论祖制之法不可废,上月既是未能帝后同寝,此间十五日莫要忘记了,晚间须得至坤极宫中。

    知道横竖伸头缩头都是躲不过这刀,萧溟现下只得气闷地在含元殿磨着时间。

    平日里这个时辰,他早已是回了凝华宫中陪伴那人了。眼前浮现出谢阑在案前提笔细致为他誊写摘要的模样,一身薄软的夏衫,天光下纤长的眼睫镶着一圈绒绒的金边半垂而下,掩住了盈盈潋滟的双眸,睑褶间那点嫣红的血痣却是愈发夺目。

    谢阑每每以一手隽雅的钟王小楷书就一叠齐整摘要,上面压着各色批注点提的笺子,一目了然又细致非常。今日他不能回凝华宫,奏折自是也没有送去,正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含元殿的御案上。

    萧溟便随意点了三个司礼监的内侍秉笔掌印,然而这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批阅,却让他万分窝火——不是这方疏漏有误,便是那处模糊不明,不甚清晰之处萧溟看一会儿便得停笔询问,司礼监的内侍们就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案卷中一阵翻找,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回报,哪有谢阑脱口而出的娓娓道来。

    最后以萧溟将那琉璃花茶盏重重磕在御案上,这班内侍全部被换下去领罚为止。晚膳呈上御案时,萧溟突地道:“去取几坛西凤来。”

    漏钟初更时分,萧溟酒气醺醺,到了坤极宫前。

    跨入殿门,但见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垂着,皇后与一众宫侍早在都知监通传之后便在殿中跪迎。萧溟虽是略略有几分醉意,然而沙场上淬炼的筋骨与军帐里拼出的酒量,岂是这么两三坛西凤便能消磨的。脚步依旧稳健,殿墙之上为迎新后重新粉刷的椒仔气息馥郁辛香,眼前人影只是细微地在目光移转之时模糊重叠,萧溟朝着一众人最前方,那头戴凤冠彩宝的人道了一声“平身”。

    递出了手,一双纤纤的柔荑覆上掌中,待到其起身后,萧溟便不动声色地抽回,乔念玉敛衽盈盈一礼:“陛下。”

    萧溟道:“不必多礼,伺候沐浴罢。”话落径自向寝殿中走去。

    内侍引天子至一架十二折的刺绣凤鸣岐山绨锦屏风后更衣沐浴。萧溟由着他们服侍自己解衣褪袍,昏沉地仰靠在浴桶中。宫娥为他洗发沐身,漱口擦脸,一身酒气终是消去,然而被热汤蒸汽一泡,三分醉意都升腾成了七分。直到长发半干,方才由宫娥领引回了椒房殿。

    乔念玉身着一件茜素色连枝纹寝衣,洗去了脂粉摘取了钗环,早已坐在凤榻帐旁等待着他。见陛下到了,乔念玉优雅起身,被萧溟虚虚拦住。他自忖一向待女子甚是温柔,今日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便携起她的手上了凤榻。

    至始至终,他都不曾向他的皇后瞥去一眼。

    “朕今日乏了,这就歇息罢。”

    待到宫娥吹灭最后一支红烛,为他们拉上轻纱帐幔,萧溟自顾自地闭目躺下,耳畔传来窸窸窣窣衣料锦被摩擦的细碎声响,随后隐隐能觉出似乎皇后从床尾上榻,躺到了他的身边。没有再过理会,在酒意带来仿若云端的神迷中,萧溟很快便睡着了。

    却是春梦扰扰,不得安宁。

    谢阑身子不适,萧溟有一旬的日子没有同他近身了,梦中两人却是颠鸾倒凤,共赴巫山,极尽酣畅淋漓之事。

    那甘美快意似是还存于四肢百骸间,萧溟却是猛然惊醒,如雷亟般,一床凌乱,满室浮动的淡淡腥膻气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宿醉一夜,扶额起身坐在床边,头疼得快要炸裂,一双赤裸的女子臂膀从后环抱住他,萧溟一把扯开,径自去了偏殿,宫娥服侍他换上了朝服后便离了坤极宫,身后跪送声起,却也不曾施舍与皇后任何停留的目光。

