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溟蒙

    第十四章?溟蒙

    细柔柔的云絮慢慢缠住天空,一场暮春沾衣的小雨很快便落了下来。

    天色晦暗,懿恒宫中也并未点亮所有的烛火,大梁最为尊贵的二位女子端坐高位。新后乔念玉居右,一袭轻容敷彩的银红凤凰花裙,望仙九鬟髻上缒花错金的纤丽步摇簌簌作响,哭泣着不住用绸绢小帕擦拭着眼角晕红,甚是娇美可怜。

    太后云绯曳地刺绣梧桐凤袍,凌云髻并千叶攒金牡丹冠,一脸漠然的寒霜,却并没有因乔念玉的失态而有所苛责,若无多年后宫一人之下的浸淫,嫁入天家的女子谁也不是生来便带着母仪天下的气度。

    椒房之主前来太后宫中哭诉的缘故,无他,只因帝后大婚至今已有七日,萧溟却连坤极宫的门都没有踏入,皇后如今简直成了太乾宫中一个笑话。

    第一夜因着刺王杀驾的动乱,宫闱一片大哗,皇帝无暇兼顾后宫是情有可原,然而接下来整整六日,帝辇却是连头都不曾朝坤极宫拐过,萧溟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除却每五日匆匆来为太后请安一次,随后便立时迫不及待地前去凝华宫,夜夜留宿。而他从宫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至今除了凝华宫中人外,没有任何人见过。

    良久,但听得殿外一声唱喏后,太后身边的尚宫女官玉树行至二后座前,鬓边发丝被细雨润湿,衣裙宫绦也是微微濡潮,敛衽一礼,旋即退开,身后跟随那人便跪地拜倒,周身瑟瑟发抖。

    云绯勾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容,道:“起来罢。”

    侍立一旁的琅玕柔声开口道:“把你所知的一切说出来,太后娘娘自是不会为难你的。”

    那人身着低阶内侍服饰,缓缓抬起了头,却依旧垂着眼皮,不敢直视懿颜。

    然而殿内有心之人却已是看清他的脸庞——是凝华宫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内侍。原是这段时日来,这人不断请求那些出宫采买的女官内侍,往他京城的家中捎带东西,有赏赐的金叶子、药材甚至每月几乎所有的月钱。

    这些动静自然瞒不住太后的人,经着一查,便知原是这内侍名唤作戴康,家在京中,父亲是个赌鬼,为了还债将他卖进宫中,靠母亲针线活计拉扯家中弟妹。当初他刚刚调至四皇子的长汀宫,萧溟便被赐旨就藩,他不得已随四殿下去了雍州。一经五年,山高水远,母亲积劳成疾,待到其返京之时已是病重。戴康是个木讷笨拙的,这么些年来依然只是最为低阶的内侍,不得已将所有东西都求人带出以贴补家用。

    玉树先是派了一个小宫娥蒹葭,在戴康出凝华宫办事时同他几番偶遇搭讪,随后玉树方才出面旁敲侧击,又终是让人松了口。玉树允诺事成后会赠与一大笔银钱给他宫外父母,甚至可以悄派一名太医前往诊治。

    戴康自怀中掏出一只由黄麻纸叠成的纸包,双手托过头顶。玉树接过,交予了侍候一旁良久的窦太医。

    窦燮乃是现任太医院院正,一直眼观鼻鼻观心静坐一旁交椅之上,接过纸包后,不慌不忙地打开,拇指食指捻起一小撮渣屑,取到鼻前闻了闻,闭眼片刻后,方才捻须道:“此药渣中含有几味,微臣所得乃是白术、杜仲、人参、山茱萸,炙甘草和阿胶,还含有三钱金烬缬,都是温补之药,多用于湿浊中阻,冲任不固,所言……”

    玉树轻声打断道:“窦大人可否浅显一些,直言这药方所为何疾?”

    窦院正噎了一下,不敢再掉书袋,道:“此方剂对阴血亏虚之胎动不安有大用,乃是娠孕初期的保胎之药。”

    懿恒宫内霎时死寂一篇,内侍宫娥战战兢兢,没有一个敢于偷觑皇后与太后的脸色。

    乔念玉抖得手中盖碟与杯碟磕碰得“咯咯”作响,云绯却是突地嗤笑一声,轻轻拨拢鬓发。

    “哀家还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原来是后宫中有喜事了。”将手中缠枝莲纹茶盏一搁,“是个乡野村妇又怎样,溟儿也真是,只要他欢喜,哀家自然没有不允的。给个位份又如何,这样把人在宫里藏着掖着,防着哀家的模样,倒是真是伤了母亲的心啊。”

    一双凤眸精光流转,云绯身边的琅玕突地厉声喝道:“那女人究竟是谁?!你这贱奴今日若是不说实话,休想走出娘娘的懿恒宫!”

    戴康磕头磕得“砰砰”直响,浑身若筛糠般打颤,哆哆嗦嗦道:“回……回,回太后娘娘……那女子……那女子是,是,是……”

    “还不快说!”

    “是……徐娘娘!太子殿下的太子妃……徐归荑!”