    早朝时,萧溟的脸色在轻柔朦胧纱灯的映衬下阴沉得风雨欲来,吓得满朝文武愣是没有像往常一样,敢拿鸡毛蒜皮的事情来触他的逆鳞,直至下了朝。

    含元殿中,内侍奉上早膳,道是坤极宫那边送来,皇后娘娘千金玉体亲身为陛下下厨做的。打量着一碟碟精致的肴膳,碧粳槐花粥、芙蕖莲子金乳酥、白鱼银丝臛,并玫瑰搽穰卷、糖蒸如意奶糕、杏仁佛手等几样甜品,佐以祛暑醒酒的香薷饮。腾腾热气间糖糕软糯,鱼羹晶莹,粥如凝碧玉酥若绽初荷,样样皆是他的口味,无一样不精巧雅致。

    手一拂,碗碟被悉数扫落,乒里乓啷砸得粉碎。

    整个殿中跪倒了一大片,萧溟冷声道:“传旨下去,坤极宫的椒泥壁,朕昨夜嗅后体感不适,令全部剥了重新粉刷,这次只许用白漆。”随后转向跪在地上奉膳内侍喝道,“愣着干什么,撒了还不快去重新换一份。”

    待到兵荒马乱终是平息,一地狼藉被拾掇干净,萧溟草草用了早膳后,陈旭全方才上前请示,今日的文书奏折是否还是送到凝华宫去。

    按揉着太阳穴,胡乱地点了点头,昨夜的事情太后定是有所点拨——知子莫如母,云绯早就料到了自己并非是不敢拂皇后的面子,但如若十五日不与皇后同房,定会引得御史风闻上疏,萧溟最厌烦的便是同言官打嘴仗,如此这般,为省去麻烦自会去坤极宫中。但是倘若他不愿同房,自会喝酒借口逃避。以萧溟的定力断然不会在清醒下被那迷香淫药操控,然而既是醉得昏昏沉沉,药效起来便是不知今夕何夕,再也由不得他了。

    今日无阁会,亦不会有人上赶着来触他霉头,萧溟却下意识地不愿意回凝华宫。

    最后却是去了天牢中。

    天牢位于西南废苑地底,沿着回旋的石阶往下,但觉迎面阴风彻骨,寒意幽冷。石壁隔墙上铜盆链条中支着燃烧的火把,映得内里灯影幢幢,飘忽不定,阴森仿若无间鬼蜮般。好在如今尚是盛夏十分,关押其中倒不算太难煎熬。

    萧溟所入此处却是与天牢中寻常狱房有所不同,一条长廊重兵把守,直通甬道末端唯有铁栅隔断的一方囚室。挥退了随行的狱吏与把守的兵卒,陈旭全亦是被遣开等候在外,萧溟独自入内。

    这间牢房除却较为宽敞,乍看之下同天牢中其余鳞次栉比的囚室并无甚区别,角落由砖石垒砌一张单人长炕床,冬日里可烧炭火御寒。炕榻铺盖皆是整洁清爽,无甚霉潮气息。墙上一排小洞,光入不得,仅为换气流通之用。然而此间之内,无论是铁栅锁链皆为玄铁所制,墙壁上兽头铜盆中所盛乃极浦之海的鲛油,火把光火是奇异的莹蓝色,灼烤间一股草木般的淡香,闻之凝息安神,有抑制内力消滞真气之效。是以此间囚室专用于关押武功高强之人。

    霍飞白抱臂仰靠在蓬松的草窠中调息着,听得有人入内却也未曾起身,连眼皮都没掀开看一看来者何人。

    萧溟没有在意,坐在铁栅对面布置的座椅上,从小桌上提起一只软彩执壶,自行斟了一盏酒,仰头灌下。虽然明知宿醉未醒便再度饮酒会有什么后果,然而现下除了这杜康酿醪,却是再无其他可以平复自己的物什了。

    这人曾任龙禹卫,后被萧聿擢为东宫正四品御前带刀侍,五王之乱时随萧聿一行人逃出宫外,于龙泉山上身受重伤,当时若非朝廷援兵与江湖十三盟赶到,他早已是一具被山中野兽啃噬的残尸罢了。萧溟惜他武功天资,又敬他侠气忠义,待其伤愈后留下任命为大内侍卫,统领戍守前朝的一队龙禹卫。

    自己已是仁至义尽,却不想这人竟私闯禁宫,挟人潜逃,若非恰好残朔楼择选天子大婚之夜行刺,谢阑怕早已如鱼入水,逃得无踪无影。每每思及此处,便只觉遍体生寒,心口处戾气腾升,再次仰头干尽一杯,萧溟方才开口平静道:“朕知你并未与那刺王杀驾的贼子牵连,今日来,只为问你一事,若如实答了,朕隔日便下旨放了你和你的同伙。”

    闻言,霍飞白终是睁开了双眼,眸中锋芒锐如淬火。

    “谢阑是如何与你联系上的?”

    手腕与脚踝处上皆是小臂粗细的铁链重铐,在鬼火般的幽蓝下,折摄着冰冷的光寒,霍飞白却是泠然不畏地直视萧溟,答非所问:“谢公子如今在何处?”

    萧溟冷嗤,复饮了一杯,起身沿着森然的甬道悠然踱步,道:“呵,你不说也罢,朕非是皇兄那般不谙世事的人,当年在雍凉肃三州时,朕也曾是陇中十八响马帮的座上宾,知你们江湖人最是自诩侠肝义胆,以武犯禁,心中蔑视王法,还自得得很。”

    霍飞白亦是反唇相讥道:“王法?你又是凭的哪一条王法囚禁谢公子?谢公子他所犯为何?是大梁刑律上哪一科哪一罪?人尚且存活却毁籍建坟,又是哪条王法中有这般荒唐的刑罚?!”

    仿佛对峙的两匹公狼,萧溟目现凶光,寒声道:“朕乃天子,如何处置他,永远轮不到你这宵小置喙。”

    “哈!”霍飞白嘲讽道,“处置?我又不是瞎子!你这昏君如此这般全然不顾,不过是觊觎他的容色罢了!谢公子名义上还是你的表兄,悖乱人伦,你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萧溟捏紧了酒杯,指骨发白,怒极反笑道:“是了,他的确是个绝色,床上勾人得紧,又骚又浪,夜夜承欢,如今更是片刻都离不得朕……”

    “啪啦”一阵巨大的爆裂脆响,却是霍飞白踹飞了脚下还未收走的碗叠,他翻身而起,双目喷火,气得束缚手腕的锁链随着浑身一齐发抖。他怒视着萧溟,半晌后,才略略平复呼吸,颤声恨道:“……谢公子又何尝不是俯仰天地的壮志男儿,只因身子有所缺陷,便被你凌虐折磨……如今要杀要剐任君处置,倘若你再敢侮辱谢公子,我便是化为厉鬼也会杀了你这昏君!”

    手中酒盏被捏得裂开一道细碎的纹路,萧溟不动声色冷笑道:“你依仗着有这身高绝功夫,自是觉得铮铮铁骨天不怕地不怕,不过他可与你不同,今年病了好些时候了,那身子,你觉得能挨过几个时辰的刑?”指腹摩挲下巴,萧溟突地残忍地笑道,“他那身皮肉若留下了伤疤着实暴殄天物,那便拶指罢,骨头碎了淤伤养回来便好,只是可惜了一双抚琴作画的手,将来怕是吃喝都只能靠人喂了……”

    霍飞白瞳仁如乍见强光般骤然一缩,猱身猛地向前扑去,虽被锁链的节数限制了动作,却也直将那钉入墙内两尺之深的玄铁铆钉扯得吱呀作响。链结相击的清脆锒铛声音在地牢内回响震荡,萧溟却已是转身离去,身形被鲛油火把拖出一条铺展在石板上的长长影子。

    身后传来一声大吼:“你不要伤谢公子!我都说!”