    ※

    薄雾浓云,明明还是午时,却晦暗如同天暮将歇。凝华宫中灯烛悉数熄灭,唯有床头那颗莹然生辉的夜明珠洒发着幽幽的光亮。

    谢阑蜷着身子,侧卧于宽大的罗床里边,背对着萧溟。睑下一片青黑,他却只是怔愣地睁着眼睛,望向深蓝披拂的帷幔上精致繁复的星云纹样,眸中空洞虚无。背脊挨靠着身后之人的胸膛,一只修长有力的臂膀横亘在腰肢线条的凹陷处,温热的手心隔着细腻的绸衣不住摩挲着他平坦的小腹。

    下颔轻轻抵住那袒露出的纤长脖颈,谢阑长发披散微凉,贴蹭着他的脸颊,萧溟轻声道:“哥哥,别胡思乱想,睡一觉罢,你这样熬着,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怀中之人却仿佛一具没有生息的皮囊空壳,声音落入耳中,却不会有任何回应。

    萧溟叹了一口气,复又紧紧搂住了谢阑。

    这三日来,除却上朝与朝后于含元殿的一个时辰,萧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谢阑身边。然而谢阑却似是离了魂般,自昏迷一日一夜后清醒时同他顶撞的那几句话,竟是再未开口过,终日浑浑噩噩,仿佛一只由提线牵扯的木偶美人。

    然而稍稍令人心安的是,他未有做出任何太过激的行为,来伤害自己或者腹中的孩子——安胎的药每次都会喝,萧溟哄着给他喂太医院调配与尚膳司烹制的补膳,也乖乖咽下,只是如是反胃的话,又会吐个干净;若让他休息,便听话躺下,却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感受着怀中柔软微颤的躯体,萧溟突地开口,道:“哥哥,你知道吗,二十年前,我出生的那日,也是如这样昏暗,不过落的不是雨,而是雪。”

    “从前母后身边的两个我很喜欢的宫娥,后来被调拨到长汀殿中照料我,唤作澧兰和沅芷,我离京的那时候,应该便许配与人家出宫嫁人了……是她们在我还小时告诉我的。”轻轻地抚摸着那烟罗裂锦般的细软乌发,没有得到回应,萧溟却也不恼,依然低声地叙述着,“澧兰道是,母后从前半夜戌时过半开始阵痛,直至翌日正午,才终是生下了我。那日天色太过晦暗,母后竟以为是因着自己太疼痛弄错了时辰,天还未明呢。”

    “自她阵痛开始,已有好几批宫娥前往飞霜宫禀启父皇。但那夜二皇兄风邪入体,一直咳嗽发热着,父皇守着皇兄照顾了一整夜,宫娥道是母后已开始临盆分娩,他每每只是敷衍,直到最终我出生也没有去看她。”

    “最后,澧兰与沅芷到飞霜宫向父皇报喜,中宫诞下了皇子。”

    “父皇望着窗外的飞雪,只是道了一句,‘始飘颻而稍落,遂纷糅而无穷。萦回兮琐散,暠皓兮溟蒙。便叫萧溟罢。’”

    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讽笑,萧溟轻声道:“哥哥,当初你虽是已到了东宫,但去年想来也是参与了延初年纪要简编,定然知晓二皇兄出生时,是何种情况,父皇怎般欢喜。”

    仁慧太子萧聿诞生之日,帝守于坤极宫产房外,见长空中白光冲天,急昭钦天监正副监台薛影儿、王戎策。

    薛正监台道是,白光状若长虹,赤焰润泽,乃是山川气者之胜气。胜气见,天子璧仪九州,海晏河清。王副监台附和,白虹中赤晕金,杂云絮携流光,作欲随风飞舞状,此乃胜气伴随而生之瑞气。瑞气见,贤能大才降世。

    两位监台尚未禀退,三千里加急战报到,靖南大胜。便在那时,产房内传来婴孩啼哭之声,坤极宫宫娥跪地称大喜,中宫诞下嫡子。

    帝欣喜若狂,至云后榻前,抱起襁褓中孩儿,为其赐名萧聿,陪伴云后床畔,道是待皇儿满百日,便于青玄门下册封其为太子。

    云后产后虚弱,未料夜至二更,突发血崩之症,本已神志不遂,帝驾临后却是回光返照,下床跪地,道是福薄缘浅,未能侍奉君上百年,皇儿年幼,不堪神器之重,难承社稷之业,若成长为人,尚是可塑栋梁,再虑立储之事。语毕薨逝。

    帝悲痛欲绝,罢朝十日,此后二十余年,再未表明立太子一事。

    至延初二十三年。郕王萧聿年满廿二,因其素以仁义持稳闻于朝野,天子念其端敏练达,柔怀百神,贤名闻于庙堂江湖,帝遂恪尊天意,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正位东宫,立为太子,以重万年之统,繁四海之心。

    萧溟柔声道:“哥哥,这是我们血脉相连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我想要的,我期待的……我会像父皇疼皇兄那样,一辈子全心全意地爱他……哥哥,你若是恨我,那便恨我,他什么都不懂地来到这世上,何罪之有……”

    帐内响起细微的气音,萧溟在昏暗中抬手,果然摸到了谢阑脸庞上湿润的水渍,叹了一口气,以指腹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这人的心永远都是那么软,不过是讲了讲自己都不曾记得、孩提之时的往事,便能触动他一腔柔肠。然而此般脉脉温情下夹杂的,或许是有心算无心,或许也只是多年来心扉间的倾诉罢。本是一段孽缘,偏偏情难自已。