    灯火模糊的身形轮廓一顿,只听嘶声从后方传来:“你许诺我莫要伤谢公子,我便尽皆如实相告。”

    萧溟头也不回,冷声道:“君无戏言。”

    半晌,霍飞白方才道:“缇麾将军前些时日,突地开始调查当初太子殿下在龙泉山中的遭遇,传我去问话。太子殿下与谢公子下葬时,我重伤修养在床,皆未能亲自前去,心中始终有所猜测,缇麾将军这番让我更为疑虑,便去京畿平镜山上谢家祖坟之处,启了谢公子的棺,才发现他并没有死……最后在宫里发现了他,从始至终一切都是我一人策划的,与谢公子无关。”

    萧溟的身影消失在地牢的拐角处,铜盆中的火把倏而跃动了一下。

    ※

    头痛欲裂地带着酒意跨入了凝华宫,便有内侍飞快地来报。

    谢阑近日来嗜睡得厉害,常常是不知不觉,看书时沐浴时甚至用膳时,有时只是在钩弋庭中小坐歇息的那一时片刻,便倚靠着垂藤云木睡着了。萧溟若是有事耽搁,稍晚些回凝华宫中,便只能见到他酣然的睡颜。然而实则他睡得并不十分安稳,长长多梦且心悸,断断续续地忆起太多往事,伤心费神,好在梦魇惊醒后,大多时候都被萧溟揽在怀里,嗅着那人身周熟悉的龙涎香气息,复又再次困倦睡去。

    昨晚又是一夜噩梦,睁开眼谢阑下意识地望向身侧,却是空无一人。于是披衣起身,坐在床边等了萧溟整整一夜,值夜的内侍发现后劝他再睡一会儿,谢阑也只是摇头。

    按理说虽每日回凝华宫中陪伴,然而若是几日国事繁忙,那萧溟回来之际,谢阑大多时候睡着了;第二日谢阑起身时,萧溟又已经离开去早朝了。因而非是夜间醒来,萧溟究竟昨夜是否回来凝华宫中,谢阑也是不清楚的。

    本是万分暴躁,现下从内侍口中得知谢阑等了他一夜后,却是有些隐隐的心虚。自己临幸嫔妃并无任何问题,何况还是中宫皇后,如今却像个偷情后对家中妻子患得患失的登徒子,下意识不由自主不愿谢阑得知此事。皇后那起子下作手段使他厌恶,然而谢阑因这他的失陪宁可等他一夜都不愿独自入睡,心下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混杂着对他竟是这般不顾身体的着恼。

    种种情绪翻涌着,萧溟略略踌躇,最后却只是强作若无其事般镇定地走入殿中。

    文书奏折已经先萧溟一步送来了,谢阑依然如常地坐在案榻边,一笔一画地誊写着,见萧溟回来,便将笔停下搁上了笔架,望向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只是眼下微微有些青黑。诊出怀娠近两月以来,池太医建议少食多餐,那便是病骨支离时也未现棱角的柔和脸庞上,终也有了些肉,不再如当初那般瘦得下巴尖到能滴出水来了。

    坐到榻上,萧溟搂过谢阑,在他温软的唇上轻轻咬了一口,谢阑略微涨红了脸,却尝到浅淡酒味,不由舔了舔,抬手抚上萧溟的脸庞,有些疑惑道:“怎的喝了酒?”萧溟含糊了两句跳过这话题,转而询问起谢阑今日饮食情况。

    侍立在侧的内侍忙不迭跪下,道是谢阑自昨夜夜起后便不曾进食,是否现下需要上一些易克化的粥点。

    萧溟面色阴沉,狠狠一掌拍在矮案上,厉声喝道:“废物!你们便是这样办事的吗!”

    被他这般突然爆发的怒意吓到,谢阑不由握住了萧溟的手腕,软声道:“是我吃不下,莫要责罚他们……”本欲说自己想吃点荔枝冻膏、漉梨浆和冰湃玫瑰酪之类的冷食甜点,然而萧溟不欲他孕中用过多生冷食物,每日所吃都是限量,见人现下正是恼怒,便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被保温在后厨的瑶柱白果粥很快便被奉了上来,萧溟端过碗,亲自喂与谢阑。谢阑乖乖地吃下了一整碗,一头长发用玉色丝绦松散地束着,柔顺温驯的模样使得萧溟心中戾气消了不少,不由将他整个人抱住,哑声道:“昨夜怎么不睡?我以后要是有事陪不了你,你就不睡吗?”

    谢阑软软一偏,将头埋入萧溟脖颈间叹了一口气。

    他昨夜做了一个梦。

    无措地行在荒野之间,怀中紧紧搂住一只襁褓。目之所及天地寥廓,云水苍茫,无所依亦无所知。

    直待走得累狠了,方才似是想起了什么,跪在旷然缥缈的大地上,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只以金线绣满了祥云的锦缎襁褓——其中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一阵觳觫颤栗直蹿上天灵,他却松不了手,心中强烈的悲伤与恐惧使得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茫然抬头四顾,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是身处刑场之上,台下堆满了柴薪,面目模糊的人群喁喁低语。

    遥远的高台,萧溟身边坐着一个衣饰华美的女人。

    他的脸上冷漠如寒冰,嘴唇微启,明明隔了很远,谢阑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大火冲天而起,烧得神魂具毁。

    平日里也或许曾有过如此可怕的梦魇,然而睁眼后,萧溟沉睡在身侧,自己每每嗅着那龙涎香的气息,便会油然而生一股深入骨髓的心安。诡谲的噩梦便如浅滩之上遗留的鸿痕,很快便被潮汐冲刷得渐渐淡去,直至消散无踪,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忘得一干二净。

    昨夜惊醒时,谢阑下意识地去抓萧溟的手,然而一床孤衾冷枕,身畔空无一人,那一瞬心悸如擂鼓般,勉强扶住床楹起身想要下床,不料腿却是不听使唤地抽搐起来。胸腔的闷疼之感混合着虚脱昏厥的难受,冷汗涔涔渗出,几乎湿透了衣衫,甚至没有力气开口唤来值夜的内侍,谢阑瘫倒在地,只来得及抱住床脚的那只玉唾盂,便开始剧烈呕吐。腹部的痉挛与焚心的虚脱,梦中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烙印也似再也无法忘记。

    谢阑唇摩挲着萧溟修长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嗅到了一股不同于龙涎的香味。

    月支香。此香为熏衣辟疫药香,若轻云软絮附着于衣,非细嗅不可闻,服之病气不侵体魄。因制中有一味九夷凤凰髓,是以宫中除太后与皇后用之即为僭越。讶然抬头,一瞬许多念头穿过脑海,谢阑下意识地捉住了那最为清晰的一线,声音有些沙哑,竟是脱口而出:“昨日,是十五……”

    萧溟愕然,下意识抬起衣袖一嗅,面色剧变——今日衣着配饰皆是坤极宫全权准备,昨夜御用监分明向坤极宫中送去了一应制备,龙袍里衣等本应由宫娥于笼炉中,以兰膏龙涎熏香,这件龙袍上侵染的却是太后皇后独允的月支香。

    面上神色变换,谢阑慢慢地放开了萧溟的衣袖。

    殿外突兀地传来一阵吵嚷声响,方才打破了两人间凝固的氛围,花弄影匆忙入殿,道是灵毓宫云贵妃与颐修宫雍德妃偕同九嫔之殷昭仪、王昭媛与令狐充容等人,携礼结伴,求入凝华宫探望久病不愈的兰修容,共叙姐妹之情。

    萧溟近身内侍不容笼络,前朝的消息传入后宫更是需得几经波折,妃嫔们只见昨夜陛下夜宿坤极宫椒房殿中,今日皇后娘娘为早朝后含元殿中的天子,送去了亲手烹制的精美早膳,陛下龙颜大悦,坤极宫中现下往来内官监之人,似是要再提坤极宫中用度规制。

    云雁出身云家嫡支一脉,教养于随州云氏故土,去年入京后从云氏十余待选秀女中脱颖而出,入宫被封为仅此于皇后之贵妃。她是自幼便是千宠万爱于一身的金枝玉叶,何曾受过这般冷落,然而静观一月有余,陛下终是离了凝华宫入坤极宫,龙凤一夜云雨,乔皇后便得了陛下欢心。

    心中拨着算盘——陛下真是贴心之人,对疼惜过的女子皆温柔相待,如此看来,那兰修容不过是假作病弱堪怜,方才引得圣上夜夜留宿。若是自己能得天恩承宠,凭借手段姿容,岂不立即碎了这贱人日日独占君恩的美梦?

    是以今日令人远远地密切关注帝后的动向,得到消息细致分析之后,云雁便薄施脂粉,一身清水芙蓉般雅致裙裳,邀请德妃雍芮安,偕同九嫔之中几位,一同前来这凝华宫中拜访,此番不仅展现自己的纯善温良,更是能借此在陛下跟前露脸。她笃定若能入宫中得见天子,陛下留意到她之后定然会为自己动心。一行人加上随行的宫娥内侍统共三十来人,浩浩荡荡来到凝华宫前,戍守的龙禹卫竟是一时拦他们不住。

    殿外嘲哳喧嚷之声灌入耳中,如魑魅喁喁的谰语,心口的戾气疯狂叫嚣、冲撞着,几欲破胸而出,萧溟蓦地猛拍桌案,震得其上杯盏文墨一颤,暴怒道:“全都给朕滚回去!所有来的嫔妃冲撞圣驾,禁足三月,随行的宫侍全部当场砍了!”

    雍容招展的妃嫔正颐指气使让阻拦的龙禹卫入殿去通传,便见一个内侍从殿中匆忙奔出,对领队大内侍卫附耳说了些什么,正欢喜着以为是陛下将要传请她们入殿中,却不料方才只敢拦住她们的龙禹卫竟然突地翻脸,直接抽出了腰间佩剑。

    妃嫔们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失声惨叫,惊吓中惶恐向后退缩,拖曳的裙裾宫绦在踩踏中绊倒了不少人,一片狼藉混乱,钗斜鬓散间眼睁睁看着龙禹卫雪亮的利刃送出,一声喝止下,堪堪停在一个内侍天灵之前。

    那内侍已是吓得瘫软在地,一股腥臊的气味从渐渐染湿的裤裆处传来,众人慌乱间不由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生得十分标志的内侍立于墀阶殿前,传旨道是命惊扰了圣驾的妃嫔各自回归宫中,禁足三月,随行内侍宫娥送入内刑司,不要在此使得血气冲撞了殿内之人。

    言罢转身折回殿中,剩下之事皆交由龙禹卫按命行事暂且不提。

    酒意混杂着阴鸷的情绪一阵阵得翻涌着,头痛欲裂。谢阑脸色苍白,几番欲言又止,却终只是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花弄影回到殿中,见两人相顾无言,上前搀扶道:“陛下,您醉了,让奴服饰您去喝了醒酒汤歇息一下罢,余事醒后再说也不迟……”

    挥开花弄影的手,萧溟抬手狠狠抓住谢阑的肩膀,后者闷哼一声,一瞬颌骨传来更为剧烈的疼痛,萧溟掐起他的下颔,逼迫着自己同他直视。

    看着谢阑眸中的无措惶恐,万般想要挣开逃离却又强忍镇定的模样,便是因着昨夜同另外的女人上床,现下连自己的触碰都让他无法忍受吗?萧溟脸上的肌肉扭曲狰狞,望着谢阑,一字一句道:“昨夜朕便是去椒房宫临幸了皇后,你待如何?”

    双唇微颤,心口一阵阵抽紧,谢阑终只是垂下眼帘,低声道:“天子每月十五日临幸皇后的规矩乃圣祖所立,天经地义之事,臣如何会有异议?”

    下一瞬,整个人便被狠狠推倒在床榻上,萧溟双眼布满血丝,怒吼道:“朕不过是临幸皇后,何错之有?!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东西给我甩脸色了?!”

    后背磕在床栏之上发出一声闷响,几只隐囊虽是作为缓冲,然而夏日床铺毕竟褥垫轻薄,依然硌得谢阑骨头生疼,他忍痛抬起头,望向萧溟:“臣不敢。”

    闻听此言,却仿若在烈火上泼洒滚油,萧溟暴怒吼道:“什么不敢?当年你就敢算计朕,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猛地抄起案几上一只豆青银毫盏,狠狠掼在地上,裂瓷若锻炼冷淬时迸射的火星般四散飞溅,殿中所有宫侍登时全部跪倒在地,“如今你也是敢勾结江湖中人!擅闯宫禁大内这等杀头大事!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说!你同那霍飞白是几时开始私通的?!”

    谢阑眼前一阵阵发黑,摇摇欲坠之时,花弄影却突地从地上跪立起身,抱住了萧溟的腰,“陛下……”他祈求道:“您不要再说了,谢公子的身子……”

    萧溟冷笑道:“如今也有快四个月了,池太医说这胎已是稳住了,怕什么?”言罢扯开花弄影的手,恶毒道,“你当自己是个什么贞洁烈女?不过是个早就被萧聿玩烂了的婊子,打开腿让那下贱的霍飞白肏你的时候,你也是像同朕上床时那般拿乔作态?你哪儿来的胆子敢对朕蹬鼻子上脸了?!”

    谢阑愣怔着已是呆住了,见他沉默如此,萧溟更是怒火中烧,想必自己所说都戳到了他心里,暴怒地将手在榻前案几上狠狠一扫,霎时杯盘狼藉一地,怒吼道:“你和那霍飞白如何勾搭成奸的给朕从实招来!”

    颤抖着撑起身,谢阑眼眶泛起一片水色,终也只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抬手一挥,一个内侍瑟缩着跪行到萧溟身边,萧溟残忍道:“传朕的旨意到天牢,前大内侍卫霍飞白擅闯宫禁证据确凿,大逆不道,罪不容诛,即刻押解至重玄门,午时三刻行刑。”

    这命令声音不大,一字字却皆是震得谢阑脑中嗡嗡作响,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了去,只觉一颗心好似被生生拽出了腔子那般疼痛欲死。艰难起身下床跪倒在地,满蓄的泪水终是不堪重负夺眶而出,灼热的液体汹涌从脸庞上淌下。

    俯跪下身,额头触及堂中满地雕花嵌彩的白玉砖,泣不成声:“陛下……臣和霍将军,从未有过私情……同殇太子亦是清白的……太子殿下之德行,皑如山雪皎似明月,霍将军亦是侠义为怀忠直正义之士,天地可鉴,断无苟且……”

    泪水从精巧尖削的下颔滑落,“啪嗒”落在一地狼藉的纸张上,却是谢阑今日为萧溟摘写的文书奏折提纲。

    心头蓦地一松,仿佛一块长久堵塞于行道的大石骤然崩碎,这么多年来,他等的也只是谢阑这句话,唯需此话从他口中亲出。纵是生性中再是多疑乖戾,他也愿一厢情愿地信了,心中多年的郁积阴暗倏忽间碎为齑粉,涤荡得那些戾气都消散不见,蓦地敞亮起来。

    转身吩咐身旁的内侍去追回方才的旨意,回身见谢阑却是依然未曾起身,低头看着双手上的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那张纸是他从一地狼藉的文书奏折中拾起的,满地碎瓷反射着锋锐的寒芒,谢阑却跪在其间。

    萧溟心下一软又是一疼,谢阑现下赤足轻衫,不由担心他会被瓷片割伤,复又让另一内侍去传池太医来,便要上前将人抱起好好安抚一阵。此番谢阑情绪剧烈起伏,哭泣流泪之下怕是会动了胎气,然而两人之间横亘多年的心结一日舒展,也算是终有所得。

    却见谢阑抬起了头。

    他全身都在剧烈颤抖,明明是六月季暑里的炎热天气,牙关却不住“咯咯”作响,那十只玉节也似的纤长手指在方才下跪撑地时被划开好几道口子,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手中的那纸信笺。

    萧溟心下惊愕,不好的预感袭上后背,上前几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信笺,扫眼瞥去,心下登时如雷轰电掣,抬头只见谢阑双眸中满是绝望。

    双膝在一地碎瓷上挪动,抬手拽住萧溟衣袍下摆,沉香色团龙织锦上被拖出一道暗色的血迹,谢阑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大颗大颗的泪水沿着尚未干涸的湿痕滚落:“……萧溟……是……真的吗……”复抬起脸时,眼中淌下的不再是泪,而是混合着触目惊心的红血。

    萧溟目眦欲裂,谢阑颤抖着抹了一把脸,狼藉一片,已是分不清是眼中淌下的还是手上的伤口流出的。谢阑有瞬间的迷茫,心脏已是如凌迟般无以复加,肉体的疼痛早已被隔绝在魂灵之外。他不解无措这满手的鲜妍从何而来,嘴唇翕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猛地呛咳不住,口中涌出了一大口鲜血。

    整个凝华宫中已是方寸大乱,萧溟抱起谢阑,嘶吼着传太医。低头却见地上谢阑原先跪坐之处已淤积着一大摊血。

    脸苍白得几乎透明,谢阑靠在萧溟的怀中,腿间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泊中,一双眼睛却愈发明亮非常。他启唇轻轻地吐出一句:“萧溟,我好疼啊……”随之便闭上了眼睛。

    紧紧抱住怀中之人,萧溟浑身颤抖,精纯洗练的内力源源不绝从四肢百骸交融后,汇入怀中之人的体内,如灵蛇般搏命扑向蔓延的剧毒,以遏制其沿着经络血管攻入心脉。

    谢阑疼得昏厥过去,睑帘半垂着,瞳仁渐渐涣散,眼角淌出的鲜血却是源源不绝,直浸染得双眼如一池血水般骇人。

    已是怕得肝胆俱裂,神逝魄夺间,只觉仿若利刃劈砍开胸膛,倒上了毒药烈酒再焚上一把大火般痛不欲生,萧溟紧紧扣住那双血污淋漓的手,黏腻的锈腥气息扑鼻而来,低低地唤着怀中之人的名字,然而喉中发出的声音如砂纸磨过似的嘶哑。

    恍惚间,面前好似站着一个如尘烟轻云的膝胧鬼影,凝视着他怀中的人,萧溟愣愣地望着床前那幻像,天旋地转,它却是倏而消散了。谢阑突地睁开了眼睛,浑身一阵剧烈痉挛,翻身在撕心裂肺地作呃声中,将方才喝下的粥尽数吐在床下。

    堂中内侍们不知所措跪了一地,见状七手八脚地要上前来帮扶拾掇,遭萧溟厉声喝退,寝殿的门被猛然推开,谢黎冲入了殿中,花弄影亦是尾随其后大步上前。那几乎未有克化的粥中隐隐泛着青黑,再看到那一身一脸鲜血的人,谢黎心下大骇,却已是明白了七八分。

    当机立断扶住了萧溟怀中奄奄一息的谢阑,出手如电,封锁住百会、神庭、风池与鸠尾等几处要害大穴,抬头与萧溟对视一眼,见萧溟冲自己点了点头。

    萧溟的姨父,谢阑与谢黎的父亲谢忱幼时体弱,初度之龄幸得云游的昆仑派掌门青灵子度化灾厄,谢宥第三子因而得以拜师昆仑。是故萧谢表兄弟两人,在其教授下修习昆仑玄清天罡心经,心法路数同宗同脉。

    手掌抚上谢阑心口,萧溟凝神聚气,收拢筋脉中纯阳之力,如潺潺上水护住其周身;谢黎若月涌江流的一击直抵后心,强劲的玄清天罡真气倾泻而入,同萧溟内力融汇贯通,竟是冲开了谢阑凝滞阻塞的周身经络穴道,笼束心脉形成一方坚不可摧的流动屏障,刹那间满殿神光异现,如瑶池碎波,生生不息。

    谢阑双目紧闭,终是复又咳吐出一口黑血,渡入真气的两人一般额角汗涔如注,萧溟脸色却是死一般的苍白——真气汇入奇经八脉,过绛宫至生死窍,川流阳跷脉复又回归涌泉,所经之处,却是怎么也探查不到腹中胎儿的心跳了。

    殿外传来骚动呼喝的通传声,池太医终